文:黄倩
01
有人说晴雯之死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现实世界中的惨败。
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现实世界中的惨死。
晴雯何止是惨败,而是直接惨死。
曹雪芹把最浪漫的气质赋予晴雯身上,晴雯撕扇这一浪漫桥段在文学史上都是灿烂点晴之笔。
而这样一个浪漫气质偏偏生在一个贫贱丫头身上,其结果可想而知。
晴雯之死可以说是《红楼梦》中的惊天冤案。
其一:因为她是死于妒忌,死于告密,死于诽谤,死于莫须有,死于生得太美……
这个冤案的导火索正是袭人。
因为袭人向王夫人告密,导致晴雯被逐出大观园。
晴雯与袭人的矛盾由来正是因宝玉而起。
第三十一回,晴雯因为袭人被宝玉挨了一脚之事,一面为袭人抱不平,一面向宝玉耍性子。袭人随口说了一句“我们”。
晴雯听了“我们”二字,自然气不过,便与袭人起了口角,讥讽袭人:“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这一句一下激怒了袭人,她与宝玉云雨的事从一个丫头嘴里说出来,实在羞耻。那时的袭人应该就有了告密的心。
当然事情绝不止这一件,累积起来,终因风流灵巧招人怨,不免寿夭多因毁谤生。
害晴雯的又不止袭人一个。
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出大观园,香魂归地府。书里提到一句:“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
再加上王夫人本来就对宝玉身边稍有姿色的丫鬟看不顺眼,前面已逼死金钏,后面凡是她认定狐狸精的自然必死无疑。终将是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确实,在现实世界中,只有袭人这样的才会存活,像晴雯这样的正直刚烈女子根本没有生存空间。
02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中的惊天冤案。
其二:因为睛雯之死正伏笔了黛玉之死。
《红楼梦》中黛玉之死是全书悲剧的最高潮,有了黛玉之死,《红楼梦》的悲剧题材才得以成立。
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亲眼见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却有幸看到了曹雪芹饱含血泪抒写的晴雯之死。
如果说大观园被抄是晴雯之死的前奏,那么晴雯之死便是黛玉之死的前奏。晴雯死后宝玉撰写的悼文《芙蓉女儿诔》便是最好的明证。
《芙蓉诔》中黛玉建议将“红绡帐里”改为“茜纱窗下”,宝玉灵机一动,即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结果使黛玉怅然失色,增添无限狐疑。
这正预示了黛玉死时,宝玉不在身边。
宝玉把黛玉嵌进诔文中,写出“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谶语,正好与《葬花吟》中“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抔净土掩风流”等句相对应。
这种写法实际上是将晴雯之死与黛玉未来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脂批说:“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
可见晴雯与黛玉的关系非同一般。
曹雪芹如果一早把《红楼梦》定为悲剧的基调,那么他必然要写晴雯之死,必然要写黛玉之死。
在塑造晴、黛二人悲剧形象的过程中,曹雪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谓饱含血泪做文章,字字看来皆是血。可以说晴、黛之死是《红楼梦》这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中的悲剧。
晴雯之死已透出一个惊天的“冤”字,那么黛玉之死也必然也有“冤”的巨大因素,只可惜我们没机会看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
03
晴雯是大观园里最富有个性色彩的奴婢。
她敢说、敢笑、敢怒、敢言;她心直口快、任情任性、毫不拘泥作态;
她为人处世正直无畏,容不得丝毫虚伪做作和阴微卑贱,遇到不平就挺身而出,给予反击。
晴雯就像霁月光风一样,总是坦荡、爽利、刚强而富于锋芒。
曹雪芹在塑造晴雯这一艺术形象时,赋予了同黛玉一样的心力,他不自觉地将他喜欢的女性特质一并赋予在晴、黛二人身上,同时赋予晴雯更鲜亮、更直接、更奔放、更富有朝气的开放笔触。
可以说每当晴雯在书中出现时,立即就给人带来一种清新扑鼻的爽朗之气。
晴雯这个艺术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她不屈服于强势、贯彻始终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人生。
而晴雯的这种自尊刚烈的性格恰恰成为晴雯悲剧的导火索。
一个十六岁少女要求地位平等的呼声,直接触犯了封建等级制度,因此,她必然要遭受灭顶之灾。
她比黛玉更外露、更直接的反叛个性促使她比黛玉更早一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只是这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第七十四回)
晴雯怀着极度强烈的悲忿和留恋,在弥留之际说出自己爆炭式的爱情宣言,并将自己的红指甲和红绫袄送给心爱的人。
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至死都不明白她的反抗早已激怒了贾府的主子和帮凶们,早已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莫须有”的罪名是迟早要加到她身上去的。
“……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第七十四回)
这就是晴雯的本色,这就是晴雯的风骨——堂皇正大,敢做敢当!
这个细节尽管充满着无限绝望和凄惨气氛,但却洋溢着作者与人物相共鸣的磊落和无畏的精神。
纵然是面对着无法战胜的邪恶势力,也决不影响悲剧人物为理想而执着的坚韧气度!
在这一点上,黛玉与晴雯又是如此相像,明明是“心事终虚话”,可还要“枉自嗟呀”、“空劳牵挂”。
晴、黛对宝玉的痴情是重压之下的悲剧美的升华,也是肺腑之情的自然流露。也许这些情节表面看起来似傻似狂,然而这正是曹雪芹塑造晴、黛这两个人物的核心之笔!
第七十八回,晴雯被逐后,王夫人曾将撵晴雯之事向贾母做了回禀,让我们看看她们之间的对话:
王夫人:“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她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贾母:“但晴雯这丫头,我看她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她,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
王夫人:“老太太挑的人原不错,只是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她。我留心看了去,她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屋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
从这些对话中我们看出,王夫人贬晴雯褒袭人的态度,恰如贬黛玉褒宝钗。
晴、黛二人的相像也映照出袭人、宝钗之间的相像。
王夫人称晴雯得了“女儿痨”,其实只是重感冒而已,而真正得“女儿痨”的却是黛玉。
“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她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这些暗讽明里是在说晴雯,而实际又像是在说黛玉;
夸袭人“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又多像是对宝钗的评价。
而经常与宝玉“淘气”的黛玉,早已在王夫人心中留下怨愤。
宝玉多次砸玉、发狂病,都因黛玉而起。
在王夫人看来,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不求功名,全在于黛玉这个祸根子。
但黛玉不同于晴雯,她毕竟还是小姐主子,因此王夫人的这股怨气只能郁积在心,不能发作,她只能通过“指桑骂槐”来发泄。
眉眼像黛玉的晴雯便成了替罪羊。曹雪芹通过王夫人和贾母的对话非常巧妙地折射出贾府掌权者对晴雯、也兼对黛玉的态度。
抄捡大观园,王夫人强令宝玉搬出园子,不仅为了隔断宝玉与晴雯的往来,更是为了断绝宝玉与黛玉的往来。
晴雯的被逐至死也正预示出了黛玉悲惨的结局。
04
晴雯的一生是与她看不惯的邪恶势力不断抗争的一生。晴雯的夭折代表了封建社会里许多无辜者的屈死。
“情屈”二字正好印证了晴雯短暂悲剧的一生。
晴雯在以王夫人为首的封建统治阶级的镇压面前没有屈服,直至含冤而死,也保持着铮铮铁骨。
晴雯的这一可贵的品质曹雪芹在她的判词中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为了表现对晴雯悲剧的痛惜,曹雪芹特意撰写了《芙蓉女儿诔》安在宝玉身上,将宝玉的诗才与思想都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使他的心智在那段时期逐渐成熟起来。
因此,《芙蓉女儿诔》是宝玉也是曹雪芹本人直抒胸臆的愤激之作。
这诗情激荡、饱含血泪的长篇祭文是晴雯整个艺术形象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是晴雯一生血与泪的总结,表现出曹雪芹对旧社会女性悲惨命运的极大同情!
而偏偏曹雪芹又在宝玉祭晴雯的过程中安排了黛玉的出现。
第七十八回,宝玉深夜在芙蓉花前诔晴雯时,“有个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
小丫头惊得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的显魂了!”而从芙蓉花中走了出来的恰恰是黛玉。
借一丫环之口说晴雯并没有死而是去做了芙蓉花神,而芙蓉花正是黛玉的花主。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林黛玉因掣得“芙蓉花签”而先于晴雯和“芙蓉”发生了关系。
夜宴上,大家公认除了黛玉没有人配得上“芙蓉”。
签上有古诗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含有嗟叹自己命运不济之意,暗示出未来命运的悲惨。
在这一席上,怡红诸丫环如袭人、麝月等都掣了花签,却惟独没有轮上晴雯。显然这又是曹雪芹有意为之的。
既然“芙蓉”花签已为黛玉所掣,那么晴雯自然无须再掣了。
在曹雪芹笔下,只有芙蓉才是“极尊贵、极清净”的花,而他有意将“风露清愁”的芙蓉同时安在晴雯与黛玉身上,足见其维妙构思与匠心独具。
通过这一情节的设置,又让我们对“晴为黛影”的说法加深了印象。
曹雪芹借用这一象征手法寄托了对晴、黛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品评,也借晴雯的死引出黛玉的死,借《芙蓉女儿诔》来祭晴雯,更是预祭将与晴雯一样逃不过封建黑暗势力迫害的黛玉!
晴雯之死既是黛玉之死的前兆,也是宝、黛爱情必然走向悲剧的前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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