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是我妈。
人家的妈，人生是旷野。我的妈，人生是游乐场。
一
小珍儿时读书爱打盹，但不妨碍她天马行空。虽然只读到初小，但写一手好字，潇洒大气。
少女时代的小珍，单眼皮、麻发辫，眉目清秀，牙齿整齐，留下很多漂亮的黑白照。考过芗剧团，梦想当小生，可惜外形娟秀，嗓子不行，未能如愿。
十几岁进了竹器社，竹片在她手中象蝴蝶快速翻飞、幻化成精美的竹器。被我高个老实的父亲看上了。
因为打了一手好算盘，小珍被调到小卖部当营业员。父亲把心意用黑铁夹顺着长长的铁丝象丘比特之箭射向她。父亲托领导三番两次上门提亲，外婆拗不过就应了亲事。
父亲无父无母，一穷二白。婚后住外婆家，有了我们仨。一家五口，睡一张褐红色光亮的老式实木大床。睡前父亲总给我们讲故事，弟弟老是在被窝窜来窜去，一家人过得拥挤却开心。
父亲年长小珍十岁，父亲的眼里只有小珍，小珍眼里却有三界四海八荒。父亲性格温和、慈爱顾家，儿时记忆中父母从未拌过嘴。母亲带领全家糊蚊香盒、补贴家用，自己钉鸡舍阳台养鸡、补给营养。放学我总要切菜拌糠喂鸡，在鸡屎中像探雷一样找被埋没的鸡蛋。
小珍是家中元帅，我们都是她的小兵，指哪儿打哪儿。我们打小买米买煤、换煤熬粥、洗衣拖地、车衣缝补都不在话下。小时特别渴望家里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三姐弟多次眼巴巴地在码头等她从厦门买回，她却总是空手而回让我们失望而归。童年的希冀就这么从家到码头，来来回回、起起落落。
小珍心灵手巧。小时喜欢围着她，看她象魔法师一样绣花、织衣、做衣服。 她在这头缝被， 我们在被那头翻滚撒欢。穿上她匠心独具、时髦新颖的毛衣、小花裙， 总能引来一阵阵艳羡的目光。有次刚穿上她织的红色绣花毛裤，跟小伙伴玩疯了狠狠摔了一跤，把毛裤膝盖位置摔破了一个洞，懊悔不已！没想到她也不责怪，拿出同色毛线用钩针把破洞给补得天衣无缝。
小珍不善收纳整理。小时家中抽屉各种线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每当有客人突然来访，我们一家会像特种兵一样，迅速配合默契地收拾整理。
小珍爱吃，可以从街头尝到街尾，我们跟着大快朵颐。小珍能吃也会煮，儿时每年都会用药膳番鸭补冬，一家人围坐成一圈，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喝头口汤，很是美味。平日的螃蟹面线、绿竹笋炖排骨，是勾引我回家的馋虫。煎鲳鱼一直是我农行舍友舌尖上的美味记忆。
那时坐火车要单位介绍信，小珍总算出了趟差、进了京，到了天安门、爬了长城，再一路南下，登泰山、游南京。我记得她那次出差回来已晚，却很亢奋。斜靠床背，左搂右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跟我们分享一路见闻到深夜。我第一次对旅游有了向往。
小珍生性爱自由，对我们也放养。由着我和我弟走街串巷卖冰棒，任凭我们姐弟俩街边练摊卖鞋，连本带利钱被偷了，也只是呵呵没有一句责罚。儿时的历练培养了我们的商业意识，母亲的纵容滋养了我们自由自在的灵魂。
父亲忠厚朴实任劳任怨，小珍就像家中的黄蓉，常常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有天她从报纸看到落实侨房政策，通过南洋叔公写信帮父亲讨回乡下祖屋，祖屋补偿加上南洋长辈资助，小珍得以买下厂里半间仓库，改建住房。自己找施工队伍、找人画设计图，巷子里首家挖化粪池、装马桶。我们姐弟仨当小工搬沙石，一家人起早摸黑、齐心协力，终于住上了自家二层新房。新房红墙、大开门，有南洋风花瓷砖、浪漫的粉色木窗，屋后有棵老榕树，树下实小幼儿园的孩子们像群小鸟，不时叽叽喳喳、欢歌笑语、奔来跑去。
二
有次小珍在灯下织毛衣，看她边打边拉毛线老被卡，我挪了整个放毛线的架子，毛线一下顺溜了，她大喜过望。
还有次姐姐不小心打翻蜡烛，蚊帐忽的烧起来了，我立马喊大人打水灭火，所幸有惊无险。
小珍每次都毫不犹豫地猛夸，仿佛我就是天底下最机智能干的小孩子，我的自信心就这么被夸出来了。
小珍知道我爱读书看报，却老不舍得给我钱订刊物。我只好主动跟老师请缨义务帮全班分发报刊，这样我就可第一时间免费看同学订的各种刊物。
有天她送了我一本带油画封面硬皮的日记本，那是我童年收到最昂贵精美的礼物。从此我爱上了写东西，用文字记录真善美爱，文字成了我的飞刀。
那年高考，我最擅长的作文漏做了一题。心情极度低落，便不想再参加下午的数学考试，小珍硬是用自行车拉我进考场。结果考上了，人生从此飞升。
大学毕业听从她建议来了厦门，从此爱上一座城。
毕业后感情受挫。知女莫若母，只有她知道电话彼端，沉默不语的我在默默流泪。她老是边端详着我边说：“我女儿眉清目秀的，肯定能幸福！”
三
小珍人到中年，开了间小家具作坊。姐姐是她唯一免费的工人，我和弟弟是她的暑期售货员，瘦弱的父亲为了生计硬撑着爬高爬低负重装卸。
姐姐是聋哑人，小珍好吃好穿的总是偏心她。家里活我干最多，却总吃力不讨好，有时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姐姐后来患病身体退化，小珍像儿时拉着姐姐的手，整天寸步不离，不辞劳苦。有次看到她和姐姐不知为何，白发黑发头靠在一起，在沙发上没心没肺地笑成一团。生活吻她们以痛，她们却报之以灿烂的笑颜。看到这一幕，我眼眶湿润胸口温热也跟着笑了。
小珍迷信神明，我们迷信她。从小她就带着我们四处拜拜，考学求职、乔迁健康，只要她拜了，我们就信。
小珍善良而不自知。有次邻居在门口发酒疯，狂踢电梯、拿刀暴砍电梯开关。从电梯出来的人备受惊吓，小珍果敢开门，让出电梯的人躲进我家，烂醉狂徒转而挥刀砸我家铁门。她顶着门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我的英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小珍是匹野马，家中一锅一灶不是她的草原。父亲的碎碎念、连环夺命CALL，
封印不了她不羁的肉身。小珍能吃会睡，回家小睡充电后，又可活力四射，到处凑热闹。雨天打芒果、爬门被狗咬，花样百出、无奇不有。
四
我们长大了，各自婚育。小珍变成阿嫲，有了一群可爱的孙。
每当小珍张开双臂扑向孙儿们，脸上笑开花，幸福无比。孙子孙女也争气，个个上重点、考名校，小珍腰板更直了，茶余饭后有了傲娇的谈资。
小珍就象那箍住木桶的竹圈，串起我们大家、小家和亲家，相亲相爱、和乐融融。
小珍阿嫲很忙。上午跟老姐妹跳舞喝茶，下午在家打麻将砌长城，晚上骑起心爱的小摩托，到乡下看社戏到半夜，年过古稀还客串表弟民宿网管。
小珍阿嫲，耳聪目明。两位数相乘，张口就答。撸起袖子，能装家具修小家电。
小时问女儿：“长大了想当什么？”，女儿说：“长大了想当外婆”。我惊诧又失望，忙问为何？她说：“因为外婆整天吃喝玩乐，不用上班上学啊”。
长大问女儿：“有了孩子希望如何？”，女儿说：“希望像外婆，儿女都爱她、宠她，为她差遣”。
小珍超爱面子，晚年母凭子贵了一把。因为弟弟荣立二等功，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游了街、上了电视，小镇上出了回名，喜不自胜。
我跟小珍有说不完的话，住家阿姨说你们白天说、黑夜也说。小珍说老人圆满有十好，她对照了，十全十美。
小珍可以用日常的琐碎，烹饪成生活的美味，把简单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她是不一样的烟火，是我生命中的光，指引并照亮温暖我一生。
小珍是我一生的宝藏，我这辈子最不能失去的人。
作者简介：施巧玲，龙海石码人，厦大MBA。曾在厦门银行业、大型集团和北京上市公司任高管。2017年返厦创业并负责创业公司运营至今。2021年加入龙海作家协会，喜欢文学、音乐和旅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