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的短篇小说《敬宜还乡》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一句“乡土中国”,意味深长又复杂。80年代即出国留学,一去四十年又一直从医的敬宜,现今还乡,追念父母,同时也努力想在医学上更好地理解中医、造福病人。然而,父母老家山西方面的突然联系和突兀要求又让她难以招架,再次远离,哪怕是拖着虚弱的病体。在大城市各种鲜亮现代化的光环之外的小城里,时间仍是缓慢的,景观仍是驳杂的,维新艰难。不过,敬宜留给医院的那笔捐款,是希望。
文丨苏宁
1
姐姐问我:敬宜联系你了没有?
我说还没。姐姐叹息了一下:我周一就和她说过,让她直接打电话给你,我才又给她留言的,你现在打过去。
一个月前,姐姐说她小时候的同学敬宜想回故乡住一段时间,委托她租一个房子。我说,我的公寓空着,收拾出来给她住。
姐姐说,她不会住你的房子的,她会不自在。她具体有什么条件你电话问她,她是找我的,她以为我正放假,我的情况没有和她说,我只是说这一段时间有两个学术会议我要张罗,让她找你,和找我一样。
敬宜是我们小时候的邻居,不在一个大院,但在一条街上。小学上学放学常和姐姐一起走,初中后不在一个班了,仍和姐姐一起玩,也到过我家。姐姐十三四岁时,妈妈又有了我。姐姐还参与过要不要生下我的讨论,姐姐略有犹豫地投了一张同意票。后来因为某件事,她觉得妈妈偏心了我,气得让妈妈把我抱走,说不要我了。我长到两三岁,和姐姐混得久一点了,她才开始喜欢我。妈妈常对我们说:我和爸爸陪不了你们那么久,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了,你们兄弟姐妹互相有个陪伴。爸爸妈妈给你们留不下什么,你们彼此遇事有个亲人照应,也就让我闭上眼睛了。
敬宜也是见证过我出生的人,姐姐应该和她一路说过吧,我会笑了,会爬了,长牙了;她写作业时我在旁边不停地说话、打搅她,让她总写不完作业。敬宜十八岁时和姐姐分开,去了纽约读书。当时,她随访学的爸爸出去,开启了留学生活,爸爸访学结束后回来,她留下。
在我们这个离上海五百公里的小城,留学是特别洋气的事。整条街,全市加上县城一共有二十几所中学,高中出去留学的人,那段时间里我知道的,仅她一人。虽然在街头巷尾,某个家里上海、北京这些城市有亲戚的人,也会带回关于留学的信息、话题。二三十年后,等到这些一线大城市一批一批的学生出去了,回来了,我们这个城市才三三两两有家庭做此打算。小城的人,大多没出过远门,一部分人半生连城门都没出过,一部分一生没出过省。出国,当然是一件遥远而洋气的事,好像不应发生在我们这样的地方似的,担心留学安全与人生地疏,费用负担也很重,也囿于见识。
敬宜走后很久,有一位邻居的亲戚从香港来,街上人相见第一件事是关心那里的物价,这位邻居的亲戚说:比方报纸,这里是两毛一份,我们那儿是两块;比如面条,这里是三块,我们那里要十五块。天啊,一碗面条要十五块,一份报纸要两块,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这条信息一传,一街上的人都欢天喜地,珍重起眼前的面条、报纸来。因此,显而易见的是,在同一时间段的不同地理空间,我们过的是北上广那些大城市的人已经过完扔掉的二手生活。
敬宜念了生物学的本科,又念了临床医学的硕士,在工作与继续读书之间波动了一年后,又回到学校,念了医学博士,并考下执照成为内科医生。在异国读书多年,虽不算是少小离家,但她是盼过毕业就回家的。毕业后没多久,敬宜就回国了,去了上海一家医院工作。本以为敬宜就此定居上海了,但只是几年吧,敬宜又折回了洛杉矶,在洛杉矶一个医院一气工作到现在。十八岁后,她再没有回过我们的城市长住超过两个月。在上海工作的那几年,也极少回来,虽然上海离我们这里火车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年节熟人堆里偶尔露个面,一闪而逝,转天就消失了——对她来说,回乡过年,只是一道一走而过的手续。
因此,成年后的四十余年里,姐姐和她见得也不多。她们对彼此认识的大半截停留在十八岁前的了解里。她出国时,我刚五岁,对她略有些记忆。她有限的几次回来都有和姐姐聚,姐姐也带过我。姐姐二十多岁时,我还没到十岁,姐姐三十一二岁了,我才读高一。随着自己年纪渐长,我开始忙自己的事,学习,游玩,每天都很忙,就没时间和姐姐一起混了。
论辈分,敬宜和我同辈,论年纪,没有姐姐在中间,我和她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两个时代隔的,不只是衣服的样子、房子的样子,时尚音乐的潮流,还有很多说出来、列出来就让人反感时间这个事物的东西。比如,我姐姐十四岁时这小城没有一家西餐店,而我十四岁时是有的;比如,我十岁时想去英国看他们的博物馆,妈妈没同意,理由是费钱,飞机飞那么久在天空,她害怕,还有,耽误我学习——只要她没尝试过的都不让我去尝试,让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我亲妈。
时间又过了十年,我姐姐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从女儿三岁起,一家人每年都去世界各地旅行。她说短期内她的钱就用于女儿的教育与旅行了,房子是她结婚时两方爸妈合资买的,她说有这一个房子就很好了,住一辈子足够了。她才不会像下一代人如我那么算计房产、爱钱如命。
姐姐挂了电话,转瞬又发来书面催办信息:你现在就给敬宜打电话啊。
拨通网络电话,敬宜说正在等我电话。
我开门见山问敬宜,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房子,比如位置、楼层、面积。
她说,那我用信息发你,这样清楚、明晰。
收线几秒后,收到她的信息:面积50~80平方米为宜(尽量小些,打扫清理不那么费时间和体力);卫浴设施务请良好(保证每天24小时热水,可随时安心洗浴);卧室朝南,有阳光;有方便操作的采暖系统(万一过冬);超过三层的话须有电梯;距离小区门不要太远(我可能怕走动);有停车位(我可能会临时买辆车使用)。
缓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信息:这几条不知可苛刻,不知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些房子结构可有更新,谢谢你帮助。她附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我实在想说,虽然这三四十年我们的小城市有了很多改变与发展,但于住房,除了楼层变高以外,对于房屋内部功能的建设,开发房屋的人并无过多考虑,她所言这些功能,要靠房子主人在装修中进行二次创作实现。
我问租期,敬宜似乎没看到或者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暂定半年吧。我刚说“好”,敬宜又发了一条信息:确定一年吧,费用我一次交清。住不住我都付清。如果采暖和阳光不够好,可以短租的酒店也可以考虑。房子位置尽量选在商业热闹的地块上。她发来一个酒杯的表情图:为了觅食方便啊,以防备没买到合适的二手车辆,出行便利。
2
因为请了朋友的房屋中介公司帮忙,不到二十天,符合敬宜条件的房子就找到了。与城中心最繁华的商贸区比邻的老小区,五十多平的一室一厅,卧室朝南,厅里有一只木质小书架和小餐桌,采暖的小燃气锅炉是才装的,卫浴设施也很到位,主人几个月前新装修改造的,下楼步行十分钟就是美食街。楼层是二楼,美中不足是没有电梯。小区门口的广场下有可以月租的地下公共停车位。让人惊喜的是,离静宜小时候的家,也就是她父母多年前卖掉的老房子很近。拍了视频给敬宜看,敬宜很满意,回信息说:完美。
敬宜说稍做准备,马上回来。一周后,她发来邮件,说已订了本月底31号洛杉矶飞上海的航班。
我问她可需要接站,行李是否多,多的话,我开一辆大点的车去接她。
她说约了另外的朋友接她了,这件事她自己处理好了。
我看下时间,她应是北京时间2号到这里。正好一个月开头。航班上有WiFi,1号上午我刚要打电话给她,问她第二天的行程。她的电话进来了,说已准备好往租的房子那边去了。我问她现在哪儿,怎么提前到了?累不累,要不要先来我处休息一下?
她说在喜来登酒店,前晚就到了,经过昨天一天休息,已经缓过来了,时差也适应了。说不用我过来,她只是告诉我一下,她取钥匙入住了。我如果执意来帮她,她心不安,她已经网上约好了家政公司的人帮她处理入住事宜了。她只是告诉我平安到达了。
我说,您把航班改签了?
她说不是,是告诉我航班时特意往后说了两天。她说这样会免被惦记:十几小时的航班,实在让我觉得疲惫,需要点时间缓解,你姐姐还不知我已经回来了,暂时也不要惊动她,我正好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处理点事。
能有哪些事需要她回这座城市来处理呢?而且一住这么久。
按理,她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早在十五年前——她父母决然地将住了大半生的房子卖掉时就终止了,清算干净了。她的父母并非本城土著,是毕业后被分配过来工作的外地青年,在此相遇、结婚安家、落地生根。早些年,按一般人的观念,外地人来本城,多会找一个本城的人结婚,这样起码能靠一头,有照应。两个人都是外地人,那个年代在小城里是很少有的。
几年前,她的父母身体不好,也没考虑过回这个小城医治。后来她的父母相继在异国去世。她父母各有兄弟姐妹,但成年后走动渐疏。而她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敬宜出生的年代,还没有实行一家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由于医疗等各种条件跟不上,很多处在生育年龄的夫妇想少生育都无法做到。考虑到工作忙,没足够精力照顾孩子,也是心疼敬宜妈妈,做医生的爸爸在她出生后不久,就做了一件思想特别前卫的事——男性精管结扎术。小城里前后十几年都鲜有。而“独生子女”这个词,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实行后才出现,那时的敬宜,已经是资深独生子女了。若干年后,敬宜爸爸自己说起这件事,说当时是从学人钱钟书只要一个女儿那儿获得勇气,并争得了敬宜妈妈的支持。
我妈曾说,咱这小城也是有先进思想和前卫事迹的。她没特别说敬宜爸爸做的这个手术。只说,还没提倡独生子女时,咱们这小城就有主动只生一个的了,比政策里的独生子女早,我们敬宜妥妥地是超前先进的第一代独生子女。
父母弥留时,敬宜曾问父母可有死后埋回故乡——生身之地或是长住之地——的心愿,父亲说,死哪埋哪。
妈妈说,你爸爸在哪我在哪。
妈妈知敬宜离家早,安慰她,地球村时代,我姑娘待得久的地方都是我家乡。
而今,这个被妈妈一口一个“我姑娘”叫着的人,不知不觉间已快到六十岁了。很久之后,我才通过敬宜爸爸的同学金叔叔知道了一事,敬宜爸妈过世没多久,敬宜自己的身体就出了状况,而且是比较麻烦的状况。
金叔叔说,我不太清楚,她这个状况到底出现在她爸妈健在时,还是她爸妈去了之后。
3
敬宜住回小城后,我和敬宜的心理距离也似近了。只是我和姐姐都不知她身体有恙。我和她多用电话联系,称呼她为敬宜姐姐。
隔上一天两天,就问候一次,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她说已经通过家政机构请了一个每天来半天的生活助理,相处下来,感觉很满意。
她说,我还年轻哦,精力够我支配,我处理得了自己的。
因为她这样说,我也就不拘礼数了,未当她是远方来客,原来说的接风酒也在她的一再推迟中放下了。她说等她安定下来,她来答谢我。
姐姐将她托付给我时,说得好郑重,她说:不仅是情义,我佩服她的专业,不仅是因为她一个人,爸妈不在了,独苗一根,没有姐妹兄弟;她出去了四十年,满城都是生人,有些小事,我们伸伸手就可做。
想着不约而访不好,就安下心等她约我。
一周后,生病住院近半年的姐姐也终于出院。三个人约在近郊一家咖啡馆见。姐姐嘱咐:我住院生病之事勿提,不要让她担心。
我有三十年没见到敬宜了吧?前面提到的,她作为这个城市最早的留学生出去读书时,我才读幼儿园。后来那一两次见,大约是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姐姐一起。除了变老,她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气质。细细弱弱的,半长的直发,脸上匀了很淡的粉,浅橘色的口红,背很直,一望之下,显得很年轻,四十不到的样子。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少年,轻盈,朴素,踏实,亲切,超然世外,眼睛明亮,和你隔了一场大风或一层有水雾的玻璃似的,需要仔细定睛才能去端详她。
姐姐说的,只有她那样的爸妈才生得出她这样容貌与气场的人。
她说此番回来,是备下了一年长假的时间的。她提前将工作彻底告了一个段落。姐姐特别开心,三个人点了冰葡萄酒。姐姐直问她为何回来住这么久。敬宜顿了一下,未有出声,又似犹豫。
转说了一会儿别的话,她回到姐姐这个提问,说回这个城市住一段时间的想法,有表面上偶然因素的促成,但细想,应是也有潜意识里的内因。她说,她可能有两个心结,不确定它们存在,也不能确定它们不存在:爸妈陪自己在洛杉矶住了多年,又终老于异乡,爸妈工作后就在这个城市生活直到退休,有很多朋友、同事,相处得像亲人一样,却在六十多岁时忽然做了这种割舍,漂洋过海重新安家,这个选择是忘我的——女儿虽没有返回他们身边生活,但他们完全可以有其他选择。
爸妈在世时,曾两次计划回乡,但都未成行——十六七个小时的航班让他们怯步,也因妈妈每临出发时致命的迟疑,她说,我回去看谁呢,值得来回飞几十个小时?是那儿的树没看够,还是宾馆设施比家里高级?我不想特意见什么了——说土亲,买一罐土来也不难。这是其中一条。另一条,我在这里念过小学和中学。这两条,想起来都不应是“结”,我确定,这两条都是我自己就能打开和自我释怀的。这次回来的决定,或许真是起于一念之间罢——可能不是足够慎重、周全的决定。促使我回来的、立得稳的那个理由,也许,就是我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思考一下什么吧。上学以后,我就一直没停下地忙,跑步似的,一个长跑,够长了,停一下。
敬宜的爸爸退休后恳辞了自己所在医院的返聘邀请,某民营医院高薪请他过去当掌门人,他也谢绝了。他说,我要不忘初心啊,我人生后半程的理想就是一退休就去给我女儿当大厨烧中国菜呢。
敬宜说,我常怀疑我委屈了爸爸,以爸爸的学术功底,六十多岁正是专业更炉火纯青、能带出好学生的年纪,却跑去陪我,还拐带上我妈妈,天天给我采买洗理做后勤,我是不是浪费了一个天才。
姐姐说,是你挖掘了叔叔的能量呢。
敬宜说,当时他过去,他先是担心打扰我的生活,想重买一个靠近我的房子,再三确认是我真心想与他们同住才没有另置新屋。我当时的担心是他们语言基础几乎是零,生活、交流不方便,我要工作,会顾不上他们。爸爸却说,语言不是问题。我和你妈妈讨论过,我们过去就当自己是零岁婴儿才出生,一个小孩从才出生到会说话,两三年时间够了,小孩都是先会说话,后学写的。三年时间,我们俩就三岁了,三岁了,我们什么话不会说呀,再弱智一些,五岁时总就会说话了呀。
敬宜一笑,爸爸太丰富了,太强大了,在做爸爸这件事上,他真是一点没有浪费自己。
姐姐附和:他这做啥都百分百的心,把每个选择都做到极致,是完美控的升级版了。
敬宜停了一下,继续说,爸爸知道我最怕的事就是让他担心,也就常正话反说。比如,爸爸走之前,我问他,你担心我吗?他说,完全不用我担心,我亲自观察这么多年,对这个鉴定结果我有临床自信。
妈妈对我是不放心的,她总是说,我和你爸爸将来这一程,有你陪伴和料理,我们是有福的,是感激的,妈妈担心你。担心你会后悔不在可以生育的年纪组建一个家庭,生一两个自己的子女。
敬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有一年,妈妈曾帮我联系福利院,想让我领养一个孩子,无论男孩或者女孩,但我是真忙,怕一分心就不能有足够的热情照顾我的病人了;照料幼儿需要的品质,我也不自信我有,我惧怕辜负。这是我没有面对的一个恐惧。
敬宜一笑,又说,妈妈总说,你可以不在乎你以后有没有人给你烧纸、祭拜,但最后的一程,你不能一个人面对,妈妈闭不上眼睛的是这个。妈妈不是遗憾你没有结婚。
姐姐说,哈哈,我证明,做母亲果然是一种冒险经历,眼睛要闭上了,都未必等到一本家长毕业证。上的就是一辆单向直行列车,不退不停不返。
话题有点沉重了,但看她和姐姐都很轻松,和谈论明天出去穿一件什么衣服一样平常。
姐姐斜眼看了一下我,我也点点头,我知道姐姐和她不是故意谈到这个话题的,用以教育、影射我——作为摇摆的不婚主义者和坚定的不育主义者,我早过了对某些专项话题过敏的年纪,六年前,我没到四十岁时就不过敏了,我只是不愿和妈妈、姐姐这些家里的同性讨论:世俗感情在这个时代,是我人生的低配。
我用这句话接了敬宜,敬宜轻轻地一笑:我同意,我也肯定过它不是高配。
回到这次还乡的话题,敬宜说,直到去年,我都不能够从理智上喜欢这座城市,没有国际机场,没有外来人口带来的思想对冲,很少有年轻人进来,自己的年轻人长大了,又一心出去,出去就不会愿意回来。爸妈卖房子与其说是爸爸的决绝,不如说是我遇到了一个能看到我心里的爸爸——他没有在我身上看到我对这个生身之城的感情,只是他们住在这里,所以他以卖掉房子的举动推了我一把,让我不要对不喜欢的事物有粘连,要勇敢地切割。
敬宜讲毕,呈现一副小女孩似的神情。在餐厅的角落,有一架钢琴,一个学生在弹琴,细听,是弗朗兹·李斯特的《孤独中神的祝福》。她将头偏向那架钢琴,侧耳倾听这首钢琴曲。姐姐怔了一下,忽然说,要不,你筹建一座临终关怀医院吧。
姐姐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太云里雾里的了。姐姐放下端茶的手,又说,有些事,比如这临终医院,对于我们这种三线小城,恐怕是五十年后的事了,或者,总是等周围城市全有某事、某案了,我们才会跟着有,学着有,像不会过自己日子的人,晾一床被子也不是看太阳,而是看会过日子的邻居,他家今天晒没晒。
琴师的手正落向最后的音符,敬宜缓过神,她望了望姐姐,又望望我:怎么不能呢?怎么非得要多少年后或者别的城市都有呢?
她低头略想了想,说,我是指你说的两条,是这里完成某些事情的必要条件吗?你这句话是神来之语呀,是个启示,我想认真考虑。
她将头转向我:如果决定去尝试,你可以提供些政策资讯并帮我收集案例吗?
一个月后,各种消息、打探、分析,纷纷汇来。新成立一座医院短时间内是做不到的,立项、选址、审批、经费,每一项之下都有大量需要时间、政策、财力支持才能完成的事。将某一个偏远医院转化过来,也做不到,这个建议不容易被接受。在现有医院里增加这一部分事务,增加科室,也很艰难。
小城市做这件事的基础也不够充分,外来人口不多,家庭组织基数大且稳固,观念更新慢,大部分人是在医院或者家里,在医生、亲人陪伴下同人世做最后告别。小城民俗传统深厚,特别看重“善终”。建这样一个医院,在这个三线小城,似并不必需。敬宜自己也做了各种功课,写了可行性报告。最终结论却是:对于本身不是大财阀,无大财阀、政策、人力支撑为条件,这件事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落地的。少年伙伴,多少年不见,各人性情、见识、生活都在发生改变,姐姐没想到自己一句无意之言,敬宜认真了,开始为此事劳心挂怀。对敬宜来说,时间一天比一天变得珍贵。作为行医三十年的资深内科医生、离乡四十余年的游子,这次回来,她曾有自己的隐衷——休息和尝试用中医治疗自己。或者,还有,在生身之城与人世做最后告别,这被爸爸拒绝过的决定。
4
敬宜初安顿下,在与我和姐姐见面之前,办的头一件事,是拜访爸爸的老同学、年近九十的老中医金叔叔。这件事,她始终没有向我和姐姐说。
经过几天休整,敬宜已调整了病中长途飞行的疲累,加上她也第一时间请到了合意的家政工人,缓缓歇歇中建立起正常生活的秩序。
见过金叔叔后,她又通过中介年租了一辆成色尚新的小汽车,可能是想着在体力许可的情况下,自己驾车周游小城。
敬宜的爸爸妈妈两个人似不想增加敬宜任何负担,搬去陪静宜前,他们不仅处理清了自己的房产,连一些贴身随行的物品,比如衣物、笔记、信件也分批做了彻底处理:一些爸爸觉得有用的临床笔记——他一直有记工作笔记的习惯,发表的学术论文样刊,他自己联系了档案馆,做了捐赠;没用的,特别私人的,就地焚毁。藏书则在卖房前赠给了工作单位的图书馆。爸爸的书门类复杂,农工商文,都有。当时问敬宜可有想要的,敬宜说,这辈子除了自己的专业用书,其他书都不感兴趣。爸爸也就痛快地悉数捐清。至于其他的人、以后的人,会不会喜欢和看重这些书,那是别人的事情了。爸爸说,被我买来、看过,也就是彼此的一场使命完成。一些带不走、尚可用的物件,陆续分给了同事、学生。无用的,直接丢弃。爸爸当时是轻轻松松、两手空空地转身,连张留念的照片也没有拍。
现在,随着爸妈的相继离世,敬宜自己,似乎成了爸妈这两个人活过的唯一凭证。
金叔叔的电话爸爸早就给过敬宜。爸爸在世时,和金叔叔打电话,常让敬宜也过来和金叔叔说两句。
爸爸说,你金叔叔是座真神。
敬宜说,似乎你看到了神迹。
爸爸说,我先前知道的例子就有十几例。我确实一直关注中医。你金叔叔从中医院退休之后,一直被返聘,到现在仍上门诊,不上门诊的时间则被各小医院轮流约请,这么大年纪,他真是很了不起。中医之路是一条什么路呢?身体之间不再有壁垒,血肉、骨骼、器官之间的界限打开,让你注意到它们之间奇异的关联,需要尊重的关联。它以“脉”为精、为神,把人还原为血肉之物、情性之物,让人看到其中有实质,也让人提取、引领其中不占体量的气象,是人都有一个自己的“门槛”——这话说来话长,但简短地说,一个好中医比全科医生还多懂十八个法门,我们专科医生,终其一生,去打通的只是一个法门,还不一定就够到、就透彻。见一次好中医,就等于请了各门类的专科医生给你会诊了一次。
听一个外科医生夸中医,敬宜很兴奋,说,你这是同学情谊效应。
爸爸说,是眼见为实。现代医学为什么强调临终前痛苦的缓解?是因为有些治疗本身也是痛苦的。我们西医也不是才有,刮骨疗毒就是西医手术。比之西医,中医的治疗缓和。一个车锁坏了,有的师傅看一下,说修不如换一个了,简单便捷,一通拆卸重置,锁好了,所有零件里最新的装配来了。有的师傅看看,研判可能是锁的某个小部件出问题了,修一下就可以复原,上点油,矫正一下。有一天,一台车都报废了,你发现这个锁还是好用的。前者可能就是西医思维,后者就是中医思维。我自己手里有些病人,不想上手术的,已经不能上手术的,没医保、经济条件上不起手术的,我是会建议中医治疗的。我也常和你金叔叔探讨。他从小痴迷中医。有几次,我发现,我手里一些需要上手术,上化疗、放疗的病人,不想上放化疗,我觉得不上几乎是等于放弃治疗了,但过了几年,这病人又来我门诊上,病灶还在,没好彻底,但也没特别严重下去。一问,确是走了中西医结合的法子,这里面有体质和个人心绪、家庭护理等很多微妙因素,但不容否认,中医给这些后续治疗的支撑和支持。中医和我们西医一样,它的理论是有根的,也是有枝有叶的。
爸爸的话,敬宜是信服的。虽身为医生,但敬宜从小怕痛,闻到不好的气息都容易恶心。敬宜和爸爸说,有一天,自己若也有了什么病症,大的、不可替代的治疗如手术之外,也会去尝试一下中医。
敬宜说,我可能会写一个临床试验报告。
爸爸说,我女儿以身相试啊。
敬宜说,我想去信它,想找出其中的道理,而不止如民间说的,权把中医给自己的时间就当是命给的。
爸爸说,好的中医是耐着性子让时间练出来的,也是穷困、闭塞逼出来的,因此,咱们小城下边的乡镇有的是中医,民间有好中医。
敬宜生病后,应是想起了之前和爸爸这些对话吧?思虑再三,她没有选择全程的化疗,一期下来,就联系了金叔叔。第一时间将所有的检查单,翻译成中文,发给了金叔叔。
金叔叔虽无法搭脉,但也依据敬宜各种精准描述,给了敬宜有益指导,并请自己的学生给敬宜按疗程和服药反馈陆续寄去中药。
金叔叔和她探讨过,是否需要过去看她,但她想着山高路远,惊动一位九十岁的长辈不妥。促动她这一次回来的,应是和金叔叔一见。
5
金叔叔心疼敬宜,看着她出生、长大,看着她漂洋过海,看着她也走上从医之路。金叔叔是山东人,爸爸这面是山西人,共同挨着一座太行山长大。同为外地人,奔赴到同一座城市,和一城说着下江话的人相处——那时的小城中,外地人如外国人一样,在人群中打眼。
怕金叔叔担心,她到了这小城后才告知金叔叔自己回来了。
因为记下姐姐对于临终医院的提议,敬宜在我们那次聚会后,答应参加了一次欧美同学会的活动。欧美同学会有信息集散地的功能,活动后,本地医院闻风而动,纷纷约请她做讲座。也是有着为临终医院收集信息、观察条件的想法,敬宜为市人民医院、妇女儿童医院、感染病医院连开了四场讲座。她没有从理论、从内科的中西比较上讲,只讲处理过的病例,接诊流程,尊重个体生命的单独性与唯一性。
此次回来,敬宜并没有去山西爸爸妈妈故土的计划。
十八岁前,她去过一两次山西。在上海工作的那几年里,也陪爸妈回过一次。爷爷奶奶早不在了,爸妈的兄弟姐妹们中,只一位姑姑还健在,但和敬宜并无联系。爸爸作为小又贫苦家族的一个小分支,出来读书、工作,从泥土里拔出来,已是爸爸整个家庭的天花板。爸爸七十岁后,就自言对乡土亲故没了惦记。之前爸爸介怀家里人说自己过上好日子就变功利,比如,在伯伯叔叔看来,爸爸肯定是有超大能力的,而且有很多“余钱”。例子是,供一个女孩出去读书,花那么多钱,不是“大户人家”怎能做得到?那是个什么时代啊,家里人饭才吃饱。可他已经能送女儿出国读书了。那些钱放给家里的男孩子花不香吗?他过继一个兄弟的孩子过来养不好吗?当面、背后对爸爸嘀嘀咕咕的话多了。
对此,爸爸是了然的。爸爸说,我花我自己的钱供我女儿,我有这个自由啊。而且,我该报答的我做过充分的报答了,该收取的我没想过要回。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敬宜这一序列,堂表兄弟姐妹八九个,成年后仅限于陪爸妈返乡时有机会相见,有些还从没见过。见过的,也是蜻蜓点水、晨风拂面似的点头而过,各有各的人生轨迹。可消息不知如何传的——敬宜猜测应是为医院做讲座后医院方面的宣传,山西那面居然知道敬宜回国的事了,来信息说姑姑过整生日,请敬宜回。
敬宜寄了礼金过去,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实在不宜奔波了。敬宜此番回来,人民币是我找了留学中介里的人帮换的。姑姑生日当天的酒席上,伯伯家的堂兄电话打过来,说想和敬宜商量将祖屋重建的事,一支出一股,爷爷奶奶五六亩地的老院子,建一大栋楼。堂兄说,叔叔虽然人不在了,钱总是有留下吧,家谱里总要写你们名字吧。你是女孩子,但男女早平等对待了,咱家里也是。这是不容置否了,让敬宜与他们合资建房。
敬宜出去多年,对这些乡俗、族事毫无概念,但她知一个核心,让她出钱。她将此事问我,我虽在国内,在大家庭套着的小家庭里长大,获得的成长补给完全来自作为闭环末端的小家。我比敬宜小十四岁,正碰上坚决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年代,我左右的小伙伴,上下届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家里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甚少。我们这一代的孩子长大后结婚成家,也是只能生一个。因为对大家庭的烦琐没有经验,又想把事情尽量简单化,我说,出钱,了烦。
和姐姐说,姐姐不赞同。她说敬宜以后也不会回那里生活一天,要我是她家里人,有情义的话,这件事告诉她也是建成了告诉,告诉她,她还有个老根在,邀请、欢迎她回去,不会没开始建就要她出钱。而且,姐姐叹息一声说,他们是欺负敬宜啊,爸妈不在了,一个人在外多年,没有结婚,没有子女,以后用钱的地方比他们多啊。以后敬宜遇个什么事,能靠的只是钱啊。他们以前没上前帮过她一家,以后就也不太会。现在这样来伸手,不是让敬宜为难吗?不接那面电话吧,敬宜心上或有不安,但接了,他们就讲这些,上来就讲,缓冲都没有,这么直接,天经地义该给他们一样,要是我,张不开口。换一句,他们是知敬宜过得还好,如果敬宜很落魄,老无所依,他们会不会以亲人的心来关心、爱护她?那种情况下,如果打一个把她当亲人的电话,才让人佩服。退一步说,就算修葺、扩建祖屋确实人人有责,但也不该这么一个不容置否的态度啊。
我说,他们想的恰恰可能就是敬宜是一个人,猜度她有积蓄,给家里顺理成章,不给他们给谁呢。
姐姐说,他们是欺敬宜爸妈不在了,又单身,觉得以敬宜单身的处境,会虚拟着爸爸在的模式来处理族事。
这件事如何了结,敬宜未有再提。又过几天,山西族里一个孩子请敬宜写推荐信,敬宜自己写了一封,又恭请自己的学长写了一封。她说,求学的事,是大事。
后续又生一事,山西那面想过来见她,敬宜回复:已经离开,返回洛杉矶了。
敬宜说,说谎让我感觉难堪,但是,有事可以电话里讲的,过来一个人,他们是客,接待人上我没有自信。我身体最近也虚弱,怕见人,坐久了觉得疲累。敬宜说,也许,他们只是来叙叙旧事,谈谈爸爸少小离家,老了按他们的观念是要落叶归根的,反而是跟了我去,越走越远呢。
敬宜感叹:不知为什么,会觉得朋友比同族人让我放松,不怕不周发生,族亲间的压迫感,让我不适。
再一次相见时,敬宜和我讨论了这种不适:被血缘之名加身后,各种被附会的道德都会来稳固这种结构。壳被加厚后,人不知不觉地变小,委身到这种装备里,进去了,就不易出来,共情能力也弱化下去了。只是这时,我和姐姐仍不知敬宜是在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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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宜对立项临终医院一事很经心,和金叔叔说了,金叔叔也很认同。敬宜说,老终与生并大,既然这小城已有一流的产科医院,为何不能建一流的临终医院或者临终科呢?这是一件大事。对这个小城市来说,趁外来人口涌入少,早点和现代对接,正是时候。金叔叔说,我们拿酒店打比方。你看你待过的上海,你在那儿待过好几年吧?希尔顿大酒店是改革开放第十年时成立,华亭是第八年,那么气派;一个城市在哪个层次,有时不看别的,你看它拥有什么酒店,就能判断个大概。因为酒店不是给本地人住的,是客房——给客人住的,是“迎来”之地,你有什么样的客人到来,你建什么屋,这不牵强。有些时候,“客人”就是可以量出一个城市的规格的。然后,才是住这些酒店的客人数量——客人带来繁华、流动、商业。常住民没这个搅拌力。你看我们这个城市,这一两年才有了第一个五星级宾馆,就是你来第一天住的喜来登,它的管理团队呢,是之前普通宾馆的人临时培训的。用酒店说医院,道不同理同——咱们的医院是保证生命质量的,你不能有个病,就去北京上海吧,能就地治疗是最好的。这两年,我们一流的医院、医疗团队是有了。你说建临终医院或临终科,是应建。我也认为它与产科一样重要。这个项目,有些城市已在做了,项目立项、预算外,还需要一个专业的团队,要有人——有没有专业的人到我们这个城市来?我拿酒店比喻,可能有点不那么恰切,但我只是说——我们和上海隔了五百公里,希尔顿大酒店1988年上海有了,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没有,这个时间差里包含的东西,真太多了。你出去留学是哪年?是1980年代吧,那个时间点,这个小城满打满算出去留学的就三两个人吧?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还是第一个,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这儿才真正起了留学的风潮。
敬宜点点头,说,慢慢来吧,先做眼前的事吧,说不定有一个时刻,这一点小事就是大事情的幕起之力呢。
金叔叔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在敬宜爸爸以前的医院上门诊,在门诊带学生。金叔叔建议敬宜,身体状况若觉得好,不妨跟自己每周两次或三次去医院的门诊,一起参与面诊。一是让敬宜的精神活动起来,有益于康复,二是让自己的几个学生能够有机会直接向敬宜学习。敬宜虽不会搭脉,但可以听听金叔叔讲脉象的指向,也会有一些检查报告可资,中医和内科很近的。
敬宜开始一三五陪金叔叔上门诊,因为上门诊找过敬宜,我认识了金叔叔。这才大略知道了敬宜是在病中,是一场重病后的返乡。
十月份的时候吧,忽然地,收到敬宜信息:我已经离开,在赶往回去的航班了。房间都整理好了,门锁的密码已恢复为当时给我的数字,如果房间有什么不合适,请房东在押金里扣除。谢谢对我的情义,不当面道别了。
我去问金叔叔,敬宜不是说在这儿住一年的么,这才十个多月。
金叔叔说,这十个多月她已经很了不起了。本来我想让她留下来的,她是我的亲女儿一样啊。她是凭着毅力支撑,长途飞行对她来说,是大考。她的身体,比我们看到的虚弱多了。
我问,她回了洛杉矶吗?
不是,金叔叔沉吟了一下说,我也是这两天才问出来的,她是去荷兰了。那儿有她两个大学同学,还有一个学生也在那儿。
金叔叔打开电脑,点开省医大的网站,点出一条信息,大意是,某校友捐赠200万美元,指定用于临终关怀学科的建立和学生培养,捐赠留言是,赤子之杯水。经调研论证,学校表示校友建议很好,学院拟于明年开设临终关怀专业,并开始招生。该校友要求不公开转账记录中捐赠人的姓名。金叔叔说,你看这个校友的化名,这是敬宜爸爸妈妈的姓合成的,200万美元,不是数字的大或小,是放的位置。她爸妈很了不起,敬宜也了不起,他们互为骄傲的。当然,我想,这也可能是敬宜和她爸爸妈妈两代人全部的积蓄了。
金叔叔低下头慨叹:这孩子。
我忽然想流泪,我说,金叔叔,你说她山西那面的亲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金叔叔说,亲人的概念很大呀,这一点,敬宜是有过定义的。我认同她说的,与她有过互相依靠和需要的人,能把医人如医己的心传递下去的人,都是和咱们有连接的亲人啊。且翻建房子,并不是人生急需之事,这有个排序的。
我要去看看敬宜,我遗憾她在我身边十个多月我都没有好好了解她,陪伴她,我也责怪自己粗心,即使敬宜自己不说,我为什么没有在相处中感受到她是在病中呢?我太迟钝了,她这么走了,我都没有好好地、正式地同她道个别。没有辞别仪式、说走就走让我有点受不住。
沉默了一下,我说,我太失礼了。
金叔叔说,是她。她不愿意让大家分担她的私事。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我想请假去陪她一程,或者,把她再带回来。我说。
等等看了,她也许还会回来一次,她不应该走在我们这几个老人前面。金叔叔取下挂在前胸的听诊器。也许,上次见面就是道别了。
本文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
苏宁
70后作家,主要作品有《平民之城》《一座消失的村庄》《我住的城市》,诗集《栖息地》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在本刊发表有《乡村孤儿院》《家庭建制》等多篇作品,现居江苏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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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