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行脚。
文摘
文化
2024-11-19 09:04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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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 笔
行 脚
黄亚洲
穿过这条长长的老街,就像穿过路口、村巷、稻田、湖塘一样,都会面迎路人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些大白天戴着竹笠与护膝的十来个行者,满脸都是问号,个别人会招手问,哈啰,去哪里啊,大多数则沉默,就像我们看着很多稀奇的事情一般都保持沉默那样。这条老街真的够长,每走长长的一段都见换个路名。记得好像前后换了三个路名,老街是商业街,行人熙熙攘攘,也不见什么古意,尽管上虞的这个崧厦镇是个古镇,北宋就成了集市,名头不小。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没走过这条崧厦老街,因此我把走过这条老街之后随口吟成的一首小诗《崧厦老街》写在下面,让大家知道这条老街的一些特点。穿过崧厦老街的时候,七八回闻到糖炒栗子。秋天的气味相当刺激。吆喝声有绍兴高腔的尾音。说明这个地方盛产板栗。人民外皮刚硬,内心香糯;但是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季节里,经不得糖。也说明,这条老街很长,应该是好几个朝代的接续,虽说北宋的石板路已进化成混凝土。山东老许瓜子、北京布鞋、淮南牛肉汤、老四川牛肉面、沙县小吃、贵州幺面鸭霸王、柳州螺蛳粉——说明老街,有很大的包容性;说明外省人都喜欢来这里打工。一打听,原来这个古镇,有“全国三把伞,一把崧厦造”的美名。崧厦伞对外刚硬,能抗暴雨;对内,护住一颗香糯的心。但愿,在这个爆炒的时代里,老街,经得起糖。看见了吧,这个崧厦原来是个伞业大镇,承担了全国三分之一雨伞与阳伞的产量。据说我们杭州驰名中外的“天堂伞”的主要产地,也在崧厦。我们这支队伍没有停下来买糖炒栗子,尽管空气甚是香甜,但我们有纪律。走在最前面的大安法师不停脚,我们也不能停,而且迈的都是大步,稍有不慎缓几步,就可能拖后一大截;就像我,一边对着手机吟写诗句,思想开小差,就成了落后很多的尾巴,须得一路小跑才行,尽管膝盖与小腿肌肉都已很紧,紧得要时常皱眉。我是今天中午才插入队伍的,从杭州打了个顺风车赶到“绍兴上虞梦幻制伞有限公司”,到了大安法师发来的这个指定地点后,便孤零零站在太阳底下,大部队还没有到,而这个“梦幻公司”一点也不梦幻,里面正在忙碌的工人们挥手不让闲杂人员进门,于是我就走到斜对面的一家小杂货铺门口等,顺便买瓶矿泉水。大安法师也不知道这个“梦话公司”是个什么样的单位,他只是根据每天需走的里程,在手机地图上搜索相应地名,确定行脚队伍的午休点与夜宿点,一辆随队小汽车便事先赶到那里,选定可以供行脚者栖坐的屋檐,并且买来热腾腾的盒饭。盒饭当然是净素的,但不排斥鸡蛋;大安法师心善,知道行脚辛苦,所以不忍心把鸡蛋排在素食菜单之外。佛家讲究方便之门,这也是方便之一法。我多年前曾在杭州“楼外楼”招待印度作家代表团午宴,亲眼目睹印度作家们在看见端上“鸡蛋圆子羹”之后的那种哇哇惊呼,知道严格的素食是怎么回事,所以在这点上我很敬佩大安法师,这位年岁只三十出头的大安法师。大安法师不仅聪慧,且有毅力。他前年率领众位居士,从兰州他的寺院灵丹寺出发,一路行脚至山西五台山;去年再次发愿,率队行脚从甘肃至四川峨眉山;今年,则跑得更远,从兰州一直行脚到安徽九华山,朝毕九华之后继续东行,再去朝拜南海观音的道场普陀山。他说,这四大菩萨道场,我是一定要带队行脚完成的,我问他朝拜完四大名山之后呢,他说,那基本上就不行脚了,我说西藏还有一座名山呢,他接口说,对,冈仁波齐山,现在有人提出了一条朝拜之路,就是在山脚围绕这座山走,一圈走三天,海拔比较高,有5000米。原来他都考虑好了。他日后或者还会带着一部分信徒去那里行脚,但我肯定是去不了了,海拔五千,不是闹着玩的,一条老命可能承受不了,再说我也不是正式的佛弟子,虔诚心不够,就好像我今天随着这支队伍行脚半日,一半原因是见识一种仪式感,另一半原因,也仅为体育锻炼,平时总是老猴般趴在电脑前,一坐几小时,走路太少。今天也只打算走三小时左右,所以午休时分与大部队相会时便问大安法师,下午行脚的终点是哪里。法师一查手机,就说“上虞华隆公寓”,我于是也赶紧在手机地图上摸索这个地名,发现这个地方位于上虞区杭沈线与五丰路的交叉口,与小越街道所在地不远,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宁波余姚的辖区了。我当即就悄悄给我的上虞朋友陈肖平打个手机,问他国庆假期有否外去,如果在上虞的话,能否给小越街道的熟悉朋友联系,给我们这十三位行脚朋友查找一个比较好的素食环境,陈主席一接电话就说,太巧了,我今天正好在小越街道,我是驻小越街道新宅村的“文化特派员”,你们晚上就到我现在吃午饭的这个饭店来,我马上给饭店罗老板讲,让他好好准备一桌素斋,晚餐你不要客气,当然我来请客。我自然大喜,没想到这位“文化特派员”这么尽职,节假日还跑去驻在村工作,于是马上嘱咐:净素,二十盘左右,鸡蛋不忌,辣椒不忌,但葱、蒜、韭菜不能有。我已经很明白吃饭的规矩了。因为上一次行脚,我也安排过一桌,我知道其中讲究。安排完之后,我编了一条短信,要求发到“行脚群”里。短信说,黄亚洲留言:我今天下午随师傅走半天路,晚上就回去了,所以我在上虞的朋友陈肖平请大家吃个晚餐。陈肖平是绍兴市上虞区文联副主席,已在下午走路终点附近订好餐厅,欢迎各位师傅光临。行脚三小时后的晚餐,自然皆大欢喜,二十盘素食林林总总都很新鲜,而且都很接绍兴、上虞之地气,因为餐桌上出现了霉豆腐与霉苋菜梗。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是暗暗一惊的。我知道葱、蒜、韭菜都是辛辣味,属“五荤”,出家人是不食的,而这“霉”货,气味浓烈,口味独特,我们越地人十分偏爱,但说实话许多人都是掩鼻的,餐盘转到面前时都会皱眉转头,更不知出家人如何对待,但只一会儿,疑虑就烟消云散,不仅来自甘肃的几位居士你一筷我一筷地吃起来,皆说可口,连大安法师也尝了好几筷,说口味可以。我赶忙补充说,这东西鲁迅先生、蔡元培先生、慈善家邵逸夫、船王包玉刚都是特别爱吃的,于是看见大家又连吃几筷。陈肖平副主席又拿出上虞文联编选的诗文集赠送大安法师,说集子里也收录了几首我写上虞的诗作。大安法师自然十分开心,起身相谢,合照留念。晚餐素食时分,陈肖平副主席老是问我,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像出家人一样行脚了,说我接了电话,还以为你是带着几位作家朋友一起锻炼走路,原来是一路跟着法师。我告诉他,我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说我是受了大安法师的感召,他这一回行脚路过我们杭州了,我怎么能不迎一下、送一下呢!那时,我接到信息,大安法师带着他的行脚团队已离开安徽九华,路过池州、黄山,直向我们浙北地区的湖州安吉靠近了,接着路过安吉,快进入我们杭州北面的余杭区了。于是我就琢磨,大安法师正式进入我们杭州的那半天,我得去迎他一次,顺便,也走半天的路。我是中午从杭州主城区打车出发的。行脚团队给的当日午休地点是“余杭区狮子岭”,我须在下午行脚出发之前找到他们,但我不知道“狮子岭”是个村坊还是个景区,打车软件一查,倒能显出“狮子岭”地名,于是上车以后就告诉出租车司机,说我是去找一帮同伴的,但不知道他们坐在狮子岭的哪个小饭铺前,还是坐在狮子岭的哪个屋檐底下,到时候请你帮我来回找一找,司机说没问题,你打车那么远,我总得帮你找到。但行车一个多小时后,我怎么也没料到,地图上标注的“狮子岭”下车点,竟然是省道上的某一个点,这我怎么下车呢,只见省道两边都是长长的灰色护车栏,护车栏两侧都是茂密的小树林,此地不见一座房子,也不见一个人,甚至不见一只飞鸟,只是隔壁车道上偶尔驰过迎面的车辆,轰隆一声从耳边掠过。于是赶紧用手机拨通行脚团队,知道对方已经坐地休息,通过手机“位置共享”,发现行脚队伍已经在我们的后方了。司机通情达理,赶紧开到前面,到允许转弯的地方,再从省道拐回,飞快地向对方靠拢。五分钟之后,便找见了大部队,原来从九华山跋涉而来的这十几位行脚者都坐在小树林里休息,靠茂密的树叶遮住直射的阳光,我于是赶快辞别司机,跨脚爬过灰色的省道护栏,跌跌撞撞走下坡道,进入林子,跟笑眯眯的大安法师见面,双手合十,互道“阿弥陀佛”。十多个行者,就窝在密林深处吃盒饭,真正的风餐露宿。大安法师说,这是队伍离开兰州灵丹寺的行脚第66天。就在这天下午,我跟随队伍连走三个半小时,到达杭州市余杭区瓶窑镇。瓶窑镇的夜宿地点是下午行脚途中询问法师之后才知道的,于是,一边行脚一边赶紧跟一位我熟悉的瓶窑朋友联系,请他帮助找一家可以做净素菜肴的饭庄,结果也真找到了,饭庄古色古香,优雅得很,在当地还是个网红打卡点,一桌净素也做得地道。我在席间一个劲劝菜,说这是杭州酱萝卜,这是杭州素鸡,这是杭州毛豆,这是红糖麻糍,尽显杭州东道主之殷勤。开席前,我还豪迈地说,我谨代表6万瓶窑人民、两千万杭州人民、六千万浙江人民,热烈欢迎你们今天来到代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良渚文化发源地瓶窑古镇;话虽相当夸张,心却相当诚挚。一顿丰盛的素斋,饭钱也不用付,饭庄女掌柜笑嘻嘻说,瓶窑的主人已经付过了,他本人今天出差去千岛湖,遗憾不能亲自来陪。大安法师与他的行脚团队到达杭州主城区北面的瓶窑古镇后,就宣布暂时解散,因为大安师傅要回到他原先所在的无锡的寺院去,他就是十年前由无锡的寺院派往甘肃兰州筹建新寺的,其余的行脚者或去附近观光,或跟着法师去无锡参拜那里众多的寺院,相约四日后重聚杭州,新的出发点是杭州滨江区,从那里再一路往东,直奔普陀。这也是大安法师开的“方便之门”,中途允许停顿,总的行程不减。这种做法也叫我感触良多,知道行脚是有时代特色的,不照抄照搬过往,也算是实行“恒顺众生”的菩萨门道吧。大安法师确实是行脚的好带头人,不仅自己天天走在队伍最前面,掌握行脚节奏,规划行路方向,且很明白长途跋涉的张弛之道,掌控整个团队每日的情绪,不择不扣的一位灵魂人物。我有点惋惜他今后再没有率队行脚的计划了,没有偶尔跟随一程的机会,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能在他行脚第66天之时,跟走三个半钟头;之后,还能在他行脚第72天之时,再跟走三个钟头。忽然便想起自己上一次的“行脚”,那也真的是行脚,是在58年前的1966年,也是秋季,也在十月份,队伍是互约的七八个人,还用细竹竿打着一面小红旗,红旗上印有黄色的“革命造反”字样。当然,你猜出来了,那就是“红卫兵”的步行串联,也是响应上面的号召,也是出于信仰。记得那天是清早从杭州的西子湖畔涌金门出发的,连走四五个小时,午后时分,走到杭州东郊的“乔司”,正疲乏地坐在简陋的乔司火车站铁轨下侧休息,忽然便见一列呼隆呼隆的慢速绿皮火车抵达车站,一停,就是十来分钟。开始还没觉得要上车,只呆呆地看着绿皮火车,觉得还是应该按计划发扬革命意志步行四天,抵达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去北京见毛主席,谁知那火车头呼哧呼哧直喘气,久久不动,而各个车厢的车门也一直敞开着,下车的旅客早走了,上车的旅客也没有,仿佛不见我们这伙中学生上车就不开似的,于是只见队长眼睛一圆,一声喝令之下,各自背着铺盖的“革命小将”纷纷从地上弹簧般跳起,火速褪下红旗,扔掉竹竿,直蹿车厢,再也顾不上啥“步行串联”了,反正那年头“革命小将”坐火车都不要钱,各城市皆设有“革命师生接待站”免费提供食宿,反正那年头列车员看见横冲直撞的中学生都是干瞪眼的。确实,那年头既热火朝天又无法无天,人民不知自己都在干什么。如今提起,感慨万千。人心的虔诚,行脚的方向,总算,都回到理性的轨道上来了。58年之前,行脚一个半天;58年之后,行脚两个半天。说来,这就是我这辈子的行脚经历。今天一五一十记下,交给细心的秋风收藏,也付诸宽厚的读者一笑。这回两个半天的行脚,都有照片,甚至有片段的录像,而58年前那半天行脚,只惜不见一张照片。那年头根本没有数码相机,连胶片相机也是个稀罕物,而且胶片很贵,百姓人家根本供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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