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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十一结束了,我有点怕打开我的账单,从花呗到那啥白条,以及某团月付,还有两张信用卡……但买的时候都觉得那么理所当然啊,忽然就与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女人共情了。
包法利夫人爱玛爱购物。一开始,买的都是些小物件。“她在鲁昂看到有些太太在表链上挂一串小玩意;她买了一串小玩意。她要壁炉上摆一对琉璃大花瓶,过了一阵,她又要一个象牙针盒和一枚镀银顶针。”
她的丈夫不懂这些,出于对她的爱,觉得这些很可爱。“它们增加他的官能的愉悦和家室的安乐,仿佛金沙,一路遍洒他的生命小径。”
恰当的物欲增加生活情趣,一个喜欢买点什么的人,总是比清心寡欲之人更有趣,也更可亲近。
然后她买哥特式跪凳,克什米尔的蓝呢袍,一个月花14法郎买柠檬洗指甲,还要上好的围巾,当成腰带系在在室内穿的便袍上。
她越买越疯狂,买有宽道道的黄窗帘,地毯,当下最时兴的可以搭在沙发上的花边……她还要排场,和情人赖昂长期住高级旅馆。赖昂应付不了这开销,她总是大大方方来补足。赖昂认为,换个不那么贵的旅馆,他们一样会很快活,但爱玛完全不同意。
她从来不是有钱人,这么买买买的更穷了,便到处跟人借钱,连女仆也不放过。变卖房产,抵押家具,只要能弄到钱,什么条件都行。拿到钱她也不去还债,继续买。这种失控,让作为读者的我,有一种坐在过山车上的眩晕。
最终生活对她图穷匕见,狡猾阴险的商人勒乐出示了一张八千法郎的借据。她求现任情人未果又去求前任情人,那些曾对她说尽情话的家伙,现在把她当成一包需要赶紧扔出去的垃圾,爱玛无法直面生活底色,自杀了事。
我不觉得是物欲害了爱玛,书中更多地写她的“买”而不是她的“用”,“买”提供的是预期,“用”服务的是现实,她在预期中能够比在现实中得到更多乐趣,女文青爱玛一生悲剧,都是因为中了语言的蛊。
爱玛年轻时在修道院里迷上了浪漫主义小说,修女们对此忧心忡忡,的确,《包法利夫人》这种小说固然能够阻击物欲,但是那些浪漫主义小说,当成商品推广文案读也可以。
比如郭敬明的《小时代》,就是一部奢侈品教科书,安妮宝贝笔下的男主人公总是穿价格不菲的衬衫,而在更遥远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琼瑶小说风靡一时,未必不是因为里面的人物,把日子过得好洋气。
他们去趟欧洲比我们去趟杭州还简单;一买就是一箱子衣服;女孩子说喜欢真丝衬衫,追求者送她一屋子;他们总是出没于咖啡馆,海边,画展上,跟他们的爱情一样华而不实,但所有高级事物,不都是华而不实的吗?
看这些小说,不难得出一个印象,爱情总是跟这些事物同时存在,或者说,能够被这些东西催生,大好前途也是。
亦舒小说《我的前半生》里,说唐晶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用的就是迪奥的“哉”(JOY),她将此称之为“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也想来一瓶“哉”,辛苦揾食的蚁族,何以告诉自己未来光明?一瓶虽然昂贵的但是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的香水,就能够给自己某种暗示,也不能说很不划算啊。
师太告诉我们:开司米比貂皮矜贵;暴发户才戴卡地亚;求婚要用蒂芙尼的钻戒,女主叹“破费”,得到的回答是绝佳广告词:“两个半月的薪水化为永恒,非常值得”。
当一样东西只意味着一样东西,不买也可以,当一样东西被附加更多精神内涵,成为爱情必须的背景,或是成功先兆时,就变得不可或缺了。
看多了浪漫主义小说的包法利夫人,正是陷入这种误区:
“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壤,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时间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终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动帘的绣房,枝叶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号衣的饰带。”
当她被男人甩了,只要她抓住那些精致之物,就意味着她并没有被生活甩了。当她进入下一次恋爱,她更是要给这爱情提供能够与之配套的物质生活,她和赖昂住有船型桃花心木大床的旅馆,天花板挂着素红缎幔帐,低低下垂,兜着敞口床头。她自己家里的地毯也是那时候买的。
她婆婆不能理解,批评她说:“好好的地毯,为什么要换一套?我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扶手椅,还是为老人预备的。世人不见得个个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乱花,我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会脸红的。”
讨厌小说的婆婆不明白,地毯之于包法利夫人不只意味着“舒服”,就像爱情不只意味着爱与被爱,还是她进入“高级”生活的隐秘通道,即使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也要通过某些别具意味的物品,给自己制造一个气场。
许多年前看过一篇小说《哦,香雪》,说是某个偏僻的村镇附近建了个火车站台,外面的空气透进来,村里人蜂拥过去做买卖。有个叫香雪的小姑娘,迷上了一只自动开关的文具盒,为了换到那只文具盒,她吃尽苦头,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
地毯之于爱玛,正像铅笔盒之于香雪。广告商抓住的,也是这种心理,告诉你,你有什么,你就是什么。
如果说那些浪漫小说是爱玛预先自行植入的产品文案,商人勒乐的话术,就是在为爱玛终极的消费升级推波助澜。
爱玛虽然想要地毯,却也知道,这东西跟她的经济状况不匹配。但是勒乐说:“这也不是月中桂”——月中桂这个意象比较中式,我看的是李健吾先生的译本,相信他更多是意译,也就是说,不管作者原文是什么样的,但一定蕴含着不可得之物的意思。
“这也不是月中桂”,这话太能蛊惑人心了。这世上有太多的“月中桂”,前程、理想、TA的心,而美丽的地毯不是,能花钱搞定的事都不是。那么,已经受了太多委屈做过太多妥协的自己,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设卡呢?就算要花些钱,起码还可以够得到吧。
问题是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是月中桂,看上去与你咫尺之遥,假如你愿意倾囊而出,便唾手可得,但这不意味它们和你的生活真正匹配。
再有,得到一件东西,只意味着你得到这样东西本身,不产生什么精神价值。爱玛和她的两任情人爱得都很奢靡,但冷硬的现实揭示,他们都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们。真正爱她的,是她看不起的丈夫查理,被她害得那么惨,却说“错的是命”。
我们只能通过自身修为去成为什么人,借助爱情,或是借助身外之物,反而成为一种阻隔——你以为你已经完成了。
这部小说还出现了套路贷,商人勒乐借给爱玛一千八百法郎,开出的却是两千法郎期票,佣金和回扣去掉一成。但是爱玛完全顾不得了:“梦想可以实现了,爱玛眼前展开一片好景。”
诚实说,我有时候看到那些平台给我的额度时,也会有那样恍惚的一瞬:“原来我有这么多钱可以花啊。”好在,下一刻我就会清醒过来。《包法利夫人》这本小说,揭示了消费主义的奥秘,呼兰说,没钱了,你自然不消费了。并非如此,没钱,也会有人帮你制造有钱的错觉。
但眼前的一片好景,很有可能是《聊斋》里书生误入的华丽楼阁,当幻象消失,只剩一片瓦砾场,没有强大神经的人,就会像爱玛这样被真相吞噬。包法利夫人最终以破产收尾。
文 / 闫红 图 /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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