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均|“余门三杰”的文化史意义

文摘   2024-01-09 15:40   北京  

国剧学会中,梅兰芳操琴、余叔岩击鼓 1931年


陈均|“余门三杰”的文化史意义

文/北京戏曲评论学会会长 陈均


“余门三杰”指源出于湖北罗田的余氏在晚清民国时期相继涌现的三位名伶:余三胜、余紫云、余叔岩。余三胜活跃于道光咸丰时期,为“前三鼎甲”之一,与程长庚、张二奎并称,是其时最著名的老生之一。余紫云活跃于同治光绪年间,习青衣花旦,被认为是后世“花衫”之渊源,并被画入京剧史上的传世画像“同光十三绝”。余叔岩活跃于民国时期,创立“余派”,亦是声名卓著、影响深远的老生。“余门三杰”的艺术生涯延续百年,在中国戏曲史上是实现从昆曲到京剧的重要转折的关键性人物。而且,“余门三杰”贯穿京剧的形成史直至高峰,可谓是京剧进入“黄金时代”的“黄金家族”。


1942年,社会学家潘光旦出版了他的优生学名作《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这本书可谓现今方兴未艾的“数字人文”的初始,潘光旦通过收集近代近百个梨园世系的数据,来分析讨论人才的培养,即“天才为什么成群结队”的秘密。潘光旦将伶人看作是中国的代表,通过分析伶人的来源、地理分布、家族等“网络”,提出伶人家族的特点是 “阶级的内群婚配”,而“内群婚配的结果,当然是把许多构成伶才的品行逐渐集中起来,使不至于向团体以外消散。有时候因缘凑合,并且可以产生出一两个极有创造能力的戏剧‘天才’来”。


有一则流传甚广的逸闻,发生在闻一多和潘光旦之间。闻潘二人是同在清华大学读书后又赴美留学的好友,在讨论优生学问题时,闻一多开玩笑说“要是你研究的结果,是中华民族应当被淘汰,被灭亡,我便只有先用手枪打死你了!”这则逸闻反映的是潘光旦闻一多这一代知识分子关心的问题,即二十世纪中国的“启蒙”与“救亡”的主题,这和鲁迅等作家通过文学研究中国的国民性一般。潘光旦通过对“伶人”的研究,从优生学的角度,既用以解决中西文化与政治之间的冲撞与比较的现实压力,藉此探讨中华民族乃至中华文化的发展问题。


余叔岩 1908


在《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列出的世系里,有“余氏家系”。“余门三杰”是“余氏家系”的主体。相较而言,“余门”与其他梨园家族不同之处有:其一、“余门三杰”都是他们时代的顶尖名伶,具有代表性。其他梨园家族并非每一代都会出现名伶。其二、“余门三杰”涵盖两个行当:老生与旦角。与“余门”相鼎力的“梅家”“谭家”,都是单个行当的传承,“梅家”四代都是旦角行当,“谭家”七代都是老生行当。“余门三杰”里,余三胜、余叔岩是老生,余紫云是旦角,这一状况实际上意味着艺术的传承并非仅限于行当表演艺术的继承,而可以扩展到更大范围。其三、“余门三杰”并非单一的血缘关系。据考证,余紫云更可能是余三胜的继子。这也意味着“余门”的技艺传承并非局限于单一的家族血缘关系,而更接近于“文化血缘”。因此,“余门三杰”及其传承对于中国文化的意义也更为彰显。


在《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的结尾,潘光旦提出打破婚姻的阶级范围与社会流动的重要性,即“内群婚配”虽然可以造就“第一流的伶人”,但是为数很少。而扩大“姻选范围”,不仅仅局限于“社会阶级”,则可以造就更多的“第一流第二流的伶人”。与潘光旦的想法相应的是,在晚清民初直至当代中国,除了梨园世家之外,另一种显著现象就是“流派”,譬如谭派、梅派、程派、余派等,流派成为中国京剧史乃至近代戏曲史的主体。与家族血缘相比,流派以名角的艺术为中心,容纳了更多的社会阶层与人才,并造就了更多的戏曲人才。可以说,流派是近代以来京剧得以更新与发展的主要因素。


潘光旦研究的重心是遗传学,所以他关注的主题是家族血缘关系及其影响。而流派则超出了家族血缘关系,更接近于“文化血缘”,也即通过技艺与文化而非血缘来进行传承,因此实际上扩大了社会流动,实现了潘光旦所说的不局限于“社会阶级”的目标。


如果从“文化血缘”的角度来观察梨园世家与流派,我们会发现“余门”处于二者之间,一方面,“余门三杰”具有自身在其时代的创造性,譬如余三胜对于西皮二黄的交融,以及老生行当在京剧里占据主体位置的开创性贡献,余紫云承继了梅巧玲的旦角艺术,并将花旦与青衫结合。余叔岩对京剧老生唱腔的艺术性处理,创立“余派”。这些创造,既又延续、传承的一面,也有针对时代状况,别出蹊径,发展京剧艺术的另一面。


《余叔岩最后遗墨》, 载《369画报》第378号


“流派”对于中国京剧的影响,已是公认。但是,如果将“流派”视作“文化血缘”,我们将能够更清楚地观察流派形成与运作的机制,而不仅仅是观察其表象:作为中心的顶级艺术家、类似于智囊团的文人群体、以及代表性的剧目与技艺等。这些标准是因流派的产生与影响而归纳的,它产生于晚清民国时期,是晚清民国时期的社会文化的产物。当代以来,由于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以上作为流派标准的元素已渐渐消失,因此流派也就此减少,渐趋于消失了。如果将流派的标准置换为“文化血缘”,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去中心化的图景,也即流派不仅仅依赖顶尖艺术家,更可落实为技艺、观念与创造性的传承。


当代以来,由于流派的渐趋消亡,使人们对于京剧前途产生忧虑,并且产生争论:京剧的未来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或“博物馆艺术”,还是一种继续参与并对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发生影响的“传统型”戏剧艺术?这些讨论,往往会遇到流派问题。在这一方面,由“余门三杰”引出的“文化血缘”问题,可以拓展思考的范围,而不仅仅囿于梨园世家和流派的式微与消亡。而是从中国文化的传承的角度,借鉴“余门三杰”的创造经验,而以“文化血缘”为方法,来进一步探讨中国京剧的自新之路。                               


 载《广东艺术》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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