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斯的诗歌与正常的生活之间横亘着一种直接的割裂感,那是阳光无法穿透的隐秘地带,是她对自己荒凉的生命发出的诘难之音。当然,这和她的人生遭际密切相关,抑郁的痼疾长年啃噬着她的健康与睡眠,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觊觎着夺取她孱弱的生命,并最终让她的生命在31岁这个年纪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声声天妒红颜的叹息。这也让我想到了在30岁病死的《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二人无疑都是女作家梯队中百年一遇的文学天才。
普拉斯的诗歌最为吸引我的,是较为密集的通感,不乏先锋的气质和浸着月光的忧郁。相较于其他几位同样获得了普利策奖的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玛丽安·摩尔、伊丽莎白·毕肖普——普拉斯是唯一让我一见倾心的。在众多我读过的女诗人中,普拉斯在我心中的地位仅次于茨维塔耶娃,略高于阿赫玛托娃和金子美玲。
另外,我在选普拉斯诗集的译本时,其实很快就做了决定。
冯冬的其他译作,我审稿的时候接触过两本,老实说,译笔比较传统,不拘小节。
陈黎、张芬龄的译本,我之前读过好几本他们翻译的俳句系列,只觉得是对美的腰斩,比较食之无味。
包慧怡我没接触过,但有个长年独居的朋友非常喜欢她的《缮写室》。因此,也只有包慧怡没有给到我任何不太好的印象,所以我痛快地选了《爱丽尔》这个译本。
3年前,我读过《普拉斯书信集》,她对写作义无反顾的执念让我印象颇深:
“我第一想写作,远离写作,远离给自己一个写作成功的机会对我不公平,那些文学杂志的编辑在给我的退稿信里无一不提到一个辉煌的文学家未来,不实现这个未来是对我自己的亏欠。”
“这一年很困难,我不得不做三份工作:写作,做饭和打扫持家。同时还要为考试准备。我希望教书一到两年满足我做职业女性的自尊,然后退下来写作,相夫教子……至于孩子,在出版一本诗集、一部小说以后再考虑吧,这样养育孩子的时间不会跟我工作的时间冲突。我们是大器晚成,25岁才开始真正的人生,所以得推迟生儿育女。等到我们有钱雇一个管家保姆……这样我就不会在写作和家务之间分裂,在纸上书写是我健康的源泉。”
诗集中有这么一句诗:“我的头颅是一枚/和纸做的月亮。”
这句诗让我立马想到了打工诗人许立志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可以说,二者之间有一种异曲同工的感觉。不过,普拉斯的这句诗,因为少了一个抢眼的动词,而稍稍逊色了些——或者说,显得柔和了些。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版本的《爱丽尔》,是严格遵照普拉斯生前留下的手稿顺序来编排的,我们在这样的阅读顺序中,更能感受到诗人被命运打磨得苍白的生活,就仿佛我们自己在诗行间苍老了一生。
◆我个人认为还不错的诗句书摘:
1.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
2.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中起伏。
3.叶上的霜,一尘不染的
大锅,交谈着,爆裂着
4.那是一个暴力场——
风用我吹乱的发丝塞住我的口,
剥去我的声音,大海用它的光
把我晃瞎,亡者的生命
在其中舒展,油一般扩散。
5.月亮将一只手按在我前额,
脸庞空洞,沉默如护士。
6.我体会着我的心脏:它正一张一翕着
它那绽满红花的碗,出于对我纯粹的爱。
7.我夜间的汗水润滑了他的早餐盘。
同样的蓝雾标牌被旋转入位
带着同样的树和墓碑。
8.自由绝不可能。黑暗失去了可吃的高烧
该怎么办?
光失去了可切割的眼珠
该怎么办,他失去了我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9.你在我体内听到的可是海?
海的不满?
抑或是那虚无之声,你的疯狂?
10.这儿是日光,正把玩自己的刀刃,
红房间里感到腻烦的小阿飞
无线电在此自言自语,如一名年迈的亲戚。
11.生有黑鬼眼睛的
莓类洒下
深暗的钩——满嘴又黑又甜的鲜血,
阴影。
别的什么
拖着我穿过空气——
大腿,头发;
我脚跟剥落的雪花。
12.现在,我
起沫成为小麦,数片海域的微光。
孩子的哭声
在墙中融化。
而我
我是箭头。
13.荧光灯躲躲闪闪一亮一暗如恐怖的偏头痛,
羞怯的纸为了开门褪去衣衫——
舞台幕布,寡妇的卷发。
14.那一夜,月亮
拖曳它的血袋,生病的
兽
15.就连今晨的日光云都裁不出这种裙子。
16.一种冥顽不化的独立性
在群山之中破产。
17.它们像李子一样焊入我。
18.我的心太小,包扎不了他们恐怖的缺陷。
19.现在,洗过的床单在日光中飞舞,
枕套们正在变甜。
20.妻子的念头在那些空洞里来回滚动
21.当一片天空,被备用的微笑蛀空
22.有一刹那,天空仿佛血浆泻入那洞口。
没有希望了,它已被放弃。
23.让这只眼睛成为鹰,
让他嘴唇的阴影,成为深渊。
24.一条丝巾会卡死在轮子里。
25.月亮搜寻大海,为它的象牙粉末。
26.他努力的汗水汇作雨水
将世界猛地拽出果实。
蜜蜂们找到他,
如谎言般覆盖了他的双唇,
使他的面目变得纷纭。
27.蜜蜂正蹁跹。它们尝到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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