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金沙县岚头镇,以前叫大岚头,为什么有个“大”,不得而知,可能是以前地名前都有个副词,如木孔镇,从前叫老木孔;茶园镇,叫苦茶园;石场镇叫石矻垴,禹谟镇叫禹谟洞;老也好,苦也罢,与地名关系不大。
大岚头其实不大,论总人口现在1万5千人,集镇人口3千人左右,但名气不小,在金沙甚至在遵义南部,无人不知,可谓名符其实。改革开放之初新加坡、马来西亚商人点名要中国“安岚银耳”,商务部(当时叫外贸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查证,这是指贵州山区金沙县的“安底、岚头一带生产的银耳”。只可惜50年代生产银耳的青杠树(麻栎)挪作它用,炼钢铁,再后来烧木炭供应遵义糖厂,烤蛋糕饼干,再后来,干脆把青杠林烧荒种荞麦,逐步变苞谷地,“安岚银耳”从声名远扬到徒有虚名,到名不符实,再到烟消云散。
(图片来源:茶香古韵 醉美岚头公众号)
但大岚头有些东西,在老一辈记忆中幽灵般存在,挥之不去。比如茶的那鸡毛蒜皮之事、比如关于庙宇之事,在一个不到方圆三里的地方有观音庙、仙人洞、万天宫,尤其万天宫,雄踞在九狮闹铃的铃铛山上,飞檐翘角、上得宫殿、三重朝门、四合天井、穹顶桃杆,门当柱砖、雕龙画舫、罗汉微笑、门神威仪。据我的老师岳应华回忆“让贵阳甲秀楼大大的望尘莫及”;还有解放前就有三间新式学校,高仑小学、新龙寺小学、岚头街上小学;高仑小学创办人王聘山先生还创办我高中母校,安底中学前生安底平民学校亲题校训“仁.诚.勤”,沿用至今,100年后仍具现实意义;以至解放前夕本地名门望族街上宋家、高仑王家、小下坝宋家有不少人在贵阳学习创业,甚至移居海外。所以有人说:岚头是块风水宝地,有人根据地形、地名撰联一幅:“九狮闹铃相伴勤耕人家,三桥接福润泽苦读门第”,勤耕苦读可能是一镇镇风。但是随着时间车轮碾压,亦如梅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茶,唯有茶生命力极强,以至今香气缭绕、历久弥新。
老家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岚头,比如我家就是祖父从四川古蔺县迁徙过来,自然就把原籍一些生活习惯,甚至看家本领带过来;比如王家从桐梓过去,用土法榨油,用竹子造纸,所以跳磴河畔就有纸作坊、水碾房、榨油房等,回想当年倒不失为殷实小景。茶的名堂很多,那时家家房前屋后都有几丛茶,叫地埂茶、栏杆茶,我自称老茶农,在七八岁时跟着母亲在老宅地埂上采过茶,有些时候,茶用于解渴功能还在其后,它是一种贡品,甚至比酒更神圣。祭天地,一遇天干,老人们会组织小娃们求雨,口唱“小小童儿器哀哀,撒起秧苗无水栽,老天菩萨下大雨,保佑娃儿吃大米”,听起温婉动人,荡气回肠;大人们则是耍水龙,不管是哪一种活动,一定到水井边磕头作揖,长者焚香祈祷、敬茶献果,那种仪式感庄尊威仪,使人终生难忘。奇怪,有时真能下雨,于是乡里绅士们会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风俗习惯。
这还不算,有时哪家婴儿小病大痛不舒服,夜里啼哭,行人会在不远的大树上或电线杆上看到一张小纸条,上书“天皇地绿,小儿夜哭,请君念过,睡到日出”,下面有半碗茶,其实这是家里困难,没钱看病的一种心理依托,也不知是否会真的好。
最隆重的上、中、下三元节,即正月十五、七月半、十月十五;尤其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家家烧香换水,祭拜祖宗。讲究人家烧袱子,要燃香、点烛、敬茶,有的人家也敬酒,那也是忙活好一阵子。敬酒的是少数,敬茶则比较普及,随着时代进步,敬酒的多起来了,茶慢慢退出舞台。
我儿时记得家乡有一种小唱本,什么“柳阴记”“蟒蛇记”“梁山伯与祝英台”,唱词一般是七字句,也有十字句,中间夹有一些说词,不用唱,用朗诵,听起来余音袅袅、韵味无穷。说到凄惨处有人跟着叹息流泪,讲到高兴处有人跟着手舞足蹈。还有一些亲戚朋友特恋“摆龙门阵”,“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等古典文学,有个医生还讲过“苏小妹三难新郎”。我家一群亲朋特能唱,特能侃,我真的听说过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故事;大概每年十冬腊月,正二三月,一炉煤火烧得通亮,火堂里坐满了听书人。熬上必备的一个大土茶罐子,煨了一罐又一罐,只要茶浓,唱书人越唱越来精神,听书人居然全神贯注,有时会持续3~4小时,甚至5~6小时,茶让所有人兴奋不已,当然讲究的人家还有汤圆、面条、甜酒当宵夜,最差的也有红薯、黄粑一类食品补充能量。
(图片来源:茶香古韵 醉美岚头公众号)
家乡大岚头一度被称之小香港,这是家乡80岁以上老人们引以为豪的。据岳老师介绍,那时大岚头由于有银耳商、大烟(鸦片)商、盐商、布商、油商,可谓商贾云集,热闹非凡。大街后面用土墙围着,街两头有碉堡,昼夜站岗放哨,一方面维持秩序,一方面预防土匪打劫。由于安全,就是周边大客商也赶到岚头住宿,开客店的、卖羊肉粉、泡粑(发糕)、面条、豆腐、烧酒的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还有卖唱、杂耍、拔牙、掏耳、理发等轮番登场;特别茶馆业,非常兴旺,我父亲们这一辈小孩还没到天黑就跑上街,有吃的、有唱的、有玩的,简直是乐不可支,可以忘乎所以。支撑热闹的同时也有很多外地人选择在岚头安居乐业,所以才有漆家酱醋厂、罗家铁匠铺、王家火炮房(鞭炮)、街场的铁锅厂、宋家榨油房、王家造纸坊等;岚头在那个国家整体积贫积弱的年代里,曾经一度安宁辉煌,老人言及,很是作为一段茶余饭后得意。
大岚头其实是个移民乡镇,四川、湖北、江西、山西,一问籍贯都是来自四面八方。但是时间相处久了,又都亲连亲、戚连戚,有时候连辈分都难得分清,没结婚可能是同辈,没准头一天结婚,第二天就变成长辈或小辈,但是喝茶这件事,古老而传统的方式不会变。哪一家人有红喜事要请客,有一位德高望重人走街串巷大声呼叫“某月某日某家交男(娶媳妇)或嫁女,请你们喝茶”;不当面请客也是说“某日接儿媳妇,要请你们来喝杯淡茶”,特别强调“淡”字;回应也是说“要来哟,一定要来讨碗喜茶喝”,也要强调“喜”字;到了结婚日子,一定是至亲,且有头面,认识人最多、最能说会道的女至亲,手提瓷茶壶拿着碗,一个个敬茶,一个个聊家长里短。有时聊得喜笑颜开,有时又聊得唉声叹气,想说的话总是说不完。吃完饭后,依然要倒一碗漱口茶,这个习惯非常普遍,我父母们那一辈是没有牙刷的,就是坚持饭后一碗漱口茶,以至我父亲八十五岁时因嚼鸡骨头才掉一颗大牙,母亲八十岁去世,满口牙齿整齐 ,还能嚼炒胡豆、豌豆,坚固如钢。
金沙县岚头镇群众摆长桌宴过大年(图片来源:文明毕节)
如果是远亲好友要来,必备的是好茶,送礼也是好茶。父亲经常回四川古蔺老家玩,带回来的一定是两三袋用皮纸做成圆桶型的袋子茶,父亲说茶,言必称清水塘茶(今金沙县清池镇)、白沙(古蔺双沙镇)井的水,那是世界最好喝的茶。老父亲有点夸大其词,其实他连浙江、福建都没去过,怎知山外还有山。
当然茶不仅是交朋结友,馈赠亲戚,还有一样特别重要的事,在人生婚姻大事伴角色。如果谁家儿子瞧上谁家姑娘,要去请媒人(介绍人),第一单礼是茶,意思是媒人要巧弄喉舌,口干舌燥,要喝茶。当然定亲之物有布匹、白糖、面条、酒、自然少不了茶,大婚告成自然要送一个猪腿,意思这门婚事大成,媒婆媒公辛苦,差点跑掉腿,以猪腿补人腿。
树大要分丫,儿大要分家,在我们这代人弟兄七八个,围着桌子坐的人家有的是。儿子大了,成了家立了业,哪怕是几间小土墙房、几分自留地、几百斤口粮,甚至几根板凳、几个碗都叫家产。通常是家长主持,有的家长压不住阵的,就请寨子里能说会道的乡绅主持,基本按均等法,田地按肥瘦、远近划分,大体摆平,大家把老父亲煮的茶喝了,就各自奔前程,那一碗喝得火起火燎,喝成开枝散叶,喝得发家致富。
再有就是邻里之间,为点边边角角,为根大树小果的事争来争去。有的告到生产队长大队长那里,少数也会惊动公社干部,多数情况也是干部把双方召集起来,边喝茶边各自陈述理由,召集人最后提一个不偏不倚、基本中立意见,没有大的分歧就算搞定,这碗茶喝得云消气散、握手言和。
金沙贡茶公司岚头基地(图片来源:金沙贡茶)
记得有一年天旱,两个生产队为争水灌田起了纠纷,最后动了干戈,锄头、扁担差不多动起武来。大队干部赶到,叫大家坐下商量,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公社书记参加,在一大缸茶都喝完的情况下,根据田面积多少、渠道长短、沟渠面大小、放水时间排出一个合理轮流放水排班表,约定必须共同遵守,终于化干戈为玉帛。水还是那么多,渠还是那么长,田还是那块田,多了一缸茶,就能起到合理和谐灌田,茶成了第一和谐汤。
大岚头茶始于何时,不得而知,街上茶馆兴旺一阵那是天高皇帝远,能自由种植大烟,极少做银耳时期。改革开放之初有人又重新开起茶馆,只可惜不受青睐,只是我父亲等几个老人围坐聊天泡上一杯。
本世纪初,岚头镇三桥村支书何银华又起念头,带领一批人到湄潭考察学习,回来种了一片茶园。近些年浙商李国千顺势推舟,把茶园流转,又补种一些,镇干部也把茶当成乡村振兴产业来抓。据说全镇有15000多亩,差不多每个镇民有一亩茶。茶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金沙贡茶”,茶园有了一个更大老板——李国千,他经营8万多亩自己的茶园,是贵州茶园自用面积最大的老板,茶生得逢时,茶路走得更远,直接通过浙茶集团出口。
家乡茶的味道更悠远,故事还在延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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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省茶文化研究会会长 傅传耀
编辑/白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