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剑||文化沙漠里的心灵呓语——长篇小说《酒徒》阅读札记

文摘   文化   2024-06-22 13:20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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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沙漠里的心灵呓语

      ——长篇小说《酒徒》阅读札记

       

                            党 剑

 

  

       《酒徒》的开头就写得足够吸引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小说的开头可以这样写,整部作品最好的就是开篇第一段:“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我知道我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后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仆欧端酒来,我看到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烟圈随风而逝。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两杯拔兰地中间,开始了藕丝的缠。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的“等号”后边。”开篇这一段表现出了二十世纪上半期在世界范围内流行的意识流技巧,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预见到这部小说的非线性叙事、无情节的散乱组织、长篇的人物心理独白等典型的意识流叙事特征。意象的选择和组织、对人物情感以及行动的安排都自然流畅,全书贯穿了这种写作技巧。

       故事讲述五十年代一位南渡香港文人因香港出版业高度商业化的压力,无法在香港创作严肃文学,迫于生计开始写三毫子甚至黄色小说赚取生活费。在生存压力和嗜酒的双重压力下男主角最终走向死亡,在故事的最后男主角被救活又一次立下戒酒誓言。“这天下午,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白兰地。” 这是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小说以酒为媒介,推动故事发展。酒醉,意识流动。酒醒,现实世界呈现。酒醉时,主人公意识流动,过往再现,再现了一个人复杂的,多变的,甚至非理性的内心世界。

       全书以两条线索为导向,一条是主人公“我”和几个女子的爱恨纠葛,另一条是作为作家的“我”在文化沙漠的挣扎。主人公“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喜欢喝酒。有一腔热情愿意投入文学事业,和朋友开办杂志社,但是在香港这样的文化沙漠屡屡碰壁,最后不得不靠写黄色小说维持生计,全书透露出作者对社会的失望,对文学梦破碎的无奈。作者写到,“文章变成商品。爱情变成商品。女孩子的贞操也变成商品。”“我”在出租屋时受到房东女儿司马莉的勾引,对舞女杨露心生好感却也无果。在那样的社会,女孩子过早成熟,却拥有冷漠的世界观;为了生计被迫出卖肉体的舞女虽有纯洁的心,却也不得不为金钱服务。文章以“酒”为题,全文的文字看似有一种酒醉之后的呢喃和昏迷,但是又不乏对社会、对人生的鞭笞和唾骂。搬离司马家,在新的出租屋里遇见了有精神病的雷老太太,在对杂志社彻底失望之后,酒醉的“我”对雷老太太出言不逊,伤心的老人最终自杀……全文运用一种灰色的基调,读来使极尽萧条之感。

        小说很多地方是心理独白,短句之间毫无联系,意识流动几乎随心所欲。在正常酒醒状态中,也常常会突现一些心理活动的展现。这是思想的跳脱,也是诗的节奏特点。诗,能更直接也更隐晦地再现人物内心活动,闪现,现实,离散,没有逻辑等等。

        “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这纸屑临空一掷,一变而为缓缓下降的思想雪。”

       “春天躲在墙角,正在偷看踩在云层上的足音。”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作者向我们展示了小说与诗结合的可能。在香港文学高度商品化的历史困境中,武侠、黄色文学泛滥成灾的背景下,作者的努力与尝试值得敬佩。

        小说主人公的形象是复杂。他对文学有着清醒的认识,乔伊斯、福克纳等是他热爱的作家。由于生活的压力,理想的无望,他常常陷入对生存的怀疑,身上多少带着虚无主义的影子。他知道,野心有“正”和“反”。“反”就是希特勒式的破坏,“正”恰如乔伊斯式的热爱。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意志薄弱,在现实中被生活蹂躏后,用酒精麻醉自己,沦为一个虚无主义者酒徒。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它。”乔伊斯做到了,在流亡与贫困中,依然坚守对文学的热爱,克服万难,苦心创作,成就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巨人之一。小说主人公没有做到,他只是羡慕与敬佩,在困难面前低下了头,成了酒精的奴隶。他拥有高级知识分子的艺术良知与专业判断,但却是不彻底的,理论与实践并为达成一致。他的痛苦与悲剧并非完全来自社会,他的逃避与软弱也是毋庸置疑的。看清生活的真相,而后爱它,才是有力量的。酒,只能短暂的冲破现实,像飞机燃料殆尽,俯冲而下的最后一搏,终究只能短暂地掩饰理性,获得一时的解脱。生活固然荒诞,现实也极其残酷,但人永远拥有选择的态度。

        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麦荷门,他是主人公酒徒的对照。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文学有着单纯的热爱与真诚,想搞杂志,又无眼光,不惜花母亲的钱办一个无人过问注定会倒闭的杂志。他虽然愚钝,但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看清真相,依然爱它的英雄主义。知其不可而为之,固然值得肯定,但讽刺的是,后来他似乎也对办好杂志失去热情和信心。他的遭遇,反衬了现实的强大同化能力。理想终究是遥远的,而残酷现实总是如影随形。从麦荷门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小说主人公的曾经。他曾经也是一个满怀文学热情的年轻人,办杂志,经营出版社……有理想,有野心,但岁月流过,历史碾过,一切都面目全非,唯有酒精,才能让人获得片刻的欢愉。他也是值得同情的。

        书中出现的角色并不多,势利女人张丽丽、早熟放荡的少女司马莉、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杨露、渴望爱情的包租婆、卑鄙的文化骗子莫雨、热情很高能力不足的文艺“傻子”麦荷门……这些人物都带着他们各自身份的特色,增加了作品背景的繁复和立体感,使故事的单线进行照样吸引了读者的兴趣。

        小说结尾,雷太太因为得知“我”不是她死去的儿子这个真相,而割脉自杀,故事因死亡而加剧了悲剧性。

       小说中的酒徒一方面是道德的:他清醒地探讨文学问题,讲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讲曹雪芹的《红楼梦》,他拒绝司马莉和包租婆的诱惑,他同情被侮辱的人,将来之不易的稿费分给和他过夜的妓女;另一方面他又是无耻的:写黄色小说,甚至替丽丽“捉黄脚鸡”……他在这样矛盾境遇中既是同一个人,又仿佛是无限的人。他是报社编辑眼中一架不太叫座的写稿机器,是麦荷门心中有极高文学素养却沦落去写黄色小说的文才,也是丽丽心目中的酒鬼、可怜虫,“我”无穷无尽的分裂即是酒徒内心痛苦和矛盾的来源。

       酒徒一方面是理想的。在他为稻粱谋不得不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并不能真的忘情于严肃文学。出于文学理想,他写了《海明威在香港》,施展对香港出版界的揶揄,也曾兴致勃勃,与麦荷门一道筹备出版《前卫文学》。但他不得不又是现实的。当莫雨以五十元骗走他写的剧本,现实对他的刺激终于使他一蹶不振,放弃《前卫文学》的编辑工作,为了生活撰写黄色故事。“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如果酒徒可以全心全意地选择一项,那么他也许不至于陷入痛苦矛盾之中,然而事实上,酒徒对于善、美、纯粹仍有追求,当故事终于以理想屈从于现实告终。这使得他陷入更大痛苦。

       酒徒的形象是一个19601970年代独特而带有普遍性的文人形象,亦揭示了香港的文化背景,暴露出当时香港社会上物质与精神文化的强烈反差,揭示了当时香港文坛以至整个社会的畸形状态。

       他比较喜欢鲁迅、废名、沈从文、端木蕻良等,但对巴金、茅盾和老舍似乎并不特别推崇。借酒徒之口,刘以鬯其实放入很多对现实的不满和文人特有的郁结愤懑,感叹“四毫子小说”充斥市面,真正的文学无人问津,虚拟了海明威到了香港不折腰因而饿死的场景,加之一位一腔热情办纯文学杂志、又很快梦想夭亡的朋友。读来令人无奈,梦想在现实前面撞成一地碎片令人悲哀。

       书中的作者在香港的时候,不得不去写武侠小说或者是去写一些H的文章以养活自己。而再这种表象的背后,是资本对人的疯狂压榨。每个人在超负荷的工作一天后,浑身疲惫只剩下了最基本的欲望——发泄快感。没有人想在去思考什么,再动脑子,于是武侠文、四毫小说、H文、情欲会在那个时候的香港盛行起来。就好像今天每个人都在刷着短视频。以前在上班和下班的地铁上还可以看到拿书看书的人,而现在都是清一色的刷手机。这让我陷入了沉思,我不能确定如今手机端移动互联网是否真的让人过上了幸福生活。但我知道的是,它再次压榨了我们仅有的一些碎片时间,让我们逐渐丧失了提出问题的能力,丧失了独自思考和判断的能力。资本让一切都变得很肤浅,让人们离开了地面脚踩空气;资本让爱情变得廉价,只要有钱就会拥有爱情;资本让人抛弃了自尊,哪怕为了一斗米也可以折腰。

       真正的艺术不是抚慰心灵的鸡汤,而是对现实的正视。刘以鬯的文字真是让人欢喜。每字每句都像在安慰自己,又像在讨伐世界。振明在《解剖<酒徒>》中诘问:“在香港的功利主义社会里,艺术有何用途呢?即使出版了《酒徒》一本这样好的作品,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这个诘问是责任和担心的回声,与刘以鬯一起构成混音穿越时间与地域,在我们头顶盘旋。

      小说的扉页上,有刘以鬯先生创作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酒徒》时的照片,披衣桌前,双手交插,眼镜后面凝视窗外的眼睛,是思想者的背影。他“受到黑暗的包围”,现实虽然可以让他的“思想凌乱,犹如用剪刀剪出来的纸屑”,但“文学的磁力”将这临空一掷的纸屑化作缓缓下降的“思想雪”,润泽心田。作者似乎在向我们描述一个理想幻灭的过程,这似乎印证了艾略特的一句诗:世界不是“嘭”的一声结束的,而是在悄悄耳语中结束的。


附:《酒徒》书单:


李劫人:《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

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遥远的风沙》《鸷鹭湖的忧郁》

茅盾:《春蚕》《秋收》《残冬》

巴金:《将军》

沈从文:《萧萧》《黑夜》《丈夫》《生》

芦焚:《谷》《里门拾记》《果园城记》

姚雪垠:《差半车麦秸》

鲁迅:《祝福》《阿Q正传》

罗淑:《生人妻》

台静农:《拜堂》

舒群:《没有祖国的孩子》

老向:《村儿辍学记》

陈白尘:《小魏的江山》

沙汀:《凶手》

萧军:《羊》

萧红:《小城三月》

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

田涛:《荒》

罗烽:《第七个坑》

曹禺:《雷雨》《日出》

纳博科夫:《洛丽塔》

汤玛斯•曼:《魔山》

乔也斯:《优力栖斯》

普鲁斯特:《往事追迹录》

格雷夫斯:《我,克劳迪亚》

卡夫卡:《审判》

加谬:《黑死病》

福斯特:《往印度》

沙特:《自由之路》

福克纳:《喧哗与愤激》

浮琴尼亚.吴尔芙的《浪》

巴斯特纳克:《最后夏天》

海明威:《再会罢,武器》《老人与海》

费滋哲罗:《大亨小传》

帕索斯:《美国》

莫拉维亚:《罗马一妇人》



     


 



作者简介

 党剑,陕西省富平县人,生于1971年,著有诗集《纸上的道路》《党剑的诗》《黎明之路》等。




         代表作品                  






人生来孤独

却渴望拥抱相似的灵魂



END




诗歌的听雨街,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为不完美的人生写下一个完美。




《黎明之路》

党剑   著

 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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