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话人参
赵欣 摄
“天教草昧起英雄,开创艰难自大东。刬削蓬蒿基景运,驱驰险阻立丰功。”这半首诗是乾隆皇帝几万首诗中的一首。整首诗写得波澜壮阔、沉郁勃发,不仅是他站在先祖故地发出的思古之幽情,更是这个民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精神写照。其实,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崛起于草昧的何止这个民族,那棵酷似人形且冠以星宿之名的百草之王——人参,更是在冥冥之中早已成为这片土地福星高照紫气东来的文化象征。
还在人们不知道人参药用价值的甲骨文年代,“参”这个古老的汉字,就已经如星象图般地出现在了刻辞之上。参乃会意字。在甲骨文中,参字从人,头上有三星,会参宿三星之意。金文另加义符“彡”,表示星光闪耀。
汉代《礼纬·斗威仪》云:“君乘木而王有人参生,下有人参,上有紫气。”象征吉祥如意的紫气东来,就这样与上天之灵融为了一体。
或许,这就是长白山与天地之间的奇缘吧,这个隶属于猎户座的“参”字,亿万年来,静静地映照着长白山下无数的猎户,也许就是因为这颗福星的照耀,他们才找到了这株头顶红珠酷似人形的仙草。从此,大量关于人参的神话故事就在这片山水间流传不息,而它的主要作者就是那些草根一样卑微的挖参流民和参丁。所幸这些通俗的口头创作,几百年来,虽少有文本,但老的故事总是盛传不衰,新的故事又不断产生,终于让这棵五加科的草本植物,成为中草药中故事最多的一棵仙草。而一代代挖参人的生离死别,呐喊呼号,却在这些美丽的神话故事中淡淡消散。
孟广勤 摄
不错,任何文化都不是仅靠故事和传说垒砌而成的,正如一首歌中所唱: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人参首先是一味药,一味效果奇特的药。一切美丽的传说都是由此而来。从中医药史上看,南北朝时期陶弘景的《名医别录》、北宋苏颂的20卷《本草图经》、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详细记载了人参的产地及药用价值,只是那时,民间传说中的仙气还没有从人参中发挥出来。直到明万历年间的进士谢肇淛在其所著的《五杂俎》中说人参“草本之药,多以延年续命,而世上多以人参为贵,只此(东北)出产,他处稀得。”至此,“延年续命”这种神奇功效开始灵光闪现,名叫人参的这味草药也因长生不老而成为皇家贡品,并由贡品而产生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制度,人参文化的主流从此由故事传说进入到了奏折诏书之中。尤其是将长白山脉视为龙兴之地的大清王朝,对人参采挖的管控之严之全,已远远超出了对一种珍稀植物的垄断和保护,似乎成为一种皇家独有的祖传资源。对他们来说,这棵参里面沉淀了太多的情感和往事。可以说几百年来,人参文化涵盖了整个大清王朝的前世今生。
清太祖努尔哈赤在统一女真各部的36年间,每一次重大战役似乎都有着人参的影子。因为他深知,打仗是需要花大钱的。在当时的背景下,要钱,就得从垄断人参贸易开始;要强大,就必须要控制辽东的马市贸易,而要实现目标,就必须先打破叶赫、哈达等部落的人参贸易垄断。
万历十九年(1591),为控制人参的最佳产地,努尔哈赤剑指长白山三部,此举直接针对的就是以叶赫、哈达为代表的海西女真部落。于是,叶赫部的首领纠集了九部联军于万历二十一年向努尔哈赤杀来,但是,看似强大的九路联军在努尔哈赤面前不堪一击,于古勒山下被彻底打趴。
赵玉娟 摄
当年,人参之所以能在内政外交乃至军事等领域引爆各种事件,归根到底还是价值的奇高。在明朝,尤其是中晚期,人参的价格几乎与黄金白银等同,所以女真各部落都将其视为发展壮大的支柱产业。据明代辽东档案记载,万历十一年,海西女真在广顺、镇北两关互市中出售人参多达3619斤,价值时银3万余两。尤其是正在崛起的建州女真努尔哈赤部,人参贸易已成为最重要的财政来源。因此,统一女真首先要垄断人参市场,于是灭叶赫平哈达等著名战役的实际原因大多与人参市场有关。同样,作为这片土地名义上的统治者,明朝的辽东大员也是用人参贸易来控制和打击努尔哈赤。万历三十六年(1608),辽东巡按使熊廷弼一度关闭抚顺马市两年,致使努尔哈赤损失人参高达十万斤。到了皇太极时代,由于战争的持续,打打谈谈成为常态,人参又成为谈判桌上的重要砝码之一,据《清太宗实录》记载,天聪初年,皇太极曾向明朝提出议和条件,其中有“每岁我国以东珠十二,貂皮千,人参千斤遗尔,尔国以黄金一万,白金十万,缎匹十万,布匹三十万报我。两国诚如约馈遗,以修盟好。”当然,这个起于草昧的一代英雄与大明王朝并未修成盟好,17年之后,八旗铁骑就闯关夺隘,坐在了紫禁城的龙椅之上,但人参就像嘉宾一样,参与了谈判的整个过程。
这就是历史中的人参文化,它一开篇就是残酷的占有,没有丝毫的美丽可言。这种用野蛮的方式开启的人参文化,在后续的传奇中必然少不了血雨腥风。
随着大清王朝入主中原,人参逐渐由一味单纯的滋补品成为历代帝王的情感寄托。迁都北京后,清王朝分别在乌拉、江宁、苏州、杭州设立四个朝贡衙门,其中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是为满族皇室纳贡方物特产的机构,其总管为三品大员,而江南三个衙门均为五品,可见重视程度之高。打牲乌拉最初的贡品主要就是人参和貂皮,不仅在质量上有明确要求,而且在时间上必须按时呈送,不得延误,违者乃大不敬罪。所以,在这种看似很高的地位上,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从一条条具体的规章制度中就能真切体会到。可以说,在清朝前期的几位帝王心目中,这棵参的一根一须都承载着对长白山这块龙兴之地的无限崇敬。据《盛京参务档案史料》等史籍记载:康熙二十五年,除进送完整人参外,尚有参须32斤6两、参芦43斤2两、参末2斤8两。甚至参末要用锅熬成参水后盛入罐中送往京城,所用罐子由盛京包衣佐领咨文盛京工部领取。如此的珍视程度,体现在对资源的管控上,那肯定是完备无缺。
孟广勤 摄
关于人参产地的管理,清初实行的是八旗分山制,据鄂尔泰修撰的《八旗通志》载,清初八旗分山采集各有定界,严禁越界,更不允许汉人偷采,违者处以重罪。面对私采,《清高宗实录》有如此刑罚:“嗣后除将会同百人以上,所得人参过五百两者,照例拟绞;所得人参不足五百两者,亦照例杖徒外,其一二人私挖人参不足十两者,分别初犯、再犯、三犯、治罪。”到乾隆九年前后,在盛京将军衙门下专门设立官参局,这种“国有官办”的格局延伸出许多具体管理条款,其中较为人知的便是“参票制度”。凡有组织的挖参人丁,包括管理押解参丁之人,每人发给参票一张,票上注明持有者的姓名、旗佐、进山做何差务等等。参票由总管内务府制发,钤盖总管内务府之印,由专人带到盛京包衣佐领处填具应填之项目。挖参人返回后,所有参票由盛京包衣佐领收缴并送回总管内务府存查。凡发现无参票而挖参之人,即视为非法,必将其拿送有司惩处。
王文娟 摄
如此严酷的管控,本该使人参生长进入良性循环,可连续百多年的疯狂采收终于造成了严重的生态恶果,野山参产量大幅度下降。早在康熙年间,流人吴兆骞的儿子吴振臣在《宁古塔记略》中就有“向出参貂,今则取尽矣”的记载。到了乾隆年代,野山参的产量已让内务府官参局感到完成任务的艰难了。就在这种危局之下,“秧参”,这种人工栽培技术悄悄潜入了历史舞台,尽管现代中医药学通过科学检测,证实人工栽培的人参同样可以入药,但对于皇家贡品来说,如果以人工种植的秧参充数却是一种严重的假冒伪劣行为,属于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于是,嘉庆十五年发生的“秧参案”令嘉庆皇帝勃然大怒,下旨内务府彻查此事,最终,谥号“仁皇帝”的嘉庆放过采挖人参的参丁而将吉林将军秀林赐死,吉林官参局协领青山、萨音保等人撤职入狱。
孟广勤 摄
相对于浪漫的民间传说故事,史料中的人参文化似乎过于残酷,但这就是历史。那些为了生存铤而走险的偷采者,就是在这样的荆棘丛中与命运对赌。康熙年间宁古塔流人杨宾在他的《柳边纪略》中以见证人的身份写道:“凡走山者,山东山西人居多,大率皆偷采者也。每岁三四月间往,趋之若鹜,至九十月间乃尽归。其死于饥寒不得归者,盖不知凡几矣。而走山者日益多,岁不下万余人。”这种向死而生前仆后继的采参浪潮不知吞噬了多少关外流民,但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之下却依然延续了百年之久。
如今,站在长白山连绵不绝的山岗之上,面对一望无际的茫茫林海,通过一棵人参我们再次感悟历史:山,还是这座山;林,还是这片林,可是沧海桑田,真的换了人间!山上山下涌动不息的再也不是为了生存而风餐露宿的采参人,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人潮;这棵神奇的仙草更是与时俱进,永远不再是皇家贵族的专属贡品了,它正在多方位地走进大众生活。这,也许才是这座神山和这株仙草真正的天道所在吧!
来源:2024年11月16日《吉林日报·东北风》副刊
制作:孙艺凌
初审:王小微
复审:曾红雨
终审:刘 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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