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亲戚朋友往来赠礼,多是月饼。礼盒或繁或简,广式或苏式,鲜肉或纯素,手工又有机,这厢是香港老牌,那头又来一个网红新店……
而我则是来者皆拒,一年一度带着抱歉的笑容逐一解释道:“我们家以前是开月饼厂的,实在是在月饼堆里长大的,最怕吃月饼了!”别人将要再问,我却又是讳莫如深。并非有何不可曝光的食品加工秘辛,不过是只言片语难尽罢了。
但我经不住再追问,月饼皮里总归包着馅儿,藏是藏不住的。每年,总会有位送月饼的朋友,反被我拉住了手,回赠一段月饼厂往事。今年,就再和你来说说吧。
从“作坊”到“工厂”
我们家的食品加工厂,在可称为“工厂”之前,也曾有过“作坊”阶段。那会儿我年岁尚幼,唯记得大大小小的月饼模具前赴后继地拍打在案板上的声音,劈劈啪啪,像是放鞭炮。那时父亲还是个小伙儿,家业都是初创,也得套着护袖围着围裙干活儿。我总觉得他后来打麻将,摸到好牌,将那张“发财”狠拍在桌上的气势,就是以前拍月饼练出来的。不过前者是赚钱的。
后来,流水多了,于是有了流水线,作坊变成小厂,从河南迁到了湖南。同时也带走了几位河南的工人,而这些工人每年春节过完回厂,又会再带几位同乡来,数着人头可领介绍费。我们这是安徽人在湖南开了一个说河南话的食品加工厂。家里是安徽口音,厂里说河南口音,而乡镇小学连着老师上课都说长沙话。我即是在这三种方言切换间长大的。
工厂主要加工蛋黄派、沙琪玛和月饼,6月至9月是月饼的生产旺季,最忙的时候甚至要日夜倒班,生产线几乎不停。而这时节偏偏也是我放暑假的时候,小学生课业不勤,我尤其爱往车间里跑闹,闲得遭人嫌。
那是千禧年的头十年,月饼的自动化器械已十分成熟。饼皮有自动搅拌的机器,馅料则是现成的水果味冬瓜蓉,颜色鲜艳,气味甜腻。“包月饼”的机器上头左边一个槽,右边一个槽,一个里头放面皮,一个里头放馅料。机器自动挤出皮包馅儿的长条,然后路过刀片,忽然就变成了大小均匀的小方块,接着模具一个一个压过,一块块月饼就从传送带上出来了。
流水线、烤箱和磨出水泡的手指
有一段时间我尤其喜爱守在流水线旁边,听着机械运行的嗡嗡声,模具有节奏的打击声,感到一切都那么有序和安稳。有的时候看着传送带出神,会产生失重与飞跃之感,仿佛自己竟是一颗月饼在银河中游荡,后来上了物理课,才晓得这是“相对运动”。
沈复《浮生六记》里是熏蚊子做青云白鹤,我则是数月饼游银河太虚。用现在的流行话语来说,大概是产生了“心流”。而为了找到产生这种奇妙体验的发生机制,我连天跑到生产线上试图复刻,后面终于发现关键的变量是要眼神虚焦,然后微微翻起斗鸡眼。我终于在斗鸡眼将要定格之前,戒断了这个爱好,兴趣点已然转移到烤月饼。
工厂里的烤箱是立式烤箱,外观如同电梯,不过是手拉的单开门,十分沉重,里头黑魆魆的。管理烤箱的男工曾吓唬我,再胡闹就将我关进去,所以我哪怕四处横行,也要绕开烤箱。
月饼刷过鸡蛋黄(这是成色好看的关键),成行成列摆在烤盘上,烤盘层层插入烤架,烤架最后推进烤箱。我喜欢那种烤得有些发焦的月饼,外皮十分香酥,但我不爱中间的馅料,甜腻又粘牙。所以,我吃月饼,只吃月饼皮。幸好家里有厂,暂时支撑得起我这个“爱好”。
甚至,有一回,我用备用的模具,给自己打了一块纯饼皮的月饼,在烤盘上与常规月饼进行了调包。可惜,这块纯皮月饼上了烤盘,进了烤架,又在烤箱里转了几圈之后,彻底与我相见不相识了。看着月饼们上了包装机,再出来已是穿着整齐了,只觉得便宜了某个远方的陌生人。
月饼的流水线加工中,人工含量最高的恐怕就是包装了,每块月饼都有一个或方或圆的塑料内托。这些内托运输时为省体积,是前后紧压着的,需要人工分离:拇指与食指夹住内托,用皮肤与塑料之间摩擦力,将内托蜕出。秘诀则是,手指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所以得像数钞票一样,先舔一下手指,搓一搓手指再开工。
天气再热点,我就不再进车间了。我像个普通小学生一般窝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儿,但手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边舔手指一边蜕着月饼内托。我雄心万丈,给自己争取了跟包装间的临时短工一样的计件价格,走在了同工同酬的前列,一时觉得自己已经是在数钞票了。直到拇指与食指磨出了水泡,连着内托的金色塑箔都扎进了指纹里,我的短工生涯也结束了。而在暑假的这最后几天,我要用受伤的手指完成一页未动的《快乐暑假》。
月饼皮里也有馅儿
又是一年暑假,工厂搬到了新的园区。新园区租金低了许多,与其说是工业园区,更像是一个农业园区,进村示有类似于“蔬菜生产基地”的大招牌,村里也确是农田比工厂多。
我们家大约是最早入住的一批工厂,左边有一家沙发布套厂,右边是一家同乡开的辣条厂,对面是一片广玉兰的苗圃,后边则都是菜地了。我们老家小菜地里冬瓜都趴在地上长,这里的冬瓜打着架子,竖竖条地挂在架上,和我们家烤架上的月饼一般整齐。
初搬来那几天,就发生了不大不小两件事儿,一件是对面广玉兰的主人找上了门,状告我们厂里的小男女晚上钻进了他的玉兰林。另一件是父亲在食堂召开了首届员工大会,新厂区新气象,要求大家提提意见。年轻的阿军举了手,提及了伙食问题、休息日和劳动法。从此,厂里再未召开过员工大会了。
新厂房的车间更大,各种纸箱成堆码放着,是现成的迷宫。我和新认识的后头种冬瓜家的小孩,成日在此捉迷藏。有一次,我爬到了箱子顶上,跳来跳去,然后在仓库的最角落,靠着窗户的地方,看到了被挖空的一角,就像是俄罗斯方块漏掉了一块。探头望里看,底下不大不小的嵌着一张被褥,上头歪着两个枕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并且决定守口如瓶。随着中秋将近,看到角落里的纸箱越来越矮时,我还曾暗暗为之着急。这年却是生产极其忙碌订单不断,纸箱子是低了又高,高了又低,大人们并无闲暇追究角落里的事情。
货车每日进出一趟,午后载着塑料包装切口尤热的月饼出去,在高桥批发市场卸货,再转运到挂外地牌照的大型货车上面。然后又开到马王堆蔬菜批发市场去买菜,总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白菜和土豆。我也奇怪,厂子周边都是种菜的,我们却要来批发市场里买菜。
越近中秋,退货也越多了。包装工不仅要包装,还要拆包装,这就像我写完了的作业,又要擦掉重写。内托可以回收再用,而那些已经有了些油哈味的月饼,再不见队列整齐,不分口味大小,如同小山丘般堆在了角落里。它们被小批小批丢进搅拌机,和着面粉与蛋液,开膛破腹绞出五颜六色的内馅儿,又逐渐看不见颜色了,变成了一团朴素无华的面皮了。我从前是不吃月饼馅儿只吃月饼皮的,今天却发现了月饼皮里原来也有馅儿,从此是彻底不吃月饼了。
与养猪场的村口械斗
过了中秋,生产线终于停下了,整个厂区安静得令人不适。再退货的月饼无法原岗再就业了,只得廉价卖给养殖户,作为猪饲料。中途有家养殖户给了更大的价格,父亲出尔反尔,撕了谈好的买卖。原来的买家不乐意了,喊人来闹事,最后两家养殖场,一家月饼厂,在夏日夜晚的村口进行了一场小规模械斗。
这时我已开学,模模糊糊晓得事情不好了,感到害怕,但并不想知道最后输赢。而且新学校,我并不欢喜,班上只有我一个外地人。我大约是发烧了,可大人们并不关心我。我躲进了女工的宿舍,小敏发现了我,她摸摸我额头,帮我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那天晚上我睡在她的床上,她的床山没有枕头,我抱着她的手臂,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带着哭意絮絮叨叨:我的“标准普通话”被人嘲笑了,有人打了我……
小敏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不用害怕。她的床上有股暖腻腻的香味,像刚出烤箱的月饼,混合着黄油、水果、面粉和香皂的气味。我渐渐地睡去了。
仓库角落里的纸箱终于也清空了,阳光斜斜落在墙角,水泥地面似是连灰尘也没有,我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直到种冬瓜家的女孩悄悄带我绕到了厂房后头,那窗户外面是三面光的排水渠,水渠里头丢攒了好些个塑胶物。有天发大雨,水渠里的东西被带到了她家的田里。
那三面光倒梯形的水泥渠,底宽将近有半米,原是农田配套的,顺着水渠可以穿田越巷,几乎没有尽头。园区所在行政村,三面环着浏阳河,无论从哪边上河堤,朝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是向着村外去。我即是骑着自行车上了河堤,骑向村外,开始上初中了。
每年的暑假,依旧是月饼生产的旺季,我再不沉溺于流水线的节奏和仓库里的秘密,也不会在伤心时躲进女工的宿舍了。我的普通话慢慢带上了“塑料味”,开始有了课业的压力、说八卦的闺蜜和不止一个暗恋对象。只在中秋前的教师节,才会借着月饼献给老师。
每天早晨骑车出门,那些厂房都离我更远了一些。而当我骑着车又从河堤上下来时,那些厂房却又多了起来。农田上逐渐都盖起了厂房,从前的绿色变成了发灰的棉瓦顶。我家门前那片广玉兰苗圃早就不见了,我却丝毫没有印象。而那些水渠,逐渐被厂房夹住了,功能从灌溉彻底地变成了排污。当年的冬瓜田边的废弃物,与此时近况相比,真是“小污见大污”了。
离开月饼厂
高中时,工厂的生产线转让给了亲戚,父亲彻底转行,回了安徽老家,而我独自留在湖南求学。偶尔周末,去到亲戚家,他们的厂房也在原来园区,不过是属于另一个村组了。真真是物是人非,现在只有生产线的机器是我最熟悉的,连工人都多是本地的了。中午在厨房打饭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河南话,竟然是阿军和小敏,小敏打了两份饭,和阿军面对面坐着,看了我是如同我少时一般笑着问了一句“回来了啊!”。而我却难像少时一样,将脸埋进小敏的怀里了。亲戚跟我说,阿军和小敏修了正果,已经结婚了。
亲戚家厂里的女厕,是三个蹲坑并着排,中间没有隔挡的。我选择了最里边儿的那一个,一边便秘得满头大汗,一边许愿再没有人进来。可偏偏进来的是小敏,她蹲在了中间,我们腿近得将要挨在了一块儿。我心里记挂我们曾经私密的情谊,好希望自己已经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结果却是这样私密地相处。小敏滑开手机,播放了一段小视频,是小孩的笑声,几秒的视频,来回重播了好几遍。终于,她把手机递给了我,说是她的小孩,一岁多,年初刚断奶,现在在老家由婆婆带。
又几年,我去外省上大学,是从初中同学那儿知道园区拆迁的消息。亲戚家的工厂搬到了另一个城市,现在家里已是儿子做主了,我去探亲,厂里已经生产线调整,不再做月饼了。
阿军还在,我们只彼此点了点头。亲戚悄声说小敏走了,跟着厂里的一个湘西人“跑”了。
我家曾经有过月饼厂,彻底不在了,连着曾经的厂址也不存在了。我的回忆无凭无据,难以查核。我似乎正是通过拒绝吃月饼,而重新回忆和讲述关于月饼厂的一切。我也像加工食品一般,在分析和加工着我的记忆。
我的配料表在无限地延长:那些失重的瞬间,闪闪发光的月饼内托,啃掉了皮的彩色水果馅,消失的纯皮月饼,广玉兰林和仓库角落里的秘密,小敏的手机视频,那混合人造黄油、水果香精和面粉鸡蛋的熏热气息…… 还有扩建的厂区,消失的农田与村庄,淤堵的水渠和枯水的浏阳河。我呢,我在河堤上骑着自行车,越骑越远了。
●2019年,回到已经拆迁园区,爬上了月饼厂的旧址。拍摄: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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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张皛树
影像小农,文字渔妇,四处浅耕,半X半X,目前工作生活于别处。关注艺术介入乡村、生态女性主义、可持续食农等议题。
本文插图除注明外,均由AI绘制
编辑:玉阳
版式:簌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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