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李窑(三)

文化   2024-12-02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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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各村的救济粮指标下来了,家家户户都发下了购粮本,每一个人的定量虽然不高,每日只有几两粮食,毕竟是可以应一下急、救一下命的。但李窑和他的女人因为没有户口,自然领不到购粮本。女人看看李窑日渐瘦弱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他可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呀。她萌动了与李窑再去各村乞讨的想法,这样或可熬过这个春荒。
女人拿出他们要饭的破碗和打狗棍,指了指四下的村庄。李窑望了望炊烟寥落的村庄,又望了望面黄肌瘦的女人,心里犯了大难。沉吟半晌,他还是从女人手中拿下那份要饭的物件,他实在不忍再去分食乡亲们的活命粮。
这夜,李窑辗转难眠。一是腹中空空,饥肠辘辘,那种折磨难以忍受而又乞助无门。这时,若有一只老鼠来到跟前,他一定毫不迟疑地抓住生啖活吃了它。二是怎样从眼下的困境,找一丝出路逃出生天。两人已是奄奄待毙,若生计没有转机,必是难以活命。再去乞讨,或存一线生机,然而面对同样饥肠辘辘的乡亲,他又怎么张得开口?还有,身边的这个女人,又怎么能眼睁睁地让她和自己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整夜的千思万虑,依旧想不出一个万全的主意。这是比饥饿更加残酷的折磨。
身心双重的折磨,让李窑苦不堪言。人活着,怎么这么难?这个人世,为什么对我这样的冷酷无情?我活着,还有什么贪恋,还有什么指望?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自己优渥安逸的少年时光,他想到了自己家庭变故后的逃避,他想到了自己隐姓埋名的流浪,他想到了自己几十年的乞讨生涯,更多的,他想到了身边的这个女人以及他们共同生下的三个孩子。
他想到了死亡,他觉得这是一个离他已不遥远的结局。对于死亡,他一点儿都不惧怕,那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最后的归途。如果真的有天堂,那时,他就又可以回到自己记忆里的家中,和久别的亲人相见了。
想着想着,泪水把他送入了梦乡。
早晨,女人轻轻把李窑摇醒,她还是坚持出去要饭,她实在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忍受了,她更担心李窑垮下。
李窑望着眼前这个一直跟着自己吃苦受罪的女人,再不能拒绝她了,他支撑着爬起身来,默默地领上女人向村庄走去。
最近的村子就是一里之遥的梅家庄。他们刚走到村口,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那可叹的孩子啊,临死也没吃上一粒粮食呀,她是含着满口苦菜走的呀……”
那是程家的女人。他十三岁的女儿小宝,昨天去挖野菜,背着一袋野菜歇了几歇才回到家,进门时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到地下,连挣扎都没挣扎就没气了,嘴里吐出了一滩绿汪汪的菜水。
孩子也真是命苦。购粮本发下来,一家人就凑办好钱打发二小子去罗家买粮,谁知,那里早已人涌如潮,排队的队伍折了又拐,拐了又折,把个粮所院子塞得满满,又排出半条街去。去了两天也没买到粮食,到第三天,粮食没有了,得等调运的粮车送来。没有粮买,人们仍不肯散去,坚持在那排队等候。
小宝没有等到她哥哥买回粮食,就倒下了。
李窑和女人愣在了村口,木然地望着两个人抬着小宝送去乱葬岗子。那位母亲没有跟着,也没再啼哭,因为她已经没有哭的气力了。
李窑和女人没有进村,他绕过村庄,和女人去了北大洼。
他忽然想到,去年秋天去毕家屋子要饭时,在北大洼那里曾见到一大片胡萝卜地。那是生产队为了救灾想出一条无可奈何的办法,把偏远的地片种成胡萝卜,可以不作口粮分给社员,或能补贴一下生计。可是那一片胡萝卜却没长好,撒种时天旱没逮着苗,稀稀拉拉,又加上过于偏远,缺肥少水,管理不上,长得不是太好。到收时,就打发几个人用犁耕了下,胡乱地拾了些,给社员们分了。
李窑觉得这片地里有戏。因为收得粗拉,落脚不少,尤其田边地角,压根就没犁到。他们怀着老大的盼头,一边在路边採点野菜充饥,一边向北大洼走去。
十几里路,竟走了大半天,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北大洼。
果然如他所盼,远远的他就望见那片地里星星点点冒出了不少嫩绿的胡萝卜苗。他喜出望外,真是苍天有眼,让我绝路逢生。
虽然萝卜长出了芽子,还有些糠心,不大中吃了。可眼下不管好吃不好吃,能填到肚子里救命就求之不得啦。他们俩一边拔,一边往嘴里塞,连苗子都舍不得丢弃,一并咀嚼吃了下去。
好一顿大吃大嚼。他们许久没有吃饱肚子了,也不敢吃得很饱,生怕撑坏。
趁着天还没黑,他们忙着又拔了一些,这可是最可珍贵的宝贝。到晚上,他们就在近处找了一间种地屋子住下来。这一带种地屋子很多,农忙时候,生产队的劳力们会在这北洼地住着干活,省得往返耽误工夫。好在天已不冷,这北洼不缺柴草,划拉划拉几把,就能打个地铺。
第二天,他们又到地里寻找挖掘,一上午竟收获大半袋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萝卜搭放在房梁上,生怕被偶然跑来的猪羊叼食啃咬。也多亏这地方远离人烟,少有人来。而离这稍近的毕家屋子,因地处荒洼,人们有打捞不完的野胡食,看不上这几根小萝卜。也就不来与他们争吃打闹。既然这里有吃能住,天又渐暖,他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或许在这里能熬过春荒呢,打定了主意,李窑便和女人一边寻摸吃的,一边打捞柴草。


几天之后出现了意外情况,一群饿猪出现在这片萝卜地里,放猪的是我们村的生财叔。
原来,生产队的猪是放在一个很大的猪圈里养着的,这个圈是入社那年砌的,像个小场院似的。养猪,一是过年过节杀了给社员分肉,再是积肥。到了这种年头,连人都不保命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东西喂猪?队长就让饲养员放猪,满坡里找食吃。可是村庄附近让人们刮擦成了一片光光场,猪也就没啥可寻了。那些猪们不似人,饿了会忍耐,它们会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叫得周边人家都不得安宁,有时还会跳出圈来,窜入住户家里抢吃抢喝。还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奇异而可怕的事情。一头下崽的母猪居然把自己生下的小猪一只一只全都活活吃掉!生财叔想抢出两只,反被母猪咬伤了手,看来它也是饿疯了,生存本能完全淹没了母子亲情,实在残酷而可悲。生产队长也想到了北大洼,就让生财叔赶上那些饥饿的畜牲下了北大洼。
这群畜牲一见到有胡萝卜可吃,就由猪变成了饥狼饿虎,毫不客气地与李窑他俩展开抢夺。他们俩自然不是这群饿猪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任它们风卷残云。
只两天的工夫,它们便把几十亩地扫荡一空。不过,它们的到来,虽说夺去了李窑和女人的很大一份饭碗,却也能为他们寻到新的食物来源。猪这东西虽看上去又懒又笨,可它在觅食方面,却是比人灵性许多,这群家伙吃完了这片地里的胡萝卜,毫不迟疑地就转移了战场,呼啦啦一齐奔向了毕家屋子的地瓜地。
李窑和女人亲眼目睹了它们的能耐,就跟着它们去了地瓜地。毕家屋子的人并不出来阻拦和驱赶,它们的翻找地瓜,权当深耕了土地,所以就大度地由着它们在自家地里扑腾。
地里遗漏的地瓜并不像胡萝卜那么多,可翻到一块却很是让人心动。由是,就发生了人猪相争的情景。人找地瓜的效率极其低下,常常翻一大片田地也找不到一块,而猪好像在鼻子上安了探测地瓜的雷达,只要它下嘴去拱,总是十拿九稳,或大或小,定能翻出。
李窑的女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就跟在猪的身后,目瞅它翻到地瓜,不待那猪下口去咬,就伸手把它抢下,时不时的也能得手。因为猪中也有凶神恶煞,很不好惹,你抢它的东西,它会凶相毕露,不要命地和你拼抢,有时拿到手里,它还会直起身来向手中扑咬,很可怕。
有一回,一头猪翻到一块大地瓜蛋,猛一用力,那块圆溜溜的地瓜滚了出去,女人看见,心中一喜便扑了上去,抢先把地瓜抓到了手中,弄了一脸一身的土。此时那猪也跑上前来,要抢那个地瓜,差一丁点就咬到了女人的手。生财叔远远地看到这边情况,就对着猪大喝一声,同时把一块大坷垃朝猪砸来,那猪才停住脚步,对着女人“喂喂”叫了两声,很不情愿地走开。
李窑跟着猪群翻完了地瓜地,又转移到豆子地。在这里,想要收获一点成果就难了。去年秋天爆落在地里的豆粒本就寥寥,经冬历春,风沙雨雪,多已把它们半埋地下。猪儿伸着长长鼻子嗅去,时有所获。而人虽瞪大双眼,扒拉着枯草寻寻觅觅,却极难发现。有时,为了抢得一颗豆粒,人猪相争的现象便时有发生。这看去好似可笑好玩的趣事,经历过那个年月的人,今日想来,依然会心酸落泪,人到无奈时,沦落何不堪!
放猪的生财叔是个单身汉,早年丧妻,也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生财叔是个老实可靠的人,生产队就让他当了饲养员,因这份差事常年记着工分,更重要的是有一份饲料粮食,有意让他从中得济。可这个老实人却并没有拐弯的心眼儿,一粒粮食都不克扣那些畜物,他觉得做那种事亏心。生产队让他赶着猪群来北大洼,很放心,料他也不会像邻村饲养员那样,偷把猪卖钱或换粮食。
在北大洼的日子,李窑很得生财叔的照护。比如翻到地瓜,拣到豆料,但凡所得,他都交与李窑。原是打谱在北大洼积攒一点可食之物,待回村中接济一下自己近人,遇到李窑,他就改了主意。下洼放猪生产队是给带上粮米的,他每晚有意多做一点稀粥,帮他们馏上地瓜、苦菜窝头,让他们也能吃上热汤热饭。
慢慢地,庄稼地已一无所有,那些鬼灵精怪的猪儿又发现了新大陆。荒原上草木葳蕤,各种植物争相生长。其中有一种叫小野豆的植物,极“聪明”,它并不强争高低,只待各种植物都占满所有地盘,它则不紧不慢地钻出土来,从缝隙里向上攀援,悄悄爬上一切植物的肩身头顶,再横向伸展,无休无止地蔓延。到秋高叶黄,它密密麻麻的豆荚就成熟了。太阳炙烤的正午,它们就毕毕剥剥地爆开,那些小豆儿纷纷落地,只待来年再度萌生。
这些在草丛中藏得十分隐秘的极小的豆儿,也没有逃过猪的搜寻本领。当然仅靠这点东西是填不满这些大肚皮吃货,好在田野上的草草菜菜都已出土开长,它们又不太挑剔,这点小野豆就权当精料了。
人若拣拾这些小野豆,可非易事,猴年马月也拣不够一顿饭。李窑跟着猪群转了两天想出了一个妙招。他和生财叔商量,放火烧荒,只在生长小野豆的地片点火,烧过之后,把地上的灰土收集起来,用水滤去土灰,便落下了小野豆。生财叔很是惊疑李窑的智谋,想不到一个要饭的,心眼儿还真多。不过,春日天旱,地燥草干,一不小心就会引起火灾。

他们商定了在点火烧荒前,先看好风势,再锄净一溜野草,切断火路,然后放火。风大的日子,则不动烟火,这样便万无一失。

李窑的办法果然好使,在淘尽土灰的箩筛里,真的收获到了小野豆。虽然费力很大,所获甚微。少是少点,可毕竟是可以救命的粮食呀。这么大的荒野,慢慢做下去,就能积少成多了。


正在他们信心十足地忙活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的火中求粮骤然终止。
那一日起了大风,他们只好停工歇息。忽然,门外的那条狗疯狂地吠叫起来。他们赶快出门来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啦,一排火浪正在风势推助下,在茫茫荒原上燎燃开来,一条条火舌迅速地向四下吞吐跳跃,很快,北大洼变成了一片火海。靠近荒野的几处生产屋子因无人看守,也被大风吹来的火苗点燃。李窑和生财叔住的屋子,好歹没有着火。
由于大火烧毁了几处生产屋子,还差点儿引入村庄,就引起了公社的关注。那时,阶级斗争的口号已喊得非常响亮,这种纵火行为,当然要高度重视。几个公安人员来到北大洼追查“破坏”分子。
这火是一个打兔子的猎人吸烟引燃的,可是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李窑万万没有想到,这场大火,无端地烧及自身。
公安人员来到北大洼,就把疑点放在了李窑和生财叔身上。因为在这片荒野,只有他们三人,而且他们还有多次烧荒打捞小野豆的事实,打兔子的找不到,他们有口难辩。
李窑和生财叔都互证清白,都说对方无辜。可是公安为了对上交差,还是要抓一个去顶杠。
生财叔和李窑私下嘀咕,他坚持自己要去,他说自己一人一口的,无牵无挂。李窑则说出了更为服人的理由,他要和女人一起跟公安走,真要定了纵火破坏罪,判了徒刑,不就解决了几年的吃饭难题吗。生财叔觉得也是,可他总觉得这个无妄之灾,不该让他们去挨逼遭罪受难为。
公安到底把李窑和他的女人带走了。可惜的是那些多么辛劳所得大半袋子小野豆,也被当作罪证没收了,而且再没下落。
在县公安局,要把李窑关押起来,女人抓住李窑不肯放手,并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但这里人很横,自然由不得她,强制把李窑关起,关了两天女人就不吃不喝在关押李窑的室外哭了两天。公安的院子不大,这情状惊动了局长,这位程局长是北乡人,他一打眼见是李窑两人,就觉得奇怪。因为他对他们太熟悉了,他问办案人员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两个要饭的拘来了?办案人员如实以告。程局长哭笑不得。
“乱弹琴,你们这是办的什么案!他两个老实巴交的要饭的,搞什么破坏?快把他们放了。”
两个公安本想抓人邀功的,没想到讨了没趣,只好赶他们快快离去。
程局长又折回来,加了一条指示:“他们回去路途挺远的,到食堂给他们的带上两天饭食。”
办案人员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办了。
李窑领了干粮,走的却不情愿。他原是想吃几年长期牢饭,而回去前面等待他们的不知将是什么。
北大洼的所有出入通道上,都立上了大木牌子,上面赫然写有四个大字,严禁烟火。而且还设了一处荒洼管理站,进入严格盘查,没收一切火种。显然这里已难以存身,没法子,只能回到胡家屋子那个窝巢去了。
放猪的生财叔用自己的口粮,蒸了几个苦菜玉米面窝头,算是为李窑饯行,饭食摆上,大家却都没有心思去吃。
这个春天里,经历了几次的苦苦挣扎,即使拼尽所有心力,所得到的依然是绝望。他感到好像在拖着自己的女人,沉溺在一条深不见底又遥不见岸的河流中,他已经没有了折腾的力气,也渐渐失去了游向前去的信心。一次次的绝望,让他的心一次次的发冷,那一团求生的火苗慢慢暗淡下来。
他觉得要活下去的念头,虽不算什么奢望。但今日看来,这个欲望,还是所求太高,或许……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李窑很感激生财叔倾情相待,强堆笑脸一口一口咬着窝头却难以下咽,这可是他仅存的一点粮米呀。
要分手了,每个人心里都悽悽惶惶的,虽然只有十里之隔,却如生离死别一般的滋味。那年月死亡就像影子一样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转身的工夫,它已经把你扑倒在地。
临行,生财叔悄悄把剩下的几个窝头塞进李窑他们的行囊中,分手时,他宽慰李窑说:“人没盼心过不得,苦日子总有个尽头。明年秋来,这大片荒场又有打捞不完的野胡儿食。我还来这放猪,你再来这里拾秋。”
李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深深向生财叔鞠了一躬,说:“那敢情好。这些日子和老叔真没待够,只怕明年……还能熬到……”
生财叔打断他的话:“哎,这话咋说的,月亮有缺就有圆,盼着吧。”
李窑也应了一声 “盼着吧,盼着吧”,语调里却满是悲凉。
回到家中,李窑才发现生财叔给他带上的干粮,不禁长叹一了声,心里想道,这好心的老叔哇,把这点口粮全给了自己,剩下的日子他可怎么糊弄下来。他把那几个窝头给干娘拿过去一半,自己留了一半。
坐在清锅冷灶的破屋里,李窑愁思万端。他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新麦上场还有四十多天光景,这么多的长天老日头可怎么熬!出去乞讨的路,自己先给自己堵死了。日子到这份上,向人乞食,就是与人争命,万万不可。九龙口沙土坑的节骨草早已挖尽绝根,村南那片榆树林子早已被撸得净光。眼下,人们正去海边捞“潮头”,那是家家户户主要的代食品。“潮头”是村人的叫法,实际就是黄茎菜叶子。它们落到地上,被风雨送到海里,又被大潮集中漂到岸边,一堆一垛的。这些叶子里,也会掺杂些许种籽。把它们收取回来,再一遍一遍浸泡淘洗,把海水的腥咸除去,才能食用。而这活儿他却干不了,需要推着独轮车,带上专用工具,跑七八十里路到海滩住着。等打捞满载,再把它们推回家。田地里的草草菜菜虽说扫荡一空,可那些野菜正是疯长的时节,挖了一茬又会长出,虽能充饥,可天天野菜是活不下去的。
思来想去,他所想到的每一条路上都横着一道高墙,让他找不到一线活路。四面的高墙把他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渊谷,这些无情的高墙在一步一步向他进逼,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感到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惊恐和绝望。


在一片茫茫黑夜中,他忽然发现了一点星光。在无休止的寻觅与思索中,他蓦地想起,那一片亮灿灿的葍子苗花儿。葍子苗的根是可以吃的,蒸熟后像地瓜一样甘面,虽比不上粮食养人,可比野菜强其许多。用它掺了野菜当饭来吃,是能活命的,那个地方比较偏远,或许还没被人发现。
早晨,他们一起身就奔向那里,想去碰碰运气。
远远地,他们就望见了那片灼灼开放的花儿,粉粉淡淡的,灿灿亮亮的,在田野的微风里,摇曳着美丽,飘散着芬芳。令他们又想起采花和插花的情景。可是今天,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份心境。
当他们来到近前,却愣住了。那片沙田已播种了庄稼,顺着垅眼,分明地站立了成行的禾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再挖了,毁坏青苗那可是伤天害理的行为。
他们呆坐在地边上歇息了一会,捋了几把花叶填了一下肚子,只好在庄稼地外的生土上挖掘起来。
葍子苗虽是野草,却并不泼辣,而且十分懒惰,只有在耕地里才发旺开长,根粗叶盛花儿艳。一到荒场地,它就蔫了,迟早会被别的野草吞灭。
田地边上,虽有些从耕地里蔓延出来的葍子苗,可就细弱了许多,而且土质十分坚硬,挖掘起来极是费力。挖一会儿,就没有了力气,只好歇一阵子再挖,到半下午,才抠扯出两绺子长短不齐的葍根。
精疲力尽的李窑忽觉心慌气短,天旋地转,满腹像着了火一样烧得难受,他让自己慢慢倒在地上,四肢伸张出去,闭起了双眼。他觉得自己急速地向地下沉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饥饿和疲劳已经使他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渐渐缓过气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必须带女人回家。
他们两步一停三步一歇地往回走去,在下街村外,看见一个孩子躺在路边。
这时,天色将晚,路边的孩子,让他两人怦然心动,不禁同时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静静地躺在地上,身旁放着一把镰刀和一个竹篮,篮子里还有几棵野菜。见到来人,孩子无动于衷,两只大眼睛无神地向他们扫了一眼。
李窑俯下身去,轻声问他:“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家?”
孩子发出细弱的声音:“我走不动了。”
李窑知道,孩子是饿的。他赶快掏出一小把葍根,递到孩子手上。孩子没有半点客气,接到葍根就塞到嘴里大嚼起来。
孩子吃了东西,有了点精神,慢慢坐了起来,看样子,他还想再吃一点。
李窑没有再给他拿,他很心疼地对孩子说:“不能再吃了,这东西生吃多了会吃坏肚肠的,趁天没黑,早点回家吧。”
“我不回家。”
“为啥呢?”
“没挖到菜,娘会打俺。”
“不会的,我们送你回去。”
“人家说她不是俺亲娘……”李窑和女人像触电一样木在那儿,心中猛地一惊,莫非……他轻轻拉起孩子的手臂,他的腋窝里并没有黑痣。
虽然孩子不是自己的,这一刻,还是让他不可遏止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第一个男孩也该这么大了。
他缓缓地把孩子扶起,轻轻为他拍去身上的泥土,然后掏出所有的那些葍根,用征乞的眼神望着女人。女人使劲地频频点头。晚霞的余晖里,李窑看见女人不停滚落的泪滴。他知道,此时,也一定触动了她对孩子的思念。
李窑把葍根放进孩子的竹篮里,又把镰刀递到孩子手上,一路抚摸着孩子的脑袋,把他一直送到村口,看着孩子走进家门口。
孩子消失的那一刻,李窑就瘫坐在了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下。
半夜时分,他们才艰难地回到家中。
第二天早晨,村里传出了李窑去世的消息。
那个年月,村里死人的事常常发生,人们的反应已变得麻木和漠然,甚至少有了哭声,默默地把人抬出去埋掉完事。
而李窑的死,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村上聚来了不少的人。
李窑是睁着眼睛死的,人们没有办法把他的女人从他的身上拉开。李窑的脸上滴满了女人的泪水。在村人看来,这是犯忌讳的事——活人的眼泪不可以滴在死人的脸上。女人不管这些,双手紧紧抱住她的男人,一任泪水在喁喁的哭泣中洒落。村上的女人们陪在她的身边,抹眼擦泪。
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一位长者,他是村上胡姓中辈份最高也最有人望的老人,他声音低沉地向人们发话:“李窑虽说不是咱村的村民,可也在咱胡家屋子住了些年岁了。咱不能让他破衣烂衫地下地,让人家笑话咱不仁义;再说啦,这么多年,李窑虽然是个要饭的,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老少爷们的事儿,咱得打发他体体面面地上路。我回家给他拿件新大褂子,各位乡邻也都帮衬一把。”
此言一出,街坊们纷纷赞成。这个说拿双新鞋,那个说拿顶毡帽,还有的献出了自己送老的衣裳,一阵子忙活就把全部衣着凑办齐全。这会儿李窑的女人才从李窑身上爬起,挨个儿给乡亲们磕头谢恩。
当村人们为李窑擦洗换装停放在门板上后,他的女人就不再哭泣。她望着这个一身新装的男人,已不再是那个和她朝夕相处,一同流浪在村路要饭的那个李窑了,确信他已舍己而去,再也不能陪她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依人无助的姿态,她安静地坐在李窑身旁,给他把帽子摆布端正,又把鞋袜穿缀熨贴,又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衣装的每一个皱褶,她无限深情地注视着自己这个相依为命的男人,目光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毅。她似乎已经拿定了一个不可更易的主意。
李窑就葬在村西不远的一片荒场里。当安葬完毕人们离去的时候,几位相伴的妇女没有拉住,李窑的女人疯狂地扑向坟墓,任怎么拖拽,也不肯起来,她脸上显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和向往,似乎对人们说:“他在等我,我不能让他等得太久。”
人们从村里搬来干娘,她对女人一番说劝,才把她拉扯到干娘家里。
第二天,当人们再次从坟地往回劝她时,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她向人们长跪不起,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和哀告,似乎告诉大家:我心意已决,你们就成全我吧。
第三天,人们在李窑的新坟上发现了她,她是在夜里乘干娘睡熟,爬去坟地的,一路的爬痕,沾染着她的血迹。
她那孱弱的身躯紧贴着新鲜的泥土,两手深深地插进坟身里,半张脸紧贴坟头,嘴角泛着微微的笑意,好像在对李窑说:我来啦。
(摄影 张小蕊)
作者简介:李建华,又名剑华,亦署梅邨。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山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先后任东营市文联副主席、东营市书画院院长、东营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早年在《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诸报刊有小说、散文、诗歌及报告文学发表,有《秋之心》《秋之萤》《王杰》等诗集出版。其书法作品多次参加并入选全国各类书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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