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从沈尹默、潘伯鹰、白蕉的朋友圈看文人书法的趣味

文化   2024-10-29 20:20   河南  



从沈尹默、潘伯鹰、白蕉的朋友圈看文人书法的趣味

□管继平



来源 l 《书法》杂志2024年第2期
作者 l 管继平
原题 l 最自然状态下的性情流露——从沈、潘、白的朋友圈看文人书法的趣味
转自 l 书艺公社(ID:shufaorg)



由于中国汉字书法的特殊性,文人的墨迹手札,往往具有很高的艺术性。这是传统文人的基本素养,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所以,自古以来,文人的手稿墨迹、书信尺牍都是书法艺术传承的最佳载体,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以及苏东坡的《寒食帖》等自然毋庸多说,已成帖学中至高无上之传奇。而留存于世的古人书札,如“二王”的《快雪时晴帖》《平安帖》《中秋帖》,颜真卿的《湖州帖》等,即便只是短笺片语,素缣寸纸,也同样成为千秋传世的法书经典,为世所珍。



文人书法,性情至上。它可能并不在于点画上的锱铢必较,也不必在气势上的夺人眼目,文人笔墨最在乎的就是自然,在自然状态下的性情流露,不造作,不夸张,讲内涵,重神采,所谓“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因此,“二王”一路的书法,就是帖学书法的始祖,也是文人书法的正脉。一千多年以来,多少书家得其传承,又有多少时代受其影响。虽然个人的审美会有所调整,时代的风尚也会不时转变,然而真正的艺术则不为时间所湮没,经典永远流传。

书法的审美也有时代的因素,毋论尚韵还是尚法,尊帖或是尊碑,多少都会受时风的影响。虽然说“用笔千古不易”,然“结字因时相传”,每一阶段的流行书风,都会留下深深的时代烙印。康有为尊碑,沈尹默擅帖,其实真正的高手并不会把两者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碑有粗犷宏肆,帖具飘逸萧散,而书法能宏肆而萧散,则更见神采。康、沈都是立于时代潮头的领军人物,于碑于帖,各具风采。问题是人们的审美,会因不同的时俗而转变。即使是一件堪称完美的审美对象,但由于审美出现了疲劳,也难免见异思迁。

沈尹默是海派书法的一面大旗,也是这百年来帖派书法的代表人物。他于“二王”法书、褚遂良以及苏、米诸帖,无论结构还是点画,均烂熟于心,临写起来是形神兼备,几乎难以挑剔。其功力之深厚、笔法之精到可谓无人可及。故谢稚柳曾评道:“秋明书法横绝一代……笔力遒劲,人书俱老。以论正书,盖数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抗战时沈尹默在重庆,闲暇时临帖无数,稍不满意就丢弃在字纸篓里。一次被于右任从废纸篓里检出一页沈临写的《兰亭序》,看了大为惊叹,视为神品,立即装裱成手卷而珍藏。类似的故事张充和也说过,那时她在沈先生的废纸篓里,同样也“抢救”出好几件佳作。



这就是书法审美中的“生与熟”的关系,沈尹默看于右任,或于右任看沈尹默,都会有不同样的感受。于右任的书法,虽取法于北碑,但他的诗稿手札,则是一手开张奇逸、自然率真的行草书,他是以写碑的笔法来写帖,笔画虽有古意但又不墨守古法,结体看似险绝,又巧妙舒展、欹正相倚。如果你把他作品中的单字取出来看,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然而作为完整的一件作品却是那样生动而富有节奏的美感。一首小诗,每列或四字三字,或一字二字,如信手撒珠,看似每列都不规整,但在他的笔下,则处理得相当妥帖与自然。

也许,就是审美疲劳的缘故,熟美一路看多了,就会有点麻木生厌。关于沈尹默书法也常有论者觉得他继承多于创造,风格上似有一味甜俗之嫌。持此论者必搬出当年陈独秀语“刺”沈尹默的故事,也就是陈独秀初次到沈的寓所拜访,一进门就大声说:“我叫陈独秀,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入骨……”刘三即江南文士刘季平,擅写汉隶书法,他是陈、沈共同的好友。那首被陈独秀称作很好的诗,就是沈尹默醉中即赋的《题季平黄叶楼》:“眼中黄落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刘三读了非常赞赏,就请沈用宣纸书写后贴在壁上,于是就有了陈独秀看见后的快人快语。那一年,沈尹默才二十六岁。

这一则故事对沈尹默而言,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它最早的传播者就是沈老自己,这至少证明沈尹默对陈独秀的批评并没觉得是一件没面子的事,相反还心存感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沈老最早将这段轶事写进自己的回忆文章中。沈老说,也许是受了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吧,从此他就发愤钻研书法了。可见在之前沈尹默于书法还未真正地发力,那么取得再大成就的书法家,都应有他的稚嫩期吧?沈尹默自然也不例外。此后,他首先取来包世臣的《艺舟双楫》细加研读,苦苦探索用笔法则。并从《龙门二十品》入手,而后《爨宝子》《爨龙颜》《郑文公》等,无所不窥。他曾自述于北碑中,最喜《张猛龙碑》,又参入《华岳庙碑》,着意于横平竖直,每作一笔,辄屏气为之,如此十数年不辍,在北碑中浸润了相当一段时间后,自一九三〇年始,先生自觉腕下有力,乃重新再学行草书,临“二王”、智永诸人墨迹,同时遍临褚书。沈尹默学书立意高远,他独上高楼,博览群书,深厚的学养和诗人气质,使他的字中自然有一种飘逸清雅的书卷气。郭绍虞曾评论他的书法“妙在熟中见生,功夫得力于字外,纯从学问而来”,诚然,字外的功夫,实为他人最难超越之处。

沈尹默临《爨龙颜碑》



陈独秀对沈尹默早年书法的批评,是建立在他自己的书法审美和眼界高下的基础上,他认为通常以帖学为宗的书法,若无厚实的北碑为底,用笔单调柔弱,则容易滑向“媚俗”一路。这一观点也和清代末期由尊帖转而尊碑风尚是一致的。反观陈独秀自己的书法,则是碑帖结合,写得汪洋闳肆。陈氏翰墨中的书札诗稿,大多为率性而作的狂放大草书,铜琶铁板,大江东去。正如他那副著名的对联“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一样,录的是怀素《自叙》中的句子,写得颇也同样具有奔蛇走虺、雷闪电掣之势。陈独秀的个性强烈直率,旷达豪迈,即便他自己的手上未能达到,但只要他的眼睛能看到,他仍然要直言不讳。三十年后,沈尹默的书法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了,但陈独秀在肯定的同时,依旧保留了自己的独立见解,他在一九四一年给台静农的信中说:“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

于右任和陈独秀都是主张碑帖交融的文人书家,他们有相近的书法审美观,但他们在赏析沈尹默书法上却各执一端,分别看到了沈书中不同的两面。

近年来,沈尹默的书札诗稿时见于拍场,也许看惯了沈老正规的对联条幅、横披匾额,再看看随意的尺牍手稿,则能感受到书家的另一番景象。古人云:“告不如简,简不如草。”应朝廷所书的诰令,书写时须极其庄重严谨,哪有朋友之间的书简随意?我曾细读了一页沈尹默致好友潘伯鹰的尺牍,那是记述了他们在重庆时的一段生活,信中无话不谈,颇有意趣。


沈尹默临米芾《元日帖》《吾友帖》



潘伯鹰是现代著名诗人、书法家,精于文史,对文学颇有造诣。早年曾创作小说《人海微澜》等,于报上连载时甚获嘉誉,引起大文豪鲁迅的关注。在书法上,沈尹默与潘伯鹰可谓互相引以为同调,他们均得力于“二王”、褚遂良一路。虽然沈尹默年长于潘二十余岁,但沈一直视潘为忘年之交,惺惺相惜,丝毫未有居高临下之意。而潘伯鹰在重庆任章士钊的秘书,从辈分上说应是沈、章之晚辈,故谊在师友之间。据说不管是学问或书法,能入潘伯鹰“法眼”的朋友还真不多,其有名士风范,才情超拔,目无余子,难怪陈巨来笔下的“十大狂人”,潘伯鹰当之无愧。

沈尹默致潘伯鹰的书信,从内容以及交往来看,应该是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重庆。抗战期间作为陪都的重庆,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也集聚了大批的文化界名流。其时,由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江庸、潘伯鹰等人发起,还成立了一个饮河诗社,社友有陈寅恪、吴宓、马一浮、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高二适、谢稚柳等,阵容之豪华,名家之林立,一时无两。一九四三年春,饮河诗社社友在重庆红岩村举办了一次“雅集”,张宗祥、沈尹默、潘伯鹰、乔大壮、江庸、刘禺生、曾履川、吴稚鹤等人都参加了这次活动。据沈尹默此信中的内容,很有可能就写于这次活动之后。尤其是信中问候到的“履川、稚鹤”,都是参加了一九四三年春饮河诗社“雅集”的诗友。这两位是潘伯鹰的同窗好友,一为曾克耑(字履川),一为吴兆璜(稚鹤),皆属有学问的年轻人,也是书法家。沈尹默在信中说:“履川作字之遒肆,伯鹰之娟净,稚鹤之结实,皆我所不及。得此启示,受益良多。然却愿还以我之不足,略裁兄等之有余,此语想不讶也。至于船翁诗之华鍊,调甫句之新峻,亦为我所不能到,则却不敢恃己之短妄谈彼长耳。钝根人周旋于聪慧者之间,亦顿有聪慧气,自谓尚可教也。兄以为然否?三童子至可爱,小者尤逼人,的非凡材,他日若有成,必在我辈上。但今日当且以凡材育之。眼前多可畏之人,使人发愤忘忧,大有不知老之将至之概,实佳幸事。兄等来日方长,或不如我所感之迫切也。一笑。”

沈尹默致潘伯鹰信札



年长一辈的沈老很谦虚,历数了年轻人在书法上的胜己之处,以示年轻人的可畏,以及自己和年轻人的交往受益良多,并也感慨自己“老之将至”,这种迫切感是年轻人所不具有的。

好友之间的通札总归是轻松随意的,就如陈独秀的诗句所言:“书法由来见性真。”沈尹默的那页尺牍,就是他性情的自然流露,整篇气息流畅,一气呵成。这件作品可能还不算是沈氏尺牍中最为出色精彩的,但比起他过于正式的字幅书写,那一种轻松从容、飘逸多姿的状态,却是独胜一筹的。一九六二年,由上海市文化局等单位筹备,上海美术馆隆重举办过一次沈尹默书法展。那时恰逢周恩来总理因公来沪,于是在百忙中也拨冗前去参观。那次观展之后,总理也请沈尹默写幅字。沈尹默认真默写了一首毛主席《沁园春·雪》。可能是面对总理,那幅字写得反而太拘谨了,写完之后沈尹默不满意,于是又重写了一幅。写第二幅时,沈尹默终于放松了心情,一挥而就,反而神完气足。总理自然是大智慧者,他笑着说:“两幅都写得好,我全要了!”

即便是同一的书家同一样的功力,状态环境的不同,写出的效果也是不同的。写得松,是书法的一种境界。当然,前提必须是具有相当功力的书家而言。若是不具备一定的条件,写得再松,那也不可能有什么境界。

尽管潘伯鹰有“狂人”之称,不过他对沈尹默还是十分尊重的。除了沈尹默,还有章士钊、叶恭绰、谢无量等,都可称是潘伯鹰的前辈,潘氏以晚学之礼,与几位先生交游请益,自然是不无恭敬之态。前些时,沪上有潘伯鹰的旧藏上拍,书画、信札、诗笺等,大多有“伯鹰”之上款,皆为这一批与潘伯鹰笔墨酬唱的师友。这批书信,对于了解潘伯鹰的“朋友圈”,实在不啻为绝好的史料。譬如章士钊,潘伯鹰受其擢拔,交情甚笃。世人但知章士钊为学者报人或教育家,其实章先生的书法能行能楷,兼习汉隶,皆具有相当的实力。他的隶书取法汉碑,线条圆润,超逸多姿,受《曹全》《史晨》等碑影响最多。而其楷书与行草,则主要得力于“二王”以及褚遂良诸家,笔致清灵变化,墨韵饱满儒雅,有着非常浓郁的晋唐气息。他曾节临过一幅行书《米芾方圆庵记》,此为米芾行书中最接近王字风格的作品,章临写得腴润典雅,锋芒不显,清纯洒脱而又不失古意。



叶恭绰是诗词书画大家,多年前我曾有幸得藏了他的一件书札。那是一页叶恭绰致潘伯鹰的短札,寥寥才数十字,但从中也可一窥叶、潘两位非同一般的交情。一九三八年,潘伯鹰从湖南去了重庆,在中央银行担任行长秘书。而叶恭绰抗战初始正避居香港,后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叶恭绰无法直飞重庆,只得于一九四二年十月逃回了上海。那一封信就是叶恭绰从上海寄往重庆给潘伯鹰的。信中所言一是介绍一位年轻人来拜谒潘先生,说是“祈赐教督”,实际意思即求日后能照应一二,这个心照不宣,彼此都懂的。二是叶拟托友人带两瓶鱼肝油精,请潘伯鹰届时转交好友、佛学家梅光羲。梅是叶恭绰早年的故交,其时在重庆境遇和身体俱不佳。那年代鱼肝油精一定是稀罕的营养神品,叶恭绰身处乱世,还不忘远方困难中的好友,诚难能可贵也。

诗词书画之外,叶恭绰又是收藏大家,还精鉴赏、擅文章。据说民国成立,袁世凯在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的那篇就职宣言,即出自叶恭绰之手。如此高的才艺学养,自然得于家庭的熏陶与培养。叶恭绰出身书香世家,祖父叶衍兰(南雪)乃词学大家,以金石书画名世,叶恭绰自小就喜爱书画诗词,五岁始诵四书五经。他少年时的成长,还得益于祖父之交游,当时的前辈名流张冶秋、汪兆镛、梁鼎芬、陈散原等,皆是祖父好友,以垂髫之龄的叶恭绰,均能晤谒交往,这实在是非常幸运而难得的。

叶恭绰收藏宏富,眼界之高,罕有其匹。不说宋元佳椠或其余文玩,光是法书名帖,其藏品之珍也是闻名中外的,时人称其所藏“不亚于昔之项子京、今之庞莱臣”。张大千祖传的《曹娥碑》被商人几经转卖,后落于叶恭绰之手,而当叶获知大千境遇后,竟无偿奉还的故事,已成艺界美谈,此举也令大千一生难忘。还有,如今为上海博物馆镇馆之宝的王献之《鸭头丸帖》,也是叶恭绰的旧藏。此帖有宋高宗宣和绍兴元天历内府收藏印记,并有宋高宗题赞,后流出宫外,历经数朝,代有题跋,辗转至叶恭绰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叶恭绰有偿让与上海博物馆,然此物价值连城,实在难以定价。后想到古人曾有“一字千金”之说,《鸭头丸帖》共两行十五个字,于是便象征性地以一万五千金姑为代价,此亦书坛一则佳话也。



由于所见不凡,加之早年的临池功夫,叶恭绰书法已有自我面目,总体说来其书早年从颜真卿入手,后主要取法赵孟𫖯《胆巴碑》,汰去了赵字的姿媚甜熟,并参以李北海《麓山寺碑》的灵动结体、褚遂良《大字阴符经》的宽博结构,因此他的书法虽擅长于楷或行,然而能于方正谨严中求变化,笔力雄浑苍劲,线条柔韧挺拔,结体略方而扁,但欹正相谐,以形成自己跌宕多姿、百态纷呈之风。叶恭绰曾藏有赵氏之《胆巴碑》,经其反复研究比对,得出赵字主要得自李北海,他说世人多以松雪书法学右军飘逸甜熟之风,其实不然,只有细细看过他的碑版帖本,始知是全用李北海笔法也。故题诗句道:“不见鸥波碑版字,那知北海有传人。”

据说叶恭绰用笔有一奇招,就是将毛笔不论大小,一买来就先剪去笔尖。他说毛笔留尖写出字来,表现不出腕力。这种修剪笔头的做法(或以火烧锋,使笔锋较短等)为元代以来篆书家常用之法,而叶恭绰以剪锋书写,尤其是大字,似更具苍莽浑穆之致。难怪说他的字“天骨开张,有寻丈之势”,但若以尺牍体的小楷而论,秃笔则毫无优势可言了。所以,就尺牍书风的雅逸灵秀来说,叶恭绰比起潘伯鹰、白蕉一路的帖派书家,自然就略逊一筹了。



不过,作为题外还得补说一句,叶恭绰毕竟资历和学问俱在,且年长潘伯鹰一辈,所以深得潘之敬重。我发现叶恭绰给潘伯鹰的信,大多都称“伯鹰”或“伯鹰弟”。通常如没有明确的师生关系,这样称法在民国很少见,或可说他们的关系确非一般,几乎等同于师生。叶恭绰早在十多年前,就以《敦煌隋人写经卷》赠予潘伯鹰,潘后来还将自己的斋号命为“隋经室”,并请唐醉石刻了朱文印以纪其事。说来不知真假,据传有“狂人”之称的潘伯鹰,曾在上海的“隋经室”门口,贴过一张纸条“不读五千卷书者,不得入此室”,以避无谓之闲杂人来饶舌费时。此举若真,果然狂士无疑矣。

说起近百年来的海派帖学名家,白蕉肯定是无法绕过的一位人物。自古云间多名士,自“云间陆士龙”以来,但凡能以“云间”自号或名世的,多为性情洒脱、品格高洁之士,而且最好还是怀才不遇的失意人,或是拒不出仕的隐者,如西晋的“云间二陆”,明末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三子”,还有“云间野鹤”陈眉公等。尽管此处的“云间”只是地名,但它的字里行间却透出一份超尘绝俗的况味,总让人联想起“云中白鹤”的清高与孤傲,“闲云野鹤”的悠然和风雅。若是寻常的庸夫俗子,怎能配得上“云间”之号呢?所以,以一手“二王”书法名闻天下的“云间白蕉”,无论是从他“名士”的风度还是“隐士”的态度来看,都是当之无愧的。



白蕉本姓何,生于金山张堰镇的一个中医世家,父亲悬壶济世,于当地一带小有声名。多年前,笔者为了写一篇涉及南社的小文章,曾专程去了张堰镇,寻访了高天梅、高吹万以及姚石子的故居。根据友人的引领,我也找到了同为新南社成员白蕉的当年住所:新尚路十六弄二号,然房屋陈旧,杂草断垣,与镇上修葺一新的姚光故居也就是如今的“南社纪念馆”形成巨大的反差。何况这十六弄内盘曲狭小,且多为外人混杂蜗居,使人很难想象这里以前会有一位尽得“江左风流”的大书家。

由于金山旧属华亭松江府,而松江古称云间,故白蕉常以云间居士、云间下士或云间白蕉自称。而其原名何治法,则无人知晓矣。白蕉有一方自刻印章“有何不可”,巧妙地透露了他的“何姓”,一语双关。至于他为什么废姓而不用,径称白蕉,坊间似有多种版本,但若以白蕉夫人金学仪的晚年追忆,说白蕉十六岁到上海求学时遇上了一位同乡女孩,一见倾心,坠入情网,但因门第不合而遭到双方父母的极力反对。后在一次痛苦分别时,女孩送了白蕉一枝白色的美人蕉花朵,从此,白蕉遂废姓而以“白蕉”为名了。受新文化运动思潮的影响,那时的白蕉正热衷于写新诗,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他创作了一首新诗《白蕉》,并将自己的新诗作品结集,于一九二九年一月由上海励群书店出版,诗集的名字也叫《白蕉》。


白蕉《论兰图》



作为“诗书画印”的全才,白蕉的天分无疑是超群的,格调也不俗。而且他学书并无明确的师承,十六岁考入上海英语专修学校时,幸识了徐悲鸿并受了一些影响和指点,但主要还是靠自己的苦练和领悟。据其自述的学书经历是:“初学王羲之书,久久徘徊于门外。后得《丧乱》《二谢》等摹本照片习之,稍得其意。又选《阁帖》上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观摹,遂能得其神趣。”将帖本逐字放大,探求线条轨迹,揣摩笔法使转,这里所谓的“得其神趣”,其实不是靠单纯的临习,更多的是一种“悟”。据说白蕉常常将自己写好的字挂在墙上,近看三日,远观三天,稍有不满则撕去重来,往往十纸撕其九,又弃其一。就是这种近乎苛刻的不断自我否定,造就他不同寻常的手眼。因此,抗战时白蕉与邓散木合办了“杯水书画展”,才三十出头的他,锋芒初露便惊艳沪渎,后他又在上海首次举办了个人书法展,一时佳评四起,王蘧常写“三十书名动海陬,钟王各欲擅千秋”的诗句,也基本确立了他作为书坛帖学继承者的中坚地位。

白蕉曾自称是“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他未将印章列入,我猜他可能并不看重自己的印章,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如列入,尽管其印也有佳作,但与书画相比,只能屈居其末了。如此,恰是“诗书画印”的传统排列次序。我一直认为,白蕉其实以书法成就最高,画次之。他的画虽题材有限,独擅兰草竹石,然逸笔草草,风标独立,也极具文人画之神韵。曾与高野侯、申石伽并称,得“白蕉兰、石伽竹、野侯梅”之美誉。画家好友唐云有诗赞之:“万派归宗漾酒瓢,许谁共论醉良宵。凭他笔挟东风转,惊倒扬州郑板桥。”

想来也颇有趣,既然画兰“惊倒板桥”,写字直抵“钟王”,难道作诗能追“李杜”乎?尽管尚未有人如此评说,但为何自以为“写诗”要超过“书画”?这使我想起了齐白石,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的书画篆刻成就明显要高出他的诗,但齐白石自己的排列顺序却是“诗一,书二,画三,印四”。在此,白石和白蕉,其实皆异口同声地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更看重书家的学问,他们不希望是一个只会画画写字的艺术家。

说到写诗,白蕉倒是与一位前辈乡贤非常交好,时常过从请益,诗稿往还。这位忘年交即南社著名诗人姚鹓雏。姚鹓雏是松江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师事著名文学家林琴南,能小说,善诗词,精书法,民国时曾任江苏省省长陈陶遗秘书,还于东南大学、南京美专等多所学校教授国文,一九四九年之后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并任过松江县副县长之职。白蕉与姚鹓雏有过一段频繁的通信交往,时间约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三年前后。这段时期白蕉与鹓雏的书札往还,多是以诗奉教、郢正之类,还有白蕉数次托鹓雏代请“右公”或“髯翁”书法以及白、姚之间书扇合作事宜。这“右公”或“髯翁”,即为于右任。鹓雏年长于白蕉十五岁,就当时来看,其文坛资历和诗文成就等都较高,故白蕉书札皆以晚辈礼待之,极其恭敬。

欣赏白蕉的书札墨迹,可见其风采流丽、挥洒自如的状态,从这些书信中我们可感到其字风格俊逸、笔法精熟,已到了自由王国之境,尽管不是书法创作的展示,而是朋友间的函札,但展现给人们的却是至高的书艺享受,流畅中不失韵致,刚健中不乏婀娜,风流萧散,意趣高远。应该说白蕉书法,将“二王”的手札融会贯通,不仅是《丧乱》《二谢》,其他如《奉橘》《何如》《孔侍》《得示》《鹅群》等等,他可以说是尽得神髓,难怪沙孟海评之为“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也。

传说中白蕉为人清高孤傲,不从流俗。一九四九年之后,柳亚子为他写信推荐给华东军管会主管文物处的徐森玉,让他自己携信去谈,但白蕉却从未将柳亚子的信示人。他自恃才高,评包世臣、康有为的书法,极尽挖苦毒评之辞,说:“包慎伯草书用笔,一路翻滚,大是卖膏药好汉表演花拳绣腿模样。康长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书颇似一根烂绳索。”足见其心高气傲,大有睥睨左右之态。故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中将白蕉也列为“十大狂人”之一,然而却并未写出什么具体的“狂傲”故事,只是含糊地说他可能“对沈尹默云云,似太对沈老过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怿”。


白蕉《兰题杂存》(局部)



白蕉对沈尹默的态度究竟如何,众说纷纭无可定说。但在白蕉致姚鹓雏的书信中,有一封标注为“二月十八日”之信,曾问及沈尹默,并希望获得承教,恳鹓公为之介绍。可见白蕉还是颇尊重沈尹默这位帖学前辈的。至于后来他们同在一个画院,是否有其他误会,因无具体事例,只能暂且存疑。如今,随着白蕉书法的逐渐被重视,白蕉的书学地位也渐被重视,作为当代的帖学代表人物,常常会有人将白蕉与沈尹默相提并论,或尊白抑沈,或尊沈抑白,真是“梅雪争春未肯降”矣。不过就我个人以为,白蕉的尺牍体书法自然可称“天下第一”,要胜沈一筹,然而白蕉的大字书法,则常常有力不从心之弱。沈尹老之书,不仅是“二王”行草,其精妙绝伦的晋唐楷书以及魏碑、隶书以及自我的风格塑造,却是白蕉所不及。所以,沈、白之比,亦似梅雪之争,虽各擅胜场,然也颇费评章,此也可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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