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崔斯也
来源丨新周刊(ID:new-weekly)
11月15日,小美月工资到账3300元。
小美是北京一家央企设计院的建筑设计师。这是她入行的第十三年,也是职业生涯中收入最少的一年。
她还记得当年实习时,每月到手工资就达到了6000元;入职第一年,她的年收入就超过了20万元。
曾经许多学生向往的建筑设计行业,正在经历一段漫长的寒冬。这个曾经跟随房地产高速向上的行业突然下落,建筑设计院裁员和降薪成为常事。社交媒体上,从业者们纷纷晒出自己的工资——每月到手两三千元,绩效和年终奖都不见踪影,甚至已经有单位通知:只交社保,不发工资。
“985本硕,月薪3000元”
刚入职时,小美的薪资由基本工资和绩效奖金构成。公司会在每个季度核算产值、发放季度奖金,年底核算后会发放年终奖金。
近几年,先是季度奖金被取消,接着年终奖金也被取消了。最近两年,小美的基本工资也降到了每月3000元左右,几乎快达到了北京市最低工资标准,“和过去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图/《小巷人家》)
与小美的情况类似,小张也在北京一家国企背景的设计院工作。这几年,她眼看工资从曾经的每月1万多元缩水到了3000多元。去年年末,公司进行了一轮裁员,外聘人员几乎全部被裁,在编员工也有不少被劝退。
最让小张不能理解的是,公司开始以员工互相评分的方式实行“末位淘汰”制度:“首先,所有的领导不在这个互评名单上;其次,你不可能认识院里的所有人,但每个人都能给所有人评分。如果分太低,领导就有了理由开人,很不讲理。”
小张今年33岁,北京人,单身。和很多同事相比,她不用负担房租和房贷,3000多元的工资再加上每月提取出来的公积金,可以维持基本生活。她说,不少同事是单位的“双职工”家庭,两人的收入加起来都只勉强够还房贷,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主动离开。
(图/《光辉之城2》预告片截图)
“现在唯一支撑我还在这里的理由,一个是离家近,上班比较方便,另一个是它给能给我上五险一金。其他我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了。”小张语气无奈,“这么说吧,我赚得还没有我们单位门口的保安多。”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设计师曾经是人们眼中“体面的好工作”,从业者往往都是高学历,毕业后大都进入大型国企、央企工作。
小美和小张,都是知名大学的建筑设计专业硕士学历。小张所在的公司有一位清华大学本硕博的高级工程师,他同时拥有“三证”(一级注册建筑师、一级注册规划师、注册咨询证),“就这个(条件),还是在领导非常重视的情况下,每月工资也只是1万元左右”。
(图/《小巷人家》)
不少设计师在网上晒出了自己两三千元的工资,试图寻找安慰,但共情的大多数是同行。不明情况的路人会在评论区留下轻飘飘的话语:“年终奖才是大头”“刚入行吧,再过几年就赚翻了”“我认识的央企员工,到手的钱可不仅仅是这点工资啊”。
这些留言,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建筑设计师们的尴尬处境。即使是提及建筑行业的衰落,人们也往往会先想到房地产、土木工程等相关行业的从业者们。而建筑设计师这一曾经的“体面工作”,其从业人员如今成了有苦说不出的“高学历低薪者”。
“没项目、没回款”
小美是80后。她坦言,自己的确是“赶上过好时候”的那拨人。
2011年,小美毕业于一所“建筑老八校”的其中一所。当时和建筑相关的行业都特别好找工作,她一毕业就迅速拿到两三个大企业的offer。在导师的建议下,她选择了这家头部央企设计院入职。
“当时无论是看工资福利还是行业前景,我都觉得自己的选择特别正确,感觉自己能在这个单位干到退休。”工作的第一年,小美的年收入就超过了20万元。拿到年终奖后,她立刻出国玩了一趟。入职第四年,小美就从项目助理晋升为项目负责人,独立带项目组。2015年左右年收入已经超过了40万元。
(图/《小巷人家》)
当时和,高薪资相对应的是高强度的工作。行业景气时公司项目多,加班就成了常态:“上学的时候就天天熬夜画大作业。工作前几年,基本从没在白天走出过公司,晚上九点回家都算早的。周末就更别提了,一个电话你就得过来加班。”小美回忆。
即便是居家办公的那段时间,要干的活依然很多。而近几年,因为项目数量的急剧减少,小美感觉到自己的加班频率在慢慢降低。从去年起,她已经不用周末加班;到了今年,同事们都能按点上下班了。
几乎每位受访者都说,降薪的直接原因是“没项目可做”。每年上级单位会给小张所在的设计院下达新签指标,但接近年底,公司今年总共才完成了任务量的20%。
(图/《光辉之城2》预告片截图)
“狼多肉少”,小张如此形容。因为曾经房地产业和城市基础建设的蓬勃,高校的建筑类专业扩招,各地的建筑设计院也数量激增,有过一段高速扩张期。而当建筑行业整体进入相对停滞的阶段,建筑设计院自然也过剩了。
小张的公司里,很多设计项目甚至是免费为甲方做的,只为了赚取好感、维护关系:“因为大家都抢。你不干,有的是人去干。”
没钱却要干活,这让小张觉得很讽刺:“挺多人还是会挺猛地加班。我以前也是,觉得多干点就能多学点。现在会想,学什么啊我?”
另一个原因则是,单位收不回项目款。起初单位还可以向上级申请一些补贴资金,如今也很难了。“要钱”如今成了设计院的重点工作,小美公司的各部门领导、教授级的院长都被要求去促成回款。
(图/《光辉之城2》预告片截图)
小张的公司甚至下发了文件:所有员工只要能促成一笔回款,就给0.5%到1.5%的提成奖励,在一个创意大于一切的行业里,最重要的工作成了要账。
转行的代价
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受到行业的停滞。
今年33岁的茜茜,在重庆一家国企设计院工作了八年。去年起,公司裁员了近40%的人:“以前设计师岗位只需要安心做设计;现在人少了,什么活都要干。最近两三年,公司已经没有再招聘过新人入职了。大家都能感觉到,这个行业就是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
小美则觉得,“逃离”几乎已经成了这个行业的第一关键词。小美有不少同事都因为房贷、车贷的压力选择了离职,而她这种焦虑的状态也已经持续了好几年。起初,公司的同事们还会一起聊这些事情,抱怨几句,再互相安慰,但时间久了,大家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解决方案,也就不常提起。
即便是自己曾经赶上过时代的红利期,小美反而更羡慕那些刚毕业、入行没多久的孩子:“他们还年轻,可能说换个行业就能换。像我这种做了十多年的,已经没那么大的勇气转行了。”
(图/《小巷人家》)
有段时间,小美也试着找过其他工作。但37岁、单身女性的身份,让她面试的经历不太愉快。HR几乎都会问她是否打算结婚生子的问题,也有HR不藏着掖着,直接说:“以你的年纪,学习能力、思考能力肯定都不如年轻的孩子。给你一个新岗位,我们会担心你未必能胜任。”
小美很困惑:“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单位里都是二三十岁的人,那些40岁以上的人都去干吗了呢?”
她和单位里仅存的年龄较大的同事聊,对方也很迷茫:“我现在这个薪资,真不如回家带孩子。”她观察到,除了一些已经做到中层以上的领导,很多年纪大的人都在另谋出路。
年轻的同事们,有人成功转行,去游戏公司做场景建模类的岗位,月薪可以达到3万以上;有人去ESG类(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类的岗位,也有人去做了保险经理。更保守的人则是选择了考公、考街道办事处这种传统的方向。
(图/《光辉之城2》预告片截图)
几年前,小美开始做一份新媒体的副业;今年,她更加迫切地希望这份副业可以带来更多收入。她说自己并不后悔学了这个专业、进这一行:“因为我本身很喜欢设计,开头几年也的确赚得多,很潇洒。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更认真去搞副业。其实我还能做很多别的,但现在可能都实现不了了。”
茜茜与小美相似,都是一边观望一边积极发展副业。她认为,行业洗牌是必然的事:“这个行业,人少了可能会变好。人如果一直这么多,不可能好。”
很多受访者都提到,按国外的发展历程,建筑业逐渐冷却是必然的规律。小张认为,如果没有那么多新增建筑的需求,那么建筑改造也是一个发力方向。改造同样非常考验设计功力,但国内还不普遍不太认可其重要性:“其实改造比新建要难很多,但甲方会觉得:不就是重新装修一下吗?其实在改造中很多都需要重构,新的建筑规范出来,标准要求都会提高,所以会更难。”
(图/《小巷人家》)
小张回忆自己当年填报高考志愿,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建筑专业是爸爸建议她报的:“以前建筑是大学里最好的专业,现在都成了调剂的专业。像城市规划、风景园林、土木工程,不少学校甚至都取消了这些专业。”她当时一本只报了这一个专业,二本报的是物流专业:“都怪我高考超常发挥了!我现在就想,当时为什么没去学物流呢?”
而在小张父母的眼中,即使眼看女儿工资缩水至此,他们依然坚信建筑设计师是个好职业,给女儿打气:“毕竟是国企,过几年肯定会好起来的!
中产阶级的泡沫早晚会破灭。美国有“乡下人的悲歌”,日本有“中流阶层的崩溃”。时代抛弃一代人,甚至不会提前打一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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