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扎科特 | 蒙田与节制的美德

学术   2024-11-20 11:01   美国  


凯瑟琳·扎科特 | 蒙田与节制的美德


作者凯瑟琳·扎科特(Catherine H. Zuckert),圣母大学南希-德鲁政治学名誉教授。


译者刘远鹏,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本科生。


编者志本文为《我们为何如此焦虑》(Why We Are Restless: On the Modern Quest for Contentment)一书的书评,发表于《政治学评论》(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ume 85, Issue 3, Summer 2023, pp. 378 - 381)。该书近日已出版中译本(本杰明·斯托里 / 珍娜·西尔伯·斯托里,《我们为何如此焦虑》,赵宇飞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10月)。文中的着重标记均为作者所加。



在文章的开头,我要祝贺斯托里伉俪取得的辉煌成就,在《我们为何如此焦虑》一书中,他们以可读性极强的方式梳理了四位艰深的法国思想家之间的“对话”。正如读者从脚注中了解到的那样,他们对观点的展现有着极其深厚的学术研究作为基础,但是,其学术性也并未影响到行文风格的晓畅通达。

斯托里伉俪著作的巨大力量在于,他们勾勒出从蒙田到托克维尔的思想脉络,揭示了这些思想家在关于“人类应当以何种方式追寻幸福”问题上的连贯性。他们首先强调,蒙田提出的那个被他们称为“内在满足”(immanent contentment)的概念是多么具有吸引力,从而解释了这一概念是如何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不仅影响巨大,而且占据主导地位的。然而,由于他们的旨趣在于展现蒙田以后的思想家对其新颖构想的接受、批判和回应,斯托里伉俪更倾向于从后世思想家和读者的视角来解读和展现蒙田的思想,因此,他们并未尽如蒙田自己理解和表达的那样,完整地呈现出对其思想的确切描述。

他们写道:“虽然在人们的记忆中,蒙田是一个怀疑论的个人主义者——他驳斥普遍人性善(universal human good)的理念,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意识到人性繁复的多样性,然而,其怀疑论的实际后果是这样一种新的……幸福的理念。”这一理念的内涵是“变化中的节制moderation through variation):一种对我们的性情(dispositions)、追求和乐趣的安排,这种安排被周密策划(calculated),使我们得以保持兴趣、‘无拘无束’at home)并且获得即时感(present in the moment),但又不失冷静、自在与平衡”(3页,强调为原文所)。我能够接受的是,上述说法可以作为蒙田对读者提出的主要建议的概括,然而,他们进一步指认了这一理念的“社会维度”,这是我无法接受并试图纠正的。作者们声称,“通过向他人展示一个多样却又平衡的自我”,蒙田引导读者去期盼得到一种“完全的、个人的、‘无中介的认可’unmediated approbation)”,而这也是蒙田曾经从他的朋友艾蒂安・德・拉波哀西(Étienne de La Boétie)那里得到的(3页,强调为原文所)。

蒙田赞颂了二者非同寻常的友谊,他宣称,他和拉波哀西分享了“一切……包括意志、思想、判断、财富、妻子、孩子、荣誉和生命”(原注:Michel de Montaigne, The Complete Essays of Montaigne, trans. Donald M. Fram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1.28, 141. 引用蒙田的文章时,依次标出了卷数、篇数和页码数。)。他宣称,这种关系是前所未有的,既胜过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三种友谊形式,也胜过其他古代思想家所赞美的同性恋关系。但是,正因这种友谊是如此地罕见,蒙田认为,除了他们二人以外,这种友谊将不会在三百年内出现——如果还会有的话。在蒙田的《随笔集》(Les Essais)和自传作品中,没有证据能够表明他试图积极地寻求另一个这样的朋友。三十九岁时,他辞去了在波尔多法庭(Bordeaux Parlement)的职务——他曾在那里与拉波哀西共事,并回到他修建在自家庄园里的图书馆中闭门读书(译者注:1563年,拉波哀西离世,使蒙田大受打击。他于1571年辞去公职,并隐居在家族庄园蒙田堡(Château de Montaigne)中读书写作。)。他向读者推荐的正是这样一种独处的生活。

然而,蒙田并没有敦促读者进入自我封闭的心境,与他人完全地、禁欲地隔离开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财富,在此之上最重要的是健康;但是,我们决然不能把自己与他们如此紧密地束缚在一起,以至于我们要依赖他们去实现自己的幸福”(原注:同上,1.39, 177.)。他承认,人类对他人应当负有义务。“聪明人应该将自己内心的灵魂从人群中抽离出来,保持自由和力量,从而不受限制地判断事物”,但外在表现上,一个聪明人则要“遵循被广为接受的风尚和规范。一般情况下,社会无需我们的思想便能运作,但[我们必须奉献出]自己的行动、自己的劳作、自己的财富,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来为社会服务”(原注:同上,1.23, 86.)。

我们往往为了出人头地而取悦他人,从而失去自我,因此,蒙田促使我们“保留一个完全自由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后备间(back shop),在那里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主要的寓所。在这里,日常的对话必须发生在自我与自我之间……我们拥有一个可以朝向内部的灵魂,[]保持与自己为伴”。我们不必“担心独居生活会让我们在乏味的怠惰中停滞不前”(原注:同上,1.39, 177.),蒙田承认,“对于那些已经把最鲜活、最富饶的岁月献给了世界的人来说,独处似乎更合适也更合理”,但他同时也敦促一切有能力做到的人,“去解开那些强大的纽带,从今以后得以处处留情,但却只对自己专心致志……”“为什么,”他问道,“我们要使自己的满足感沦为他人力量的奴隶?”(原注:同上,179-80.

由于“雄心壮志是对退隐生活最为直接的反对情绪”,蒙田建议读者们,“放弃那些来自他人赞赏的喜悦”。当然,蒙田并不建议他的读者寻求他人“完全的、个人的、‘无中介的认可’”(原注:同上,182.),以便结成他所喜悦的那种与拉波哀西的友谊。相反,他敦促读者:“在你自己的心中隐居吧!但首先要准备好在那里接受你自己;如果你不知道如何管束自己,那么,自我信任将是疯狂的。” 原注:同上,182-82.

这种退隐的目的是享受和平与宁静的生活,但蒙田强调,要实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们这些……过着只向自己展示的私人生活的人,必须在内心深处建立一种模式,以此来检验自己的行为。……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究竟是懦弱而残忍,还是高贵而虔诚。其他人无法看见你,他只能通过不确定的臆断来猜测你……”因此,他敦促道,“不要依附于他们的判断,坚持你自己的判断”(原注:同上,3.2, 613.)。

虽然蒙田强调习俗的多样性和力量,但他并不是一个道德相对主义者,恰恰相反,他认为,“没有哪种善行不会让生性善良的人感到欢愉。事实上,在行善的过程中,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满足,使我们内心愉悦,而与良知相伴的是一种慷慨的自豪感”。因此,他骄傲地宣称:

如果有人能洞察[他自己的]灵魂,[那位观察者]就不会发现自己有罪愆在身,他不会造成任何人的苦痛和灾难,也不会报复和嫉恨,以及公然触犯律法,或者进行革新和扰乱,抑或是[他自己的]言而无信。[]既没有将[他的]手伸向任何法国人的财产或钱包……[]也没有无偿地占有他人的劳动成果。原注:同上,612.

斯托里伉俪将这样一种渴求归之于蒙田: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而失去对自我的感知,从而与另一个人完美契合,并且,为了获得他人“完全的、个人的、‘无中介的认可’”,他使自己变得讨人喜爱。但我认为,他们对蒙田的解读过分借鉴了卢梭的观点。蒙田的确赞颂自己与拉波哀西的友谊,但他同样强调这种友谊来自共同的理念;它并不涉及或发展出对他人认可的渴求。蒙田与卢梭一样,都严厉批评了通过取悦他人来获得青睐的欲望,但与卢梭不同的是,蒙田认为,期待在他人眼中表现得好是自然的。他从食人族(cannibals)的欲望中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与我们所知的任何人类一样接近自然,渴望在战争和折磨中展示自己的勇气(译者注:蒙田在其著作《论食人族》中表现出鲜明的怀疑论和道德相对主义。他在对美洲大陆“新世界”的观察中看到了对西方道德秩序的僭越,但蒙田认为,尽管欧洲人批评这些食人族“野蛮”“不开化”,并将其视为“非人类”,但基督教世界中宗教迫害与屠杀的残忍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食人族这样的“极端他者”构成了自我的对照,并介入到蒙田笔下现代主体与个体主义形成的过程当中。)。“自然本身……就赋予了人类某些非人性的本能”,他说道,“没有人会把观赏动物的嬉戏和爱抚当作消遣,也没有人会对它们的互相撕咬和肢解无动于衷”(原注:同上,2.11, 316.)。蒙田认为,人类最大的恶不是伪善,而是残忍。他对他所在时代道德风俗(mores)的批评诉诸于自然,但他并非是想要回归自然,或是让我们的生存仅仅出于情感的愉悦。

蒙田一直试图让读者摆脱他所认为的“人类犯下的最为普遍的错误——如果他们敢于把自然本身引导我们的东西称为错误”,那就是“始终追逐未来的事物”,在“恐惧、欲求和希望”中打下烙印,“而这一切都将我们指向未来,并且剥夺了我们对当下的感受和思考,使我们忙于应付未来的境况,即便到那时我们已不存在于世”(原注:同上,1.3, 8.)。就像斯托里伉俪所总结的那样,“通过描绘[一个]人类繁荣的新标准,从而替代他从古典和基督教传统中继承的英雄主义幸福理念……蒙田承诺,如果我们知道如何恰当地properly)达成它,那么生活仅仅这样……也就足够了”(3页,强调为原文所)。蒙田并未宣称这种做法是容易的,或者期待绝大数人有能力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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