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家：王世渼《小小说•老贵爷》

老 贵 爷

武家坪是卧牛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多是一些贫瘠的坡地，少雨缺水。收成很薄，难以养家糊口。村里人多以打猎为生。本文的主人公老贵爷就是这个小山村的村民。

说起老贵爷，村民们对他有着十分清晰的印象。其祖上和村里多数人家一样，过着勤劳而贫穷的生活。甚至由于他的爷爷因遇到兵祸被抓走了，且再无音讯，使得他们家更为穷困不堪。后来，他的爸爸长大成人，凭着一身的力气辛勤劳作，生活才又渐渐有了好转，但还是摆脱不了过活的艰难。

老贵爷的出生，给家里人带来不少欢乐。爸爸觉得，孩子再不能像自己这样命苦了，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并能光宗耀祖。于是，和妈妈两口子一起合计了好几天，给儿子取了个“贵生”的雅名。由于疼爱有加，并寄希望于将来能出人头地，平时叫儿子时，只昵称“贵儿”。

贵儿长大点了，村里同龄的小伙伴顽皮地叫他“老贵”。谁知，孩子们这随口一叫，便把“老贵”这个名字给慢慢叫开了。再大点后，由于他们家在村子里的辈分大，所以，村里的一些人开始叫他“老贵爷”了。可见“老贵爷”这个称呼是逐步演变而成的。时日一长，他的原名就被人们遗忘了。

说来老贵爷的命运也真够多舛，他的名字也没有能让他看到富贵的希望。倒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令他尝到了人生的苦涩。在他七八岁那年，妈妈因染伤寒病，不治身亡。又过了五六年，爸爸上山抓野鸡，不慎滑落山崖，撒手人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这样成了孤儿。在乡亲们的接济下，有一顿没一顿得过了几年。十五六岁的时候，为了能填饱肚子，他跟着一个远房哥哥到山后边的一家煤窑背炭去了。不管怎么说，生活总算有了着落。然而世事弄人，好景不长，没过两年安稳生活，煤窑被一伙土匪强行霸占。矿工们的生活失去了保障，一哄而散。老贵爷又回到了村里。此后，他再没有走出过小山村。

老贵爷本来就家底薄，再加上连年的天灾兵祸，他尽管已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但也生活得苦不堪言。三十好几了，还成不过个家。也是，屋朽不能挡风寒，仓瓮少有隔夜粮，谁家的女儿会嫁给他呢？

四十多岁那年，一次他收拾完那两亩沙石地，披着晚霞往回走。当路过一处青草丛时，忽然听到有异样的声音传出。走进仔细一看，吆！是一个用破旧的花布裹着的小孩，再一端详，奥，还是个女孩。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呀！一出生就被遗弃了。估计又是哪家父母无力抚养所致。唉！我把她抱回去吧，好歹也是一条生命。

从此，老贵爷的家里就多了一口人。这个对生活有些心灰意冷的光棍汉，渐渐又燃起心中的火苗。他向邻居们祈求一些帮助，讨得些许婴儿食物。自己也想办法，把那少得可怜的小米碾成面，熬成米糊，让小家伙喝。看着小家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米糊，老贵爷心里很是欣慰。给她取个名吧，想来想去，琢磨了好长时间，“青草”，青草生命力顽强，而且她也是在青草丛中被发现的，干脆就叫“青草”吧。想着叫着，叫着想着，老贵爷还真为自己脑袋瓜的开窍感到一丝满意。

时间过得真快，在左邻右舍的关注下，青草一天天长大了。人们疼爱地昵称她“小草”。老贵爷视小草如掌上明珠，疼爱有加。起初他托邻居二嫂帮忙照看着点，他好抓紧时间忙活地里的事情。后来小草大点了，他干脆背着小草下地，让小草地头玩耍，他快速打理庄稼。边忙着手里的活，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小草……

老贵爷让小草叫自己爷爷，他也确实到了开始衰老的年纪。

老贵爷与小草爷俩生活得倒也有滋有味。笑容常常挂在他们的脸上。小草也很乖巧，与爷爷十分亲热。天真无邪的稚气，陪伴着两根晃来晃去的小辫，真让人喜爱。

老贵爷在村里是个大好人。他经常帮人们干这干那，只要他人有需要，他就放下自己手里的活，尽心尽力地去帮助，而且还不惜力。另外，他还在早晨起来后，常常扛着扫帚，在街上转转，遇到什么柴杂棍草的，就清扫一下。他往往还在暴雨过后修补那些被水冲刷过的路面。有一次，一夜的大雨把当街的坡路冲出一条深沟，老贵爷早上出门发现后，拿来铁锹便开始填土，然而雨刚住，坡又陡滑，一个趔趄，将他摔倒了。摔得还不轻，腿也摔瘸了，在几个村民的搀扶下才回到家。给小草惊得哭出声来。

随着光阴的流逝，小草在不知不觉中出落成大姑娘了，而且眉清目秀，聪慧能干，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眼看孩子成人了，是该找婆家的时候了。老贵爷不敢耽搁，时不时地向小草提及此事。可每当小草听到这些，那嘴就噘得老高，嗔怒的表情令老贵爷心里又是急，又是心疼。她不想结婚，是她不愿意离开爷爷。看着爷爷越来越衰老的样子，她不敢想象爷爷一个人怎样生活。她要留在爷爷身边，为爷爷尽孝。面对如此情形，老贵爷也只能把这事暂时搁一搁再说。

一天，气温突然下降。晚饭后，老贵爷打算再抱些柴火进屋，烧烧火炕。刚打开栅栏门，就听到柴火堆里有簌簌的响声，他以为是谁家的猫咪钻进了柴火堆。径直走向前撩开柴火一看，哪里是猫咪，是一个大活人躺在里面，冻得身体瑟瑟发抖。

“你是谁？怎么躺在了我家的柴火堆里？你……你……”老贵爷心里很是紧张。

“我不是坏人……天太冷了……我想在柴火堆里……暖和暖和。”里面的人说话声音有点颤抖。

老贵爷觉得这人苦啊，这么冷的天还出门，不冻坏才怪呢！

“柴火堆哪能避得了寒呢，这样，等不到天明，你就被冻僵了。来，快起来，进屋去。屋里有你住的地。”老贵爷执意让他进屋取暖。

“我是咱们队伍上的人，刚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我身上有伤，没能跟上部队一起撤走。进家，我怕连累你们。”那人说。

“我只听说山那边打仗了，没想到是你们和鬼子干上了。好样的，有血性。我不怕什么连累，走！快走，进家去。”老贵爷生性有点执拗。

把那人搀扶到屋里，煤油灯下，其血迹斑斑的破旧衣服，让人看了瘆得慌。小草更是躲在爷爷身后，不敢直视。他帮爷爷盛了一盆热水，便躲回了自己的屋里。

老贵爷懂得一些处理外伤的技巧。他轻轻地为这位部队上的人清洗了伤口。这是打在右侧的贯穿伤，看来没有伤着内脏，真是万幸。在伤口处涂抹了些他的自制创伤药。又把自己的一件破旧白布衫撕成布条，给他把伤口包扎好。

经过大半夜的交谈，老贵爷明白了，这位伤者二十三岁，是抗日游击队的一名战士，姓张名勇。抗战前也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在老贵爷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张勇的伤势逐渐好起来了。他十分感激老贵爷和小草的悉心照料。特别是小草的热心相待，更是让他铭记在心。小草炖鸡汤，做面食，熬粥，烧水，朴实无华的敦厚性格，使他感到阵阵温暖。

而在小草的眼里，张勇也是一个身板结实的帅小伙，不光人真诚憨厚，通情达理，而且还很有担当。

在这短暂的养伤时间里，他们都对对方产生了爱慕之情。这些老贵爷也都看在眼里。干脆挑明了吧！他把两个孩子叫到一起，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小草一听脸红了，嗫嚅着说：“婚事我同意，但我要让张哥进咱们家的门，做上门女婿，和我一起给爷爷养老送终。”

张勇一听小草这样说，高兴了：“这没问题，爷爷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要报答爷爷的恩情。我愿意陪你给爷爷养老送终。只是，我伤已经快好了，过些天我还得回部队去，你不觉得心里委屈吗？”

“不委屈，我愿意在家里和爷爷一起等你回来”小草斩钉截铁地说。

老贵爷一听，高兴极了：“那就说定了，咱们准备准备，两天后，请些人来家捧捧场，把你们的婚事先办了！”此刻，张勇和小草都面露羞涩，激动不已，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幸福感。

几天后，老贵爷把村里那几位有交往的老哥们叫到家里，一起吃了顿饭，热络热络，这事就办妥了。老贵爷一家欢欢喜喜自不必说。

也就是在张勇、小草的新婚蜜月期间，老贵爷帮人上山采草药时，忽然看见有条狗嘴里嗷嗷地呻吟着，慢慢地向他移动过来。定睛一看，妈呀！这不是狗是一匹无精打采的饿狼。老贵爷浑身的汗毛一下都奓了起来。惊得他手发僵，腿发软。心想自己这把老骨头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一阵眩晕过后，也没见这饿狼向自己发起攻击。他勉强挺直身板，握紧手中的采药铲，与狼对视起来。他这才发现，狼的前腿似乎受伤了，颤抖的瘸腿还往外渗着血呢。嘴里哼哼地发出悲戚的苦楚声。两眼哀求的目光望向这个采药老人。奥，明白了，它是在寻求帮助的。老天有好生之德，老贵爷马上起了怜悯之心。他大着胆子把身子凑向前去，那狼见状颤颤抖抖地卧在了他的面前。显得非常无奈和温顺。老贵爷硬着头皮，不无害怕地边试探边慢慢蹲了下来。狼那渴望救助的眼神真真切切地映入老人家的眼帘，进而深深地打动了他那颗善良的心。近距离观察后发现，这狼好像受的是枪伤，尽管没有将腿完全打断，但也伤着骨头了。老贵爷细思忖，狼也是一个生灵啊！它既然求到我了，我就尽力救救它吧。可怎么把它弄回去呢？他突然灵光一闪，用采药铲就近砍下一个粗壮的树枝。费了不少的周折，才把狼弄在树枝上，拉着树枝就下山了。好在回家的路不太远，不一顿饭工夫就到家了。把老贵爷累得满头大汗。

小草和张勇看爷爷给弄回一只受伤的狼来，满是惊恐和疑虑。小草急切地说：“爷爷，这东西可凶着呢，您怎么把它给弄回来了？伤着我们或邻居怎么办呢！”

只听老贵爷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它可有灵性啦。它知道我们是在救它，不会伤着人的。再者，我把它养在咱们的耳房里，关好门窗，再勤看着点，不会有事的。”孙女和孙女婿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老贵爷在狼的受伤处涂抹上草药，用布条包裹好，给予精心护理。他还把孙女结婚时剩下的一些肉拿出来，给狼吃了。在老贵爷的关照下，十几天过后，狼就可以在屋内自如走动。狼的恢复能力真强。

又过了五六天，它就恢复如初了。这些情况，老贵爷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他为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感到心满意足。

该让它回归山林了。老贵爷和孙女小两口一起深情地把这匹灵性异常的野狼送到了山口。他们挥挥手让狼离去。可狼却蹲在那里一直不忍离开。他们一再推搡，狼才两眼泪汪汪的无奈离去，但还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注目，实实在在地表现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此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贵爷常常会听到狼的嗷嗷声。早晨起来就会发现院子里多出一些野兔、野鸡之类野生禽畜。有一次院子里竟然扔进了一只肥硕的羚羊来。老贵爷与小草爷孙俩美美地吃了好长时间羚羊肉。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小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大儿子已五岁多，小儿子才刚出生。看着两个胖乎乎的重孙子，老贵爷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在小家伙“百岁”那天，他哼着小调来到镇上，特地打了二两烧酒，回到家里已是晌午时分。小草已经把喜庆的饭菜端上小桌。老贵爷高兴啊！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酌起来。

酒虽然不多，但老贵爷的酒量更差，二两烧酒还没全喝完，他老人家就酩酊大醉了。晕晕乎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炕倒头便睡。直到日落西山，小草叫他吃晚饭时，他都觉得酒劲还在，不想吃饭。在小草的催促下，勉强喝了几口水就又睡了。

也不知夜里什么时辰，老贵爷被他家的大黑狗的一阵狂吠惊醒了。他揉揉眼睛，想看看外面究竟怎么啦。他撩起猫道一瞧，一下惊出一身冷汗，醉意全无。只见低矮的街门外边站着一头健硕的黑熊，正用两个爪子拨拉街门。大黑狗平时很是勇猛，但面对眼前的黑熊也心有余悸，只是站在院里狂吠不止，却不敢向前一步。

老贵爷心慌了，这黑熊可凶恶无比，一旦闯入院里，那两只待宰的肥羊就遭殃了。不，不光是羊，更要命的是小草他们娘仨也会遭遇不测……这该怎么办？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支猎枪，边找寻边琢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使了，不知还管不管用……

这时，从远处传来阵阵瘆人的群狼嚎叫声，而且叫声距离越来越近。不一会，就听得凶悍的群狼与黑熊撕咬在一起了。老贵爷爬上炕再撩起猫道看时，只见一群狼正顽强地围攻大黑熊。大黑熊虽然身强力壮，又是张嘴咬，又是用掌拍，可也架不住几十只狼的同时攻击。

群狼身形矫健，进退自如，瞅准机会，拼死撕咬。老贵爷虽然视力不济，但在昏暗的夜幕下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只头狼来，那不就是被自己救下的那匹灰狼吗？它既直接强势攻击黑熊，又机智组织群狼合围。似有不击倒黑熊绝不罢休的气概。老贵爷心里一阵激动，今天多亏灰狼的救助了……

一袋烟的工夫，外面的搏斗声开始弱了下来。看来群狼与黑熊双方的体力都显现不支。然而，它们的相互攻击和撕咬并没有停止……

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整个村野才安静下来。老贵爷提着他的那支猎枪走出了门外。狼群已经不见，方圆几十丈内的地上到处是血迹。不远处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进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头大黑熊。它遍体鳞伤，面目狰狞地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死了。天刚放亮，便引来了村民们的围观……

老贵爷的故事不少，让人们津津乐道。不过他越来越老了，身体每况愈下。在小草的照顾下，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后，还是被病魔带走了，他无奈地离开了小草，离开了他那可爱的两个重孙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几十年后，村里人还时不时地谈论起老贵爷。有人说，老贵爷他爹给他取名“贵生”希望他将来有贵人帮助，能过上富贵生活。但还是一生坎坷，生活拮据。看来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用；又有人说，“贵生”就是说老贵爷是贵人，他不就是小草、张勇和那匹灰狼的贵人吗？贵人乐善好施，也会有好的回报，那匹灰狼不就向老贵爷报恩了吗？老贵爷的晚年生活还算安逸，不就是老天对他的眷顾吗？

饭后茶余，人们随便议论，说啥的也有。不过，在谈及老贵爷时，他们心里大都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