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天
文 胡竹峰
秋天走了,冬天来了。
山脉过了一秋,褪去繁华,
景致不同,骨相出来了,
沟涧地气干瘦,秋水干瘦。
冬天的山看意味,常常入了禅境。北方的山更古朴,峰峦健举,沟涧的水干瘦到只剩一脉白线,让人有怀想之情。大概是心境吧,冬日深山流水,淡然之外,总有点凄凉、凄清、凄楚。回味时,更觉得流水凄迷,凄迷中恬然秀丽。
包公镇岘山青天路雪景。罗祥勇 摄
万木老去,夏天阴影葱茏、遮翳幽暗的树林尽脱绿意。一些草木,枝头一叶不挂,彻底解脱,凋零碾泥归入大地,化作地气。冬日的枯树,枯而不萎,叶子落尽了,山林还吊着一股青郁一股新鲜。如果下雨,感觉更明显,雨洗过的马尾松、山茶、杉树、香樟,有夏天的明净清朗,又多了厚重的苍绿。
地气收缩,居家太久,人少了生机,也近乎冬景。偶尔喝一盏酒,饮几杯茶,以通地气。清寒的冬日,翻翻古书,喝喝绿茶,不独是消闲,更得地气。茶有春日柔和的灵气与旺盛的地气,六安茶、西湖茶、云雾茶、高山茶,一片片叶子,一颗颗芽头,沉在水底,杯口热气袅起。青翠碧绿的茶在玻璃杯吸水、饱满、绽放、旋转、沉降。热气袅起,一股清香微微袭来。是茶香,也是兰香。兰花好像又一次开过,悄然在室内吐枝,鲜嫩玉色的长节上,浅黄色花蕾吐半截舌头,散发出香气四处飘浮。
地气是茶,地气也是酒。酒能醉人,茶也醉人,酒与茶里的地气如春色,陶然是春色,熏然是春色,宛然是春色,飘然是春色,酣然是春色,冲淡了天寒地冻的孤冷萧然。祖父为人严谨,对襟褂子扣得紧紧的,酒后才将一身秋风换作满堂春色。非怪古代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瓮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
野外多地气,冬日人在田埂,在地角,在荒野的小路上,在山涧,在河渠,总能感知地脉的元气,有地气灌入的异样。走着走着,似乎获得了一种力量,精神为之爽利。
漫无目的行走大地,每一棵树、每一丛草、每一湾河、每一脉山都有独特的气息,给肉身灵魂以补养。倘或阳光很好,总忍不住在山坡草深处躺一会儿,静静感受大地的呼吸,清凉的气息穿过棉衣,慢慢浸到肌肤上,像古玉入怀贴身戴着。
冬天地气隐而不发,有君子性,君子也引而不发。冬日野外,能触摸到君子性,触摸到岁月触摸到沧桑,才知道古银杏树叶掉尽的高峻,才知道一坡荒草一地枯枝的气势,才知道流水退下去的河道峥嵘,才知道君子慎独,要守得住寒风凛冽,才知道枯荣有序早有定数。
少荃湖畔冬日景色。张敏 摄
立冬了,小雪大雪,一步步将岁月涂抹得浓墨重彩。霜花每日开出奇姿,山野越发安稳,偶起的尖锐也抹平了,叹息也不必。
上冻之后,冬日野外,有些地方有冰碴,踩上去咯吱有声,有些地方土还是松软的,像走进博大而丰实的时间深处。人怅然若失,不舍逝去的岁月。树林不声不响,无动于衷,它知道一季有一季风味。古人早已在枯木、死灰中认识到另一种壮阔的生命。
十八联圩生态湿地雪景。陈振 摄
田野不多的绿意被大片焦黄覆盖住,树枝凌乱,草木伏地,万物静穆在物象浑然的苍茫里。近身上前,像进入无边安谧之境。在荒草上行走,每一脚俨然踏入苍老的山河,心情有些阴郁有些消散,却不会一味低沉。前路弯弯处有一双晶亮的眸子在竹林深处等我,像天际永不落幕的昱昱星辰。
风吹动芦花四处散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歌吟并未走远。路边柿子树挂满果实,树顶几颗被鸟雀啄食殆尽,长在枝头深处的兀自饱满浑然,有阳光色的欢喜。太阳快下山了,阴暗处升起淡淡的烟雾。沿着沟壑溪涧行走,树丛荒草的暗影里藏着力,像一切生命的开启,让人舍不得太早离去。车马喧哗的声音遥遥传来,暮色越来越浓,岁月的力量、温和的力量、慈悲的力量、包容的力量、苍老的力量、地气的力量包裹着我,在身体里交汇融通,自在饱满。
东方白鹳在庐江县黄陂湖湿地嬉戏、觅食,自由飞翔。(安徽图片网)
午后,母亲给蔬菜施肥,我忍不住脱掉鞋袜,一起劳作。赤脚走入松软潮湿的菜畦,微凉的地气从脚趾足底蹿入,浸润人身,说不出的安妥。田野沉静,无一丝浮躁,停步凝神,似乎能触摸地气缓缓氤氲流转的感觉。天色向晚,暮气中菜叶格外苍翠。带回一袋菜蔬,有萝卜、大头青、芫荽、蒜。
晚饭时候切开圆圆的水萝卜,刀锋过去,脆然裂开,是大地的气息。萝卜极开胃,吃了两碗米饭,饱腹而歌,原来饮食五谷最有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