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的岂止芳华!——记黄自,中国艺术歌曲随记之二

文摘   文化   2023-04-18 16:50   上海  

(最近在上海,也就时不时去浦东。浦东是如此之新,常常令人忘记这里的一大部分,曾经是川沙县,曾经出过黄自。六年前策划中国艺术歌曲之夜时,曾经写过一篇)



整整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浦东。当时除了陆家嘴一带,其余的地方还是农村田舍,到处都在大修道路,为新区的全面开发做准备。我坐车环绕浦东兜了一大圈,这里与市区相比,土地广袤,犹如一张白纸,适合建造一个新的城市。

从陆家嘴往南去的路上,为我导游的当地雇员告诉我,这一带原来是川沙县,不久前并入浦东新区。看一路穿过的村镇房屋,就知道这里是有年头有历史的地方。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近代著名作曲家、与萧友梅齐名的另一音乐教育奠基人黄自就出生在这里。看川沙县的位置,恰好是上海的卫星城,然而一江之隔,风景迥异:一边是都市繁华,另一边是乡村寂静。


不过因为就在上海边上,川沙当年在各方面还是相对得风气之先的。黄自的父亲,是黄炎培的堂兄,经营毛巾厂,辛亥革命后任县议会副议长,是新派工商界人物。黄自十二岁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清华期间接受西方音乐教育,崭露音乐天才。清华毕业后,因为庚子赔款公费留美项目里没有音乐专业,他赴俄亥俄欧柏林学院学习心理。欧柏林学院以其音乐学院闻名于世,黄自在这里选修多门音乐课程,最后转入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毕业。他在那里的毕业作品序曲《怀旧》,献给一年前因心脏病发猝死的初恋情人,是中国第一部交响乐作品。


黄自二十五岁回国,被萧友梅延揽到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后兼教务主任。上海音专前身即萧友梅创办的上海国立音乐院,北伐后,南京教育部认定该校为专科学校而非大学,多少也折射出对音乐教育的态度。

萧友梅艰辛办学,黄自主持教学,是他最倚重之人。中国老一代著名作曲家刘雪庵、贺绿汀、江定仙、林声翕都是黄自弟子。和萧友梅一样,黄自在倾力音乐教育的同时留下许多作品,一般认为取得了更高的成就。三十年代是中国艺术歌曲的高峰,黄自是代表作品的创作者,也是当时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三十年代也是抗日歌曲滥觞之际,黄自是其开拓者;此外,他谱写了中国第一部清唱剧《长恨歌》,还创办了中国第一个交响乐团上海管弦乐团并自任团长。


在中国音乐史上,萧友梅、黄自二人不仅在作曲方面,更在音乐教育和演奏方面有着筚路蓝缕之功,是以作品名于世的赵元任、青主等人所不能比的。然而在上世纪的下半叶,民国时期音乐史只突出了聂耳和冼星海两个名字。历史叙述中的政治压倒音乐,如同政治压倒文学一样,曾经遮蔽了许多真实。


历史本应是一门注重不同层面,讲究细节的学问。比如同一个时代,从传统的政治史、经济史角度看,是一种解读;然而这个时代的文学、艺术、音乐,往往是另一幅风景。历史学固然需要通识,需要全局观,但是以一种宏大理论诠释,或者把不同的领域混在一起,就很容易得出似是而非的判断。事实上历史追求的是细节真实,往往越是大的判断越经不起考验。

九十年代以来,与现实关注的沉寂同步,所谓“民国热”兴起。对民国时期方方面面的再认识、再评价,至今还在进行。我对于笼统的肯定或否定都是不认同的,但我想没有谁能够否认,这是新文化滥觞的年代,西学在各个方面直接或经由日本转口进入中国。就文学与音乐而言,民国是新时代的开始和迅速发展的时期。

令人感慨的是,当我们回顾上个世纪,能够经得起时间磨洗的作品多半出现在上半叶。文学如此,这一点大多数人有共识;音乐其实亦如是,只不过人们很容易出于习惯做出判断,以为自己熟悉的就是好的。几代人都是听红歌长大的,对民国时期的歌曲还远不如对《外国民歌二百首》熟悉,这种时代的断裂所造成的顿挫,大概多数人并不察觉。

只有当我们去遴选中国艺术歌曲时,才不无尴尬地发现,后半世纪竟然很少有艺术歌曲。如果用上个世纪的新诗作比较,四十年代的“九叶派”被迫封笔,穆旦成了翻译家、辛迪在中文系教书,在他们与七十年代末的“朦胧诗”之间,有着三十年的中断。艺术歌曲的命运也是如此,而且还不曾发生新诗那样的复兴。


童韬、廖丹两位青年歌唱家遴选的艺术歌曲里,最多的是黄自的作品。三十年代他的作品如《旗正飘飘》传唱极广,如今却更多像是博物馆里的展品。虽然被公认是经典,虽然在专业人士里评价极高,却不复广为人知,也不经常能够听到。

如今回首黄自那一代的艺术歌曲创作,从作曲到歌词,都有很明确的本国音乐意识和审美取向,可惜这一方向的发展,由于非音乐的原因嘎然而止。《玫瑰三愿》是黄自谱写的经典艺术歌曲之一,歌词也写得简单美好: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初看作词者的名字龙七,不知何许人也,一查竟是龙榆生。龙榆生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词学大家之一与夏承焘并列,然而由于抗战时曾任汪精卫家庭教师,战后入狱两年,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文革初就病故了。由于历史问题,他的词学成就往往被忽视,流传较广的,只有一本《唐宋名家词选》,被认为是最好的选本。虽然近二十多年来很多湮没不闻的旧时代人物重新被发现,基于政治标准判断的思维方式至今绵延不绝。


十九世纪的欧洲作曲家往往享年不永。莫札特只活了三十六岁,死因不明,所以才有电影《莫札特传》里被同时代另一作曲家萨雷利下毒的传说;舒伯特则是三十一岁死于梅毒。音乐家短命一说,有时像一个咒语一样。黄自家境良好,生活美满,却在三十四岁上死于伤寒,留下许多未竟的梦想。


前年冬天北京雾霾爆表,我遂逗留浦东多日,就连1997年的川沙,也已经全无踪影。在一个深夜,我独自归来,薄薄的雾朦胧了路灯走在一个安静的别墅区里,恍惚之间有些时空都不怎么真实的感觉。

明年黄自就已去世八十年了经过那么多风雨苍黄他的歌听上去仿佛很遥远。历史恰似红颜,是会凋谢的留不住的岂止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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