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七君子》
01
最近重读了《the Man Who Solved the Market》(征服市场的人)。书的主角当然是量化巨擘西蒙斯爸爸,及其数学黑魔法和投资神话。但作为一个更容易被"羽扇纶巾"型智慧所吸引的人,我更关注的是书中的另一派大师——那些凭借人类智商和天大的胆量,在全球政治经济的大棋局上纵横捭阖的人。
尤其是德师(德鲁克米勒)和他那几场经典战役。
上世纪90年代,金融投资界百家争鸣,各路英豪显神通,恰似春秋战国,又如武林各派,刀斧钩叉,各有千秋。彼时,价值投资是主流,巴菲特等基本面投资者埋首于财务报表,如少林武当,凭借经验和直觉过招;而初露头角西蒙斯,量化交易短频快,如星宿恒山,出奇制胜。
总之刀剑拳鞭棍,毒刺暗医枪,百花齐放,不亦乐乎。
与此同时,所谓的宏观投资者,以索师和德师为代表的扫地僧们,也登上了历史舞台,凭借洞悉全球政经风云变幻的"神算"之能,让全球政治领袖心中一惊。
德师,这位匹兹堡人,一头蓬松头发,不拘一格,“不小心”与经济学博士学位擦肩而过。加入索罗斯的量子基金前,已深谙经济数据和新闻背后的玄机,总能先人一步预判全球政经走向。
入职六个月,索罗斯便因其头寸太大太险,未经其同意清其债券持仓。德师得知,愤然请辞,索罗斯道歉了事。几个月后柏林墙倒塌,市场一片恐慌,唯独德师预判德国经济将因此受益,并精准预测德国央行将控通胀,对德国马克下了重注,为量子基金斩获近30%的收益率。
两年后,德师再现惊人洞察力。建议索罗斯大举做空英镑,坚信英国政府将被迫放弃欧洲汇率机制,导致英镑贬值。索罗斯初疑,然仍魄力豪赌100亿美元,曰:“此种级别机会20年才出现一次”。结果一如所料,英镑暴跌,量子基金一夜之间获利十亿美元,成就金融史上最经典的交易之一。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德师依旧是拜市场教的绝对信徒。
据美国大选已不到一个月,他认为当下的市场“非常确信懂王会赢”(I must say in the last twelve days, the market and the inside of the market, is very convinced Trump is going to win)——可从银行股票、加密货币、甚至懂王自己的社交媒体公司的表现中看出——那些只要“放松管制”就会受益(俗称“一放就嗨”)的行业,都是“涨”的节奏。
(图片来源:Bloomberg)
“如果非要我选(谢天谢地没人真拿枪逼我),我会猜特朗普现在是热门。但说实话,这些民调到底意味什么?现在还有人在乎吗”(if you put a gun to my head, and thank god there's not one, I would have to guess Trump is a favorite to win the election now, but who knows what these polls even mean? )——言下之意,他只想听市场的耳语。
那他会投给谁呢?答案是“谁都不投”。
原因也不难想:作为拜市场教信徒,“我在一个有着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这样的总统形象的美国长大。在我的一生中,里根就是一个在任职期间保持着某种尊严和行为的总统。”(I grew up in America with a certain model of President George Washington, Thomas Jefferson. Ronald Reagan was one in my lifetime where there was a certain dignity and behavior in the office)这句话可以看出,他对自由市场的信念,至少在有生之年绝不会动摇。
而如今的特朗普和哈里斯,产业政策出奇一致,都信奉政府应该干预资本分配。这与他坚守的自由市场理念背道而驰。十五年前,德师曾是汤姆·弗里德曼(Tom Friedman)的粉丝,弗里德曼对中国模式极度推崇,认为比美国模式更优越;如今看来,中国模式(404, 404, 404),美国两党却都不约而同地拥抱了产业政策,他觉得有点讽刺。
虽然德师对市场的信念令人起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当下的世界已经是财政主导,大政府时代已来(或应该说“又来”)。
汤姆·弗里德曼老师的故事固然讽刺,但看看这俩国家,不也是越靠越近吗?
这两个国家就像哈利波特和伏地魔(我是指经济模式),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却有惊人相似之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便举两个例子:《2022年通胀削减法案》(The Inflation Reduction Act of 2022 (IRA))和拜登的“重建美好未来”(The Build Back Better Plan)计划,难道看起来不眼熟吗?
字里行间都透出几个字:政府强力干预。
02
金融史大家罗素·纳皮尔(Russell Napier)有《21个金融史教训》。其中之一:市场”无形手“和政府”有形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到底哪只手才是主导?
(请到小宇宙《墙裂坛》或点击“原读原文”收听)
纳皮尔问:政府为什么”青睐市场“?为什么有时会说”支持市场主导地位”、“尊重市场”,而大多数时候却在做完全相反的事情?
因为政府对市场的“爱”是有条件的。当市场乖,市场甜,市场能拉来选票时,政府就把市场举高高,尊重市场规律。可一旦市场荷尔蒙失调,任性玩耍到一地鸡毛,政府便化身“控制狂”,频频干预,甚至亲自下场坐庄。
用普通话解释他的观点:金融史上的“市场公正”,大体是为掌权者需求服务的。
过去几十年,我们习惯了推崇市场力量,认为市场比政府更擅长资源配置。这种理念在撒切尔和里根时代达到顶峰,市场也确实很争气,创造过无数辉煌。然而,任由市场自由撒欢儿太久,贫富差距会扩大,金融危机会频发。此时爸爸和妈妈自然会介入,或控制资源,或代劳资本流动,引导经济走向”该走的路“。
传统经济学觉得政府是”中立的裁判“。但历史表明,政府的“中立”是有立场的。
更别说在政治新剧集频频上演的今天:绿色转型、供应链重塑、地缘政治冲突…… 每一集拍摄和制作成本都是天价,都需要巨额资金——这要从哪儿来呢?央妈你怎么看?
03
天黑请闭眼,财政已上位。
过去40年,全球经济生活在一个“货币主导”的黄金时代。
这是一个温柔乡——自由市场理念主导全球,球场边上坐着一位安西教练般、慈眉善目的经济“裁判”——央行。虽然像个棉花包,但身段却异常灵活柔软,可随时灵活调整货币政策来引导经济发展,和商业银行一起协同作用,共同影响着贷款利率、贷款意愿,以及整体的货币供应。
但这种看似完美的经济调控方式,也催生了债务超级周期,孕育了繁荣的泡沫。
索罗斯曾将经济新自由主义的兴起称为“百年大泡沫”的开端,此观点颇具前瞻性。当年,以撒切尔和里根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者坚信“市场基本教义”,主张政府应该最小化干预,让无形市场之手自由发挥作用。
然而,市场脾气会变,一变,大概率会带来不合意的结果。市场并非完美无缺,央行也无法袖手旁观。回顾过去几十年,每次危机后,市场看似都能神奇地自我修复,殊不知这种“自动恢复”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误解——每一次经济重启,背后都有安西教练(央行)那软软棉花包一样的身体接住(降息)。
于是利率跌了40年,这40年真是各类资产的福音年代。
40年前,我们从一个高利率时代出发:经济一不好,就降息,通胀也降,通胀下行,利率可以接着降,低利率刺激借贷热情,债务规模一路狂飙,债务太多,拖累经济增长,经济一不好,就降息,通胀也降;通胀下行,利率可以接着降……(Rap single track repeat)——一切都抛给越堆越高的”债务喜马拉雅“对冲。山不过来,我们就不过去,也看不见。于是一个“债务超级周期”版温水煮蛙就造好了。
问题是,单曲永远循环显然不可能:一旦利率降到零,甚至开始回升,就再也没有“魔法”来抵消债务了。
回顾这些长期债务周期会发现:长债周期不是一条上升的直线,而是一个弹簧一样、接力丢沙袋运动:从私营部门开始,杠杆轮动,最终把债务沙包丢传给政府。从”2B“(企业扛),到”2C“(消费者扛)再到”2G“(政府兜)。
再来个疫情,大量”B”和“C”一次性转移到“G”。私人部门债务触顶回落,公共部门债务接过接力棒,在应对危机和疫情中一路高歌猛进。当赤字少、债务少的时候,“货币”说了算,力量也更强大。一旦债务太多,尤其是政府债务,赤字又高,而且经济不是“一次性感冒”,而是长期肾虚,那“财政”便会开始压倒“货币”,央行以及整个银行体系,都要开始听话。最终天黑闭眼,财政上位。
于是,我们告别了那个利率不断下降、结构性通缩的时代,拐进了一个路口,见证了整个世界从“货币主导”通关到“财政主导”。
在“财政主导”时代,财政说了算。政府用预算、超长债、减税、补贴这些手段直接影响经济。巨额债务和赤字成为影响经济的主要因素,央行空间被压缩,必须要和“财政”绑定,一起突围。
04
日本是第一个通关到“财政主导”时代的,率先扛起高达GDP的2.5倍的公共债务。随后,越来越多国家开始露出“财政主导”特征,财政或明或暗影响着央行决策。美国也不例外。
当然,从“货币说了算”到“财政说了算”不是一秒切换,而是个渐变过程。美国大概2017、2018年开始,2019年开始加速,2022年底2023年初更明显。一个国家可能在“财政说了算”和“财政没那么说了算”之间摇摆,但一旦“财政”真说了算,情况就不同了。
到了今天,全球经济看起来正在回到1945-1979年那种政府主导资源配置的时代。央行大规模购买政府债券,政府积极干预绿色经济转型、供应链重塑、地缘政治博弈,财政政策影响力与日俱增。
05
那如何判断一个国家是否“财政说了算”呢?
首先可以观察它是不是总是入不敷出,赤字一大堆。
再精确点,比较一下每年”赤字“和”私营部门新增债务规模“——它俩谁比较大。比如,新增银行贷款和企业债券发行额,如果加起来比同期的财政赤字还小,那就说明财政影响力更大,此国更接近“财政主导”。
回顾美国现代金融史,大部分时间都是私营部门债比政府多,只有少数经济衰退期例外。但也不是每次衰退都这样——比如当下就很有意思:美国经济没衰退,例外情况却出现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另一个判断方法是:在经济增长期,赤字占GDP的比例上升,同时失业率却在下降、或维持低位。翻翻美国历史便知,这种情况非常少见。自越南战争以来,就没怎么经历过;即使有,持续时间也很短。但自2017年以来,美国一致在这种状态里——即使失业率下降或很低,赤字占GDP的比例还在持续上升。
日本这样的国家,“财政主导”的程度比美国更深。美国更可能在“财政主导”和“非财政主导”之间摇摆。
为什么现在要关注这个问题?因为过去40年,虽然公共债务占GDP的比例越来越高,但利率却在下降,利息支出还在可控范围内。如果利率开始回升,即使只是横盘不动,这个缓冲也没了,经济更可能陷入由“人口结构”和“利息支出”共同造成的财政漩涡。
这可不是政客们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而是一个可以获诺奖的棘手难题。
06
那在”财政说了算“时代,天下还有独立的央行吗?
“独立性”是个极有想象空间的词汇,也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肯尼迪遇刺后,约翰逊总统要打仗、要减税、要经济好,就要央行降息。但当时的联储主席马丁不听,坚持加息。结果马丁老师被约翰逊总统直接武力推在墙上。最终妥协。
更经典的是他的下一任阿瑟·伯恩斯(Arthur Burns),也是水门事件的“联袂主演”。那段载入史册的录音中的主角,就是伯恩斯和尼克松。录音中尼克松总统领唱,歌词大意是:咱俩合作,我负责玉树临风,你负责大选前维持宽松,刺激经济,共成大事。
结果大事情就搞好了,尼克松在1972年成功连任。
两年后领了盒饭,因水门事件辞职。而伯恩斯主席整整两年的持续宽松,导致美国之后十年通胀加剧,经济衰退。也成就了央行”不独立“的经典案例。
而鲍威尔,曾被成为”当代伯恩斯“。回到2016前,懂王要减税、大基建——从这一刻起,正如克尔凯郭尔在《或此,或彼》(Either/or)里碎碎念:结婚,你会后悔;不结,你也会后悔;结了或不结,你两样都后悔。嘲笑这世界的愚蠢,你会后悔;为愚蠢而掉泪,你也会后悔;嘲笑这世界的愚蠢或为这些愚蠢掉了泪,你会两样都后悔。
鲍威尔老师也一样:降息,会后悔;不降息,也会后悔。听总统的话,会后悔;不听话,也会后悔;降息不降息,听话不听话,反正他都会后悔的。
所以天下到底有没有独立的央行?
即使是强硬如沃克尔,也得和白宫周旋,改变央行投票规则。沃克尔也是被别人推上去的,他得为这些人服务。
07
所以这篇长文流水账到底想说啥?
过去三十年的投资经验不管用了。照老办法投资,会亏钱。
历史不会告诉你答案,但会告诉你该问什么问题: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猜利率或通胀,而是“政府会用什么姿势管经济“?
比如,很多老师们依然痴迷过去二、三十年的年景,“股票和债券反着走”已是条件反射。但当通胀高,“财政”还说了算的时候,股票和债券也许就一起涨跌了。还可能看到”资本管制“,比如限制转移资金等等小刺激剧情。
当“财政”说了算,以前重要的指标也许都不重要了;以前管用的“招儿”,现在也都不管用了。如果还不升级,就会像拿着旧地图在魂like游戏里找路,肯定找不到。
但这款魂like游戏,我们更熟啊——发达国家不熟悉什么是“财政说了算”,因为没经历过;而在新兴市场,这不是热门重播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