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南通人丁澐(字月湖)设计的印香炉,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上的杰作。光绪四年,丁月湖将设计图样辑刻为《印香图稿》,成为一部别具特色的版画集。此书在丁月湖去世后印成,存世版本复杂,几乎每部都有差异。经观察分析版面,可知丁月湖等人使用了特殊的制版工艺:每个设计图独立雕版,然后与标题文字、鱼尾、版框等部件组合成书版。这种做法,兼顾了为制炉工人提供刻铜图样和印刷画册双重目标,但也造成《印香图稿》版次频密而同版较少、拆版重组而各本不同的现象。
熏香是我国历史悠久的生活雅趣,由此带动香具的演进,使香炉成为一个独立的工艺美术门类。清光绪初年,南通人丁澐(字月湖)独辟蹊径,设计制作了多款美观雅致的印香炉,深受人们喜爱。他还汇集自己设计的印香炉的炉盖及香篆模具图案,雕版印刷,出版《印香图稿》一书。此书不仅为研究丁氏印香炉提供了重要资料,也可视作一部独具特色的木刻版画集。丁月湖设计的印香炉,有一些制成品流传至今,多保存在南通博物苑等收藏机构,近些年受到重视,不少学者曾撰文介绍、研究。《印香图稿》现存印本不算少,但对其版本的研究还说不上充分,目前所见,只有宋希於、王安伦等学者在研究相关问题时有所涉及。实际上,《印香图稿》的版本很值得研究,因为从书籍角度看,传世各本的书名多不相同、版面几乎没有完全一致的,存在很多疑问;从印香炉角度看,此书是在丁月湖设计制作炉具过程中编印的,在生产中发挥的作用有待揭示;而从版画角度看,传统画谱以图像为主,文字信息较少,要研究印刷、出版问题,有时需要更多从分析印版入手,听懂“版的语言”。《印香图稿》印刷工艺复杂、印本多样,是研究这类问题的好素材。因此,本文拟围绕《印香图稿》的印版与印本做一点粗浅研究,以就正于方家。 图2 《印香图稿》的“炉式”图,也是图像版的第一页现存《印香图稿》分藏海内外,承蒙严晓星先生大力帮助,笔者得见南通市图书馆、南通博物苑、荷兰莱顿大学以及符学武先生收藏的6个本子。莱顿大学藏本即著名的高罗佩旧藏,今得据案畅读,要感谢饶抱思[Piet Rombouts]先生和张凌女士的热情支持。笔者还借阅了国家图书馆的3个藏本,通过网络阅读了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加上自己收藏的一本,共集中11个印本比对观察,在此基础上提出浅见。丁月湖虽然在印香炉设计方面取得重要成就,当时也是家乡的知名人士,但未留下多少文献记载。通过学术方式介绍丁月湖和《印香图稿》的,目前所见以管劲丞发表于1957年的《“月湖琴盒”正误》一文为最早,[1]文中说:
丁月湖名溶,清江苏省南通石港场人,(石港现属南通县)生于一八二九年,卒于一八七九年,能书能画。他嫌旧制芸香炉形质粗陋,因而设计一种炉样镂空花纹篆字。先后设计有百种,各各不同。炉样与镂空花纹篆字后辑印为印香图谱一册,或称香印篆册,一称印香炉式图。书开始写于一八七六年,成于一八七八年,刻成于一八八〇年或略后。对照《印香图稿》自序,月湖名“澐”,文中误植为“溶”,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因袭此误,也作“丁溶”。[2]对丁月湖的生卒年,管文未说明来源,有可能是根据《印香图稿》各家序文推算出来的。这些序文有好几篇都提到他卒于光绪己卯。宋希於在《高罗佩的迷宫图 丁月湖的印香炉》一文中,根据卷首徐以同题诗小注“君于秋间鹤化,余于仲冬来此,仅隔两月”及保召棠诗序“己卯七月望后,月湖到舍出印香图见示,并索序言。返棹后,予即将序言寄去,逾两月而遽归道山”,将丁月湖去世的时间细化到光绪五年(1879年)晚秋九月间。[3] 王安伦《丁氏印香炉研究》不同意“九月”之说,认为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印香炉式谱》卷首保召棠手书悼诗小序“逾”下之字并非“两月”,而是“卅日”,故而“丁月湖在光绪五年七月和保召棠见面后,并非宋希於谈到的‘逾两月’而是‘逾卅日’过世”,时为八月。[4]今细审此二字,确为“两月”而非“卅日”,特别是在《印香图稿》的前后版本中,保召棠的序文、悼诗版曾经改刻撤换,初版此处作“逾两月而月湖遽归道山”,“两月”清晰可辨,不容误认,故丁月湖去世的时间,仍以光绪五年九月为是。丁月湖的出生年1829年,有可能是根据施允升序文推算出来的。此序作于光绪四年,说:“先生……所交多知名士,搢绅先生亦时投羔雁、奉书币于其门,出游大江南,竞置驿以待。顾先生虽勤于缟纻,淡泊自明,不欲征逐声华,贬损志趣,辄闭门却埽,假笔墨自怡。行年五十,无少失也。”。如果将“行年五十”理解为作序时丁月湖的岁数,那么他出生在道光九年,即1829年。保召棠被换掉的序文,也提到丁月湖的行年:“(月湖)方少壮时,志在四方,将欲遍访海内名流,纵观山川胜迹,俯仰啸傲,得一发其胸中郁勃豪宕之气,卒之身多羁绊,年逾知非而足力就衰,时与志违,不得已而闭一室、焚异香,藉以收敛心神,顿觉性体光明、灵心四映,恍然有悟。”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年逾知非”也就是“年逾五十”,此序作于光绪五年,如果在说丁月湖的年岁,与施允升所言相合。[5]丁氏居通州石港场(今石港镇),古称卖鱼湾。父亲丁述庵,母亲保氏,在家族兄弟中排行为六,印香图上有时钤“丁六”印章。丁家经济富裕,[6]他本人则喜好书画篆刻,“其书法则妙兼众体,又能时出新意神明于规矩之中,故超隽异常。其画法则天机物趣,毕现毫端,而尤长于兰竹,兼之精通篆刻,上挹冰斯,博涉群书,性耽吟咏”。[7]印香炉的设计,须应用绘画、书法、双钩、篆刻等技法,并且要熟悉诗文佳句,丁月湖恰好具备了这些能力。对他的经济、交游等情况,王安伦《丁氏印香炉研究》做过细致的钩稽,可以参看。 因为偶然机会,丁月湖从一位传统文人转变成工艺美术家。《印香图稿》施允升序说:予少先生二十年,寡闻浅见,曾不足希附末光,先生乃谬有云霞之契,朝夕过从,相视莫逆。丙子春,偶与燕谈,以时有印香炉,粗陋不可供幽赏,思欲别开生面。先生闻言,即默然凝想,若有所得,次日出一图见示,花样崭新。已大喜其精辟,先生弥复心摹手画,愈出愈奇,次第授攻金之徒,陶之冶之,椎之凿之,遂成雅制。远近访求,咸以希见为宝。丁月湖受施允升触动开始设计印香炉,光绪二年由春至夏,作品已粲然可观,友人朱域建议他“谨事弆藏,待觅宋人之刻叶”,寻找机会出版。[8]四年八月,施允升也建议结集出版,他在序中说:于是请于先生曰:先生能成予之好,予实好先生之好,盍更公诸天下之同好耶?相与排比,得百图,怂恿以付手民。施君兰宾,为吾三益。嘱汇斯图,付之剞劂。予曰不可,稍缓毋急。彼尚雕龙,覆瓿谁惜?吾侪画虎,灾梨何必?施曰不然,请伸其说。人生几何,如鸿踏雪。金石寿世,周敦汉碣。今君所为,奚异乎昔?其臼虽殊,其志可匹。予听斯言,于焉心折。不耻鸠盘,遂将鹄刻。序作于是年冬月,与《印香图稿》书前“光绪四年仲冬月开雕板存爱吾庐”的牌记相对应(书签“印香图稿”下方也刻有“爱吾庐”印)。同光间长期担任石港盐课大使的沈有壬与丁月湖往来频密,其序诗第三首说“琴樽檀板伴清居,入室芝兰味有馀。相处望衡邻最近,高轩犹忆爱吾庐”,则爱吾庐为丁月湖所居之处。图4 《印香图稿》的牌记页与书名签条。左下墨记为“维扬孙月卿刻”《印香图稿》版由扬州孙月卿雕刻。其间丁月湖一直在补充作品,如“花常好月常圆人长寿”炉盖,上刻“光绪五年岁在屠维单阏如月上浣”,“如月”为二月;又如“情似连枝意同比目”炉盖,上刻“光绪五年岁在己卯天中节”,“天中节”即端午节。他向友人和名流征求的序文、题词,很多都完成于他逝世之后。本文研究的11个本子,均有“辛巳春日”沈有壬题诗。辛巳是光绪七年(1881),这些书的刷印,已在丁月湖逝世两年多以后了。不过,在丁月湖生前,他已印出一些画册分赠友人。这些印本现在未见著录,但从各家序跋中可见端倪。画册有些是他自己送出的,如保召棠说“己卯七月望后,月湖袖出印香图一册示余,并乞弁言”,朱恩锡说“月湖先生前以香印篆册属题,奔驰鹿鹿,宿诺久羁,墓草今荒,负疚无已”;有些是作序者辗转得到的,如徐琪说“余以友人携此册南来,因得拜观”,王定祥说“己卯秋试后,遇邱君季莼于海昌,出此册索题,率成四绝”。保召棠序作于七月下旬,徐琪序作于八月八日,王定祥诗作于“秋试后”即八月十八日稍后,时间相当靠近,他们分居三地,朱恩锡更是久未动笔,题的不太可能是同一个稿本。以此书画幅之多、画面之精细复杂,丁月湖也不可能手绘多部稿本向外分发,只有印本才能分赠这么多友人。张元恺题诗作于光绪五年初夏,诗中有句云:“几度范金分百体,一编付梓妙双钩。”已提及刻版之事。徐琪序则说:“针还可度,不秘琅嬛;帚岂独珍,请翻唵叭。遂镂安期之枣,如开庾信之笼。披图而古色古香,自然馥郁;按谱而一名一物,俱见经纶。”明言他看的是刻本。 从上述二人诗文看,光绪五年印本已经有一百多幅图,每图也有标题,但不会有徐琪之后的那些序跋。今后如果发现这样的本子,它们可能不是残缺,而是早期的丁月湖生前印本。面对《印香图稿》的版本信息,读者的突出印象就是复杂混乱。像前面引用的管劲丞简介文字,寥寥数言已见3个书名。王安伦查考了7个版本,分别为中国国家图书藏《印香图谱》、《古香图谱》、《万寿香炉式图》,南通市图书馆藏《香炉谱》、南通博物苑藏《印香炉图谱》、荷兰莱顿大学藏高罗佩旧藏《印香图稿》、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印香炉式谱》,“每版大同小异,图谱题名各有不同”。[9]各家图书馆收藏的同一部书,7个本子居然有7个书名,这在整个图书史上都很罕见。不过看到书本实物后会明白,这个现象还好解释,那就是除高罗佩藏本封面签条“印香图稿”四字是印刷的之外,其他各本的书名均是用笔写上去的——这些印本原无书名,收藏者根据自己的理解为其拟了名字,因此各不相同。《印香图稿》才是出版者给书确定的真正名字,但各家藏本多数未贴或丢失了这个签条。 排除掉书名的困扰,会发现情况依然复杂,各本在内容、版面上多有差异,几乎没有两本书是完全相同的。一些问题容易解答,如某本重出一叶或缺少一叶,两个本子的图像顺序不完全一致等,都是因为此书没有页码,在装订时出现失误;又如各本卷首的序文、诗词数量不等,这是出版过程中有所增删的结果。本文所论《印香图稿》根据图画数量可分三类:第一类共142幅图,在“炉式”之后,前三组作品依次是“万方同庆”、“长生未央”和“永受嘉福”。第二类共148幅图,前三组作品依次是“万有喜”、“一诚可格”及“积善馀庆”。它的图画比142图本多出万有喜、一诚可格、敬、一帘玉镜笑菱花、香海、花好月圆人寿、延年、心香、勃噜唵9幅,万寿(方形)、大吉、芬芳3幅。第三类共有127幅图,“炉式”图的左半叶,其他本子都是空白,此本印有“妙香”图。前三组作品依次是“心香”、“富昌其宜王”和“舜五二币”。各本根据序文数量也可分三类:第一类有陈烺文、刘瑞芬、张元恺、沈有壬、蔡廷本、朱恩锡、朱域、潘逢泰、徐琪、王定祥、徐以同、保召棠(文、诗各一)、施允升、丁澐等14位作者的15篇诗文;第二类无陈烺文、沈有壬、蔡廷本三序,保召棠文、诗被改写改刻;[10]第三类是在上述所有人的序之外,增加齐学裘和马文熙二人题词,保召棠文、诗也是改刻的。 图像和序文数量的差异,是出版者确定内容时形成的,与印刷工艺无关。在印书时增减或修改、更换印版,是雕版时代出版业的常态,也为分析版次、印次提供了客观依据。根据内容变化,本文研究的11个印本,大致可分成四个版别,姑以甲、乙、丙、丁相区别。甲版包括南通市图书馆藏本1、[11]国家图书馆藏本1、[12]莱顿大学藏本及笔者藏本,图画和序言数量各属于第一类,有142幅图和15篇序。乙版包括国家图书馆藏本2和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13]图画数量属于第一类,序文数量属于第二类,有142幅图,12篇序,保召棠序为改刻;丙版包括国家图书馆藏本3、南通博物苑藏本、[14]南通市图书馆藏本2、符学武藏本,图画数量属于第二类,序文数量属于第三类,有148幅图,17篇序。丁版只有南通市图书馆藏本3一部,图画、序文数量各属第三类,有127幅图和17篇序。这四个版别印刷时间的先后,可通过雕版破损程度区分开来。图5是《印香图稿》卷前张元恺序的局部,从左至右分别是南通市图书馆藏本1、国家图书馆藏本1、高罗佩藏本(以上甲版)、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乙版)、南通博物苑藏本(丙版)和南通市图书馆藏本3(丁版)。从图中可见,版框和“元”字逐渐损坏,从左一的完整无缺,到左六印章字迹磨灭,可知甲版先印,乙版后印,丙版再后,丁版最后。 上述版别是依据内容划分的,但《印香图稿》版本的复杂性,不仅在于内容有异。普通的雕版印书,如果内容确定下来,版也随即确定,同一印刷批次内各书的版面图文都是一致的。但《印香图稿》不然,同一版别的书,版面图文也会有差异,这让它们看上去非常特殊。 最容易发现差异的地方是版框。《印香图稿》的正文版,每叶二图,每图拥有一个独立版框,甲、乙、丙版的版框四角磨圆,粗看上去有些相像,但仔细观察,可见甲、乙版框线完整,丙版框的腰部有左右相对的缺口,鱼尾的形状、位置也有所不同。丁版差异更大,它的版框四角散开,而且是双鱼尾。从外观看,这四个版次使用了至少三套不同的印版。这些版面差异是否由翻刻造成,即每个版次都重新雕版呢?对比各本,可发现同一图案、文字的外形及缺损部位如断版处完全一致,都是用同一套雕版印成的,改变的只是版框(如图7)。 图7 各本“心花怒发”图版均在中部偏上位置断版。左甲版,右丙版还有一个现象,即不同本子中的同一幅图,图文相对版框的位置会发生变化。仍如图7,“心花怒发”篆图与下方版框的距离,两本是不一样的。更明显的,如“寸心千古”图及标题,笔者藏本背向版心,南通市图书馆藏本1则面向版心。 这说明《印香图稿》的图文版与版框并非整体,它们是组装在一起的。再观察,还会发现安排在一叶上的两个图案,在不同本子中会左右换位。如上述两幅“心花怒发”(图7),分别位于鱼尾即版心的左右两侧。这种情况还很常见,说明《印香图稿》的整叶图案,是由两个独立的半叶印版,加上鱼尾,拼成一块大版印成的。《印香图稿》的版框与图文版是组装起来的,版框以内的图像和标题文字版,又是怎样的关系呢?对比甲版三个本子中的“云鹤”图,可见高罗佩藏本的鹤喙指向左下方,南通市图书馆藏本1喙指右下方,笔者藏本鹤喙指向与高罗佩本相同,但缺少“云鹤”二字(此本尚有“寿”字图无标题)。可见,图画与文字的位置也是相对移动的,它们不是刻在同一块版上。 如果逐叶翻看,还可发现一部书中不同书叶有时使用相同的文字印版。如“连珠”、“瓜瓞绵绵”、“积善馀庆”等图案上的“盖式”二字,字形均完全一致,系同一印模。 因此,《印香图稿》版面上的图像与文字也是分别刻版组装在一起的。上述“云鹤”“寿”二版没有标题文字,是组版时忘记把它们安装进去了。
此时再看各书的版框,会发现它们像活字版一样是拼起来的。每部书都是从头至尾仅用两个版框,分别组装两个半叶的图版。甲、乙版用四根木条围成,四角接缝处制成圆角,工艺精致,但刷印到后面会产生缝隙影响美观;丙版使用专门雕刻的从中间开口的框子,避免了版框散开的弊端,但会遇到新的麻烦。 图11 各个半叶图版均使用同一版框。左,丙版;中、右,甲版《印香图稿》中“虚空楼阁”和“云蒸霞蔚”(图12)等4张圆图,直径超出所有版框的宽度。用四根木条组框时,工人撤掉左右边框,将图版装进去,可印出完整图案,但该版没有边框;丙组的框子是上下对接的,这几张图版无法安装,只好采用套印的办法,先印版框,再刷印图画,造成墨色叠压。 此时《印香图稿》印版的制作过程就清楚了。丁月湖等人首先雕刻了印香炉盖、篆模图案的版(从“云鹤”图可旋转90度来看,有一些版是正方形的),还雕刻了标题文字版,准备好版框、鱼尾,在需要印书的时候,就将这些部件组装起来,形成一个印版,印完一叶即行拆散。前述“云鹤”图来自三个本子,这些书在内容和版框上属于同一版别,但图文差异说明它们是分三次组版刷印的,反映出《印香图稿》频繁印刷,但每次印量很小。这是由它的制版方式决定的:全书从头到尾只用一对版框,导致印下一叶时必须拆除上叶的版,严格限定了印量。此时如有加印需求,只能重新组版,最终形成“每版大同小异”的众多印本。 从书籍出版角度说,《印香图稿》这种临时组版的印刷方式,与雕刻整体印版相比,效率低、成本高。丁月湖等人采取如此事倍功半的做法,必有缘由。结合丁氏印香炉的生产模式,可知那些图画雕版另有用处,印书并非惟一目的。丁月湖设计的印香炉实物,多藏南通博物苑,也有一些散布民间。炉底铸有“月湖仿古”款识的,被认为可能是丁月湖与工匠合作的产物,[15]目前发现有“月湖仿古石港李学裕造”和“月湖仿古石港季昌荣造”两款。[16]《印香图稿》陈烺文序称:“月湖居士聪颖绝世,博学多能,分其技可给十馀人。”丁月湖技能虽多,但书画诗文等只堪自怡,不足以给人衣食,他人通过分享技术而获得经济收入的,只能是制作印香炉。于此也可略窥当时月湖印香炉生产的规模。南通博物苑等处收藏的月湖印香炉,据研究其规格与《印香图稿》中设计稿的比例为1:1。[17]从博物苑展示的藏品如李学裕造葫芦形香炉看,炉盖、篆模的图式与《印香图稿》高度一致,尺寸、图案两相吻合,显然是严格按照设计图制作的,或者说是将图样贴到铜件上依样镂刻的。 光绪四年,施允升说“远近访求,咸以希见为宝”;光绪五年,徐琪说“于是五都之市,贵夺金鉔;百濯之奇,灿罗玉匣”,均表明月湖印香炉广受欢迎,需求大增。而要增加产量、满足需求,无论是生产复品,还是与更多工匠合作,都需要丁月湖提供足够多的标准化图样。现在看,丁月湖在光绪四年底决定刊刻《印香图稿》,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他利用这一机会,通过创新印刷工艺,实现了多重目标: 首先记录、传播了自己的艺术创作成果,印成一本流传后世的名著,并将姓名载入美术史册。同时为工匠准备好大量图样以备生产。使用雕版印刷的标准图样,可制作出大量复品,也能保证印香炉质量和美学水准,但如果刻成整叶书版,图案之外的部分对制作香炉毫无用处,徒费木料、人工、纸墨,还增加了制炉工匠裁剪处理的麻烦。直接雕刻图版,是低成本、高效率印制工作图样的最佳选择。[18]此外,印刷香炉设计图样还能发挥另一个作用,即充当产品目录,供需求者按图索骥,根据喜好求赠或求购。印制、分发目录、样张等,是传统出版业和工艺美术业的习惯做法,出版机构的目录自不必说,工艺美术品如李渔刻印“制锦笺”、“书卷启”、“衣带启”等笺纸,即用此数笺致函颜光敏,后附“笺目”,注明每种笺的规格和价格,请颜氏购买或转荐他人。[19]《印香图稿》虽然没有这样明显的商业目的,但客观上发挥了产品图录的作用,如王定祥序诗说:“笑我名心尚未灰,把君此卷重低回。不知臭味能同否,愿寄心香一瓣来。”诗跋云:“鄙意望邱君他日转致,寄余数枚,如芳心自同、寸心千古、一寸相思及心香一瓣等制,尤所赏爱,故诗中及之。”他正是根据册中图样选择了四款自己喜爱的香炉款式。 丁月湖在需要印制图样时,用单独成版的图案版来印刷;在需要印书时,用将图案版和标题、版框等组成的书版来印刷,实现了两种目标的兼顾。这种做法方便了印香炉生产,但不利于《印香图谱》印制,表明他考虑的重点还是生产。也许当时他有一个增加印香炉产量的长远计划,但不幸版未刻完而人已辞世,令后来者扼腕叹息。丁月湖设计的印香炉,是中国工艺美术史上的杰作,其设计图样集《印香图稿》流传于世,保存下大部分作品。此书存世版本复杂,几乎每部都有差异,是由其特殊的印刷工艺造成的。丁月湖雕版印刷设计图样,用于印香炉制作,其版属于生产工具的一部分。如此,《印香图稿》这一别具特色的版画集,可视作丁氏印香炉生产中的别样产品。1.管劲丞:《“月湖琴盒”正误》,《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9期,“读者·作者·编者”栏。2.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12月第一版,页6。3.宋希於:《高罗佩的迷宫图 丁月湖的印香炉》,《掌故》第一集,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页224-237。4.王安伦:《丁氏印香炉研究》,中央美术学院2018届硕士学位论文,页9-10。王安伦另有《丁氏印香炉研究》论文,发表于《美术大观》2019年第1期。5.细味保氏文意,似说月湖在“年逾知非”时因“足力就衰”而不得已放弃远游,归家品香养性。如果这样,丁月湖享寿就不止五十一岁,因为光绪二年他已经与香结缘,开始设计印香炉。施允升序中所言也与倦游有关。因此“行年五十”“年逾知非”,也未必是丁月湖的准确岁数。附此献疑。6.《印香图稿》刘瑞芬序:“家素封,未尝以自矜。”10.保召棠序初刻6页,末称“月湖系余内弟,且童年之交”,改刻后5页,称“余与月湖有戚谊,且总角交”。因知保召棠与丁月湖为至戚,生年相近。11.南通市图书馆藏有三本,书衣均墨笔题写“香炉谱”。本文称登记号7600980的本子为“藏本1”、排架号102.2.6的本子为“藏本2”,排架号16.4.1-1的本子为“藏本3”。 12.国家图书馆藏有三本。本文称目录题《万寿香炉图普》、索书号58631的本子为“藏本1”,目录题《古香图谱》、索书号为20079的本子为“藏本2”,目录题《印香图谱》、索书号10570的本子为“藏本3”,后者为郑振铎旧藏。13.封面题“印香炉式谱”。在线阅读链接https://babel.hathitrust.org/cgi/pt?id=hvd.32044070481247&seq=115.叶金:《金工“坐艺”》,南通收藏家协会《南通收藏》微信公众号,2023年7月31日。此文认为,“月湖仿古”四字为丁月湖手笔。16.印香炉记有丁月湖和制炉工人名款的,李学裕、季昌荣之外尚有王东林。若干作品底铸“江苏南通月湖仿古王东林造”款识,过去一直认为王学林也是与丁月湖同时代之人,《金工“坐艺”》一文也持此观点。但羌松延指出,王学林是民国时期人,1918年的报纸上有关于他的报道,而且“南通”也是民国以后才有的地名。见羌松延《印香炉匠人王东林》,《南通日报》2023年2月23日。17.罗锦松:《文房雅品芸香炉》,《收藏家》2001年第1期。18.在工艺美术品制作中,刺绣也需要印制图样,其合订本称“绣谱”。有些绣谱版面也不刻版框鱼尾等部分。19.李渔致颜光敏书附笺目,《颜氏家藏尺牍》,第5册,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6,页250-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