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半个世纪的语文教育实践,我一路走来,实在讲不出什么生动的故事,也没有什么独特的风景,所聊以自慰的,是看看脚下,自觉路子还是走得正的,履迹虽浅,却真实而分明。
——陈日亮
沉痛悼念
陈日亮 | 语文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福建省杰出人民教师”。曾任全国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学术顾问,福建省中小学名师培养工程专家委员会指导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入选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发起的新中国成立60周年“寻找新中国课堂教学的开拓者”,被全国中语会授予“终身成就奖”。连续当选第六、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
我对日亮先生印象最深的几件事
本文作者:鲍道宏
我没想到日亮先生如此突然告别了我们。
两个月前,去先生府上拜望,先生恰巧去医院换药。通了电话,先生告诉我师母林老师在家,让我与师母联系。
我说:“好。过几天再来看您。”
先生也说:“好。”
上个月4号至6号,我就在离先生府上很近的东水路出版社开会,本应抽空拜访。但我是会议召集人,与会者来自全省各地,我怕不陪大家吃饭不礼貌,饭后又怕不陪大家喝茶聊天不合适。赴会的刘菊春老师是先生弟子,她晚饭后去拜访陈先生,我对菊春说,“您先去,代我向陈先生问声好,我过几天也去看看老人。”菊春第二天会上告诉我,“日亮老师摔伤的胳膊好多了,精神也非常好。”我听了高兴,因未去拜访的歉疚,似乎也宽慰了许多。
谁曾想,10月20日上午,大约10点多,我正在家,突然电话铃惊响,是菊春的电话,她告诉我“福建省首届语文名师”群里,福州一中惠榕老师发了条短信:日亮先生20日早晨去世。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我打开手机,果然看到惠榕老师的消息,也看到菊春的留言:“上周看望他,还好好的。昨天回我信息,也好好的。”
送别先生,多少年与先生的交往琐屑不断浮现。好多天,我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与先生初交
2009年,我所在单位福建教育学院开始主业转换,成为福建省中小学教师培训的核心基地,承担福建省几乎全部中小学各类教师培训任务。
我那时是学院语文教师培训工作负责人,福建省各级各类语文教师培训都由我负责,同时也兼做一些中西部地区语文教师国家培训。日亮先生是全国著名语文特级教师,福建语文教育界大纛。先生虽2005年退休,但一直担任福州一中学术委员会主任,每周两三次深入课堂听课,参与教研。既有造诣,又一直深耕课堂,这样,陈老师自然是教师培训最需要、最宝贵的专家。随后先生一场场指导的培训活动,广受学员欢迎。
第一次尝试请陈先生给高中语文骨干教师培训班开讲座,电话打过去,陈先生爽快答应,甚至有些高兴。为表敬重,我向学院申请了用车,下午两点,自己跟车过去迎接。
车到先生住所的三牧坊巷尾,等陈先生。
这是我与先生第一次直接接触。
车停巷口,打通电话,陈先生说来了,快到巷口。
很快,我们看见一位高大得有些魁伟的老人从巷口走出来,步子慢,但很稳。我之前看过先生照片,便赶快下车,迎上去。
“陈老师好!辛苦您了!”
陈先生笑,和蔼地说,“不辛苦,与大家聊聊语文我也开心。”
先生身高一米八左右。方正略长的脸浮着微笑,面目慈祥。想得出,年轻时先生应多么英俊!
上车后说了什么,记不清了。似乎因为我自知平凡,便搬出导师应场。我说我是倪文锦先生学生,来福州工作八九年了。先生笑笑,说,“我认识倪老师,倪先生是有学问的教授。我们因中职语文教科书审稿有过交往。”等等。
再说了什么,一点记不起来了。
“有学问的忠厚长者。”这是我与陈先生第一次接触留下的深印象。
陈先生的报告,见解独立。剖析问题,犀利又令人信服,紧密切合高中、初中语文教材教学,深受一线老师欢迎。
这样,我们请陈先生做报告越来越多,最多一年请上三十多次也是有的。
先生虽为名师,又是长辈,但他待我如朋友,不但没架子,甚至还常就他报告中某一观点对我说,“鲍老师,您看我这样说对不对?”
我自然羞煞愧煞,无言以对。
但后来我与陈先生成为忘年交,却也是事实。
与陈先生交往多的人知道,先生不但学问好,为人和睦,还很喜欢开些小玩笑。陈先生玩笑,往往叫你笑过后又不自觉回味,慢慢体会到其中道理。
有一次报告结束,我留陈先生吃饭。弄了点酒,一桌人边吃边聊。三句不离本行,聊着聊着,聊到年轻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聊到年轻人发展中陷入的一些误区。
不知哪位说现在全国到处是公开课,到处是名师开课,年轻人到处跑,到处赶场,西安、上海、成都、杭州,满世界跑,像赶庙会、追捧明星一样。
先生浅浅抿了口酒,笑笑说,“别赶出去学坏了。”
大家哄笑,陈先生也笑。笑着笑着让大家看清这赶场式听课的荒唐。
那次餐桌上陈先生的玩笑,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至今还记得先生说过话缓缓放箸的样子,微笑的脸,以及先生彼时所坐的角落。
我看先生的精神家园
有朋友对我说,“语文是日亮老师的精神家园,避难所。”
这是对先生极其熟悉、极其理解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人生万般苦楚,一躲进语文的茅屋,在陈先生看来,世间万象便都成了风景。
可是,以我十五六年与陈先生密切交往的经验,自信先生真正的精神家园,真正的避难所,还是一位叫“鲁迅”的人构筑起来的大厦。
2022年我做《一念执着,终身践履:陈日亮先生口述》时,采访陈先生,先生与我有一段对谈,足可见鲁迅精神对日亮先生的终身影响。摘录先生回答如下。
陈:记得《故乡》开头,经张(振纲)老师用浓重的福州腔大声朗读之后,我浮躁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把我深深地吸引了。
陈:张老师读得很动情,把一只脚抬高踩在讲桌的横杠上,而我仿佛被他的声音带进船舱中,耳边响着呜呜的风声,眼前是苍黄的天色,萧瑟的荒村……,那情景跟我的南通故乡何其相似,我小时的农村友伴,又和少年闰土多么相像……
陈:经张老师一读,我便被鲁迅的文字俘获了。从此,我就想找鲁迅的其它书来读。
陈:是张老师的教学深深触动了我,那本《鲁迅传》激发了我进一步阅读鲁迅作品的兴趣。后来我就买了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小说集》,从《呐喊》开始读起来。记得那是准备上初三的暑期,我边读边抹眼泪把《明天》读完,久久趴在桌上,抹不去的是心头的泪水。人人都有“明天”,都希望着“明天”会给自己带来快乐幸福,可是单四嫂的“明天”是那么空虚,我感觉到了任什么都无法填补的大空虚。
陈:我第二遍仔细读完《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已经是上了高中。
陈:我陆续买了不少鲁迅的原著和参考的书,那奇崛而美丽的语句,我感觉令人迷惑却久久不肯放下。
陈:从才十二岁就喜欢鲁迅,到高中、大学,直至当了教师以讫于今,读鲁迅对我的人生和语文教学助益可谓巨大,历经八十春秋,热爱与崇仰之情始终未减。
先生曾对我说,“每个大年三十,诸事完毕,我都独坐,细读一遍《祝福》。”
大约今年五月,在他书房俯仰斋,先生指书架上一套崭新的《鲁迅全集》说,“前几年为福建师大文学院做事,学院要付我酬劳。我说,那就给我买一套《鲁迅全集》吧。”其时先生已经年近八十,《鲁迅全集》已经通读三遍。
我有把握说,“鲁迅的语言与精神才是日亮先生真正的避难所,或说精神家园。”
一次“以心契心”的亲炙
生命是个奇怪的现象,有些事,当时轰轰烈烈,过去也就忘记。有些事,本是寻常日见,却多少年记忆犹新。
还是培训工作的关系,大约2010年后我便常有机会聆听先生报告,有关初中或高中阅读教学的,都有。不知什么原因,独那次报告印象特别深,现在想来也仿佛置身现场,先生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那是在“福建省刘菊春初中语文名师工作室”一次活动上,在三明市梅列区第一实验学校的学术报告厅。时间,2016年3月的一天下午,我和工作室三十来位初中语文老师,以及三明地区初中语文教师代表共两百余人,一起听日亮先生讲初中阅读教学,先生讲的题目是“漫谈初中阅读教学的训练规程”,面对语文教学越来越漂浮、油滑、浅尝辄止于文字表面,他痛心疾首。
先生先是介绍钱梦龙“训练”一语的内涵,说“训”,指教师的指导;“练”,指学生在教师指导下的实践。教师的“训”和学生的“练”在教学中结合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师生互动、合作的过程。恰恰是正确的“训练”,使语文课程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完美统一成为可能。
接着,先生打一张幻灯片,一张幻灯片就几个字,大大的:
真实有效训练的缺失是语文教学长期留下的一块硬伤!
“硬伤”两字特别占了一行,改作红色,与其他黑色字形成对比,十分醒目。
做语文教学的人都知道,2001年后,“训练”两字最不受待见,被逐如丧家之犬,在语文教育里找不到位置。
先生振臂疾呼,对座下初中语文教师近乎“呐喊”。
这一幕给我印象极深。
先生说时,面色凝重,脸上全无常见的笑容。语气短促,声音铿锵。右手微微抬起在自己面前,食指向前,向上,指着莫名的方向。
接着,先生举初中课文孙犁《芦苇荡》中一段文字: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先生解到:
从炮楼的小窗里“呆望”,不正是敌人“束手无策”的表现?
“阴森黑暗”,不正是敌人面对芦苇荡的胆怯?
“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不正是敌人内心深处对水,对白洋淀的畏惧?
“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为什么“狠狠地往上钻”?不就是敌人草木皆兵了吗?被八路军和民兵打怕了吗?
先生说,这段文字,哪是写景,不就是对溃败前夜胆颤心惊的敌人心理刻画吗?如果我们不能在言语的缝隙中读出蕴含的意义,深层的意蕴,语文教学能教什么?不能引导学生透过言语现象,穿过言语罅隙捕获言语的精微深邃、丰富的意义,一句话,不进行必要的言语训练,怎么教得好语文?
如若那样,是不是语文教学留下的一块硬伤!
先生说完,突然顿了片刻,室内寂然无声。
这片刻沉默,我感觉那么长,仿佛可容千万人穿过。
以读者之心,契作者之心、作品人物之心,获得精微、丰富的言语意蕴。“以心契心”,这是先生“三以”主张核心。
先生当时说话语气、神态与举起右手及伸出的食指,清晰如在目前。
绵绵不尽的思念
今年9月16日,丛书主编发来《一念执着,终身践履:陈日亮先生口述》书稿“申报国家出版基金扶持项目”,我随即转给先生,先生马上回复:
甚喜。我们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应该抓紧。
我说没接到通知。实际上我知道,稿件交到出版社,清样没出来,按惯例是不宜再改。我委婉表达此意给先生,先生就说,“我们自己还有什么觉得需补充修饰的么?”我说我们各自先在打印稿上修改吧,等清样出来誊抄。
实际上,不说电子稿,仅打印稿我与先生已共同修改三次。我知道先生极为看重这本口述史。事实上我也是。但也许我内心深处,总觉得“不急,有时间呢。”
谁知仅仅一个月后,先生在毫无征兆下突然永远地告别了我远行。
先生再也不能与我一起修改书稿。最近几次,先生都是左手拿圈红圈黑的书稿,前倾着,缓缓凑近我,给我指点。我也再无缘与先生面对面,坐在逼仄的俯仰斋,喝先生为我早早沏下的一杯茶,或一杯咖啡,谈书稿,谈语文,谈朋友,谈后面再想做的一点事。
本文作者 | 鲍道宏,教育学博士,教授。现任福建教育学院语文课程与教学研究所所长,福建省语文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中小学语文学科教学带头人培养对象(福建教育学院基地)首席专家。著有《统编版小学古诗词赏析与教学》《教儿童学会阅读》等多部作品。研究领域为语文教育、基础教育改革、教师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