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一个英雄主义的饿鬼②饥饿

文化   2024-08-28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英雄主义的饿鬼

饥饿

© 老鬼/文

  到了一九六一年初,最严酷的时刻来临了。
  真饿呀!同学们见面就聊吃,聊各种解饿之道,什么多喝水,什么少拉屎,什么用皮带勒紧腰,把胃给勒小,并交流着哪个饭馆的粥比较稠,哪个饭馆的面条给得多,哪个饭馆的烧饼个儿大……
  尽管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见成群的乞丐,也没有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表面上远没有苏联十月革命后那段饥饿岁月恐怖,社会秩序好得出奇,但每一个北京市民都在挨饿。为多吃一口饭,为少交二两粮票,为搞一点高价的糖块,人们可以绞尽脑汁、机关算尽。
  商店里卖食物的柜台空空如洗,往日无人问津的糠萝卜,沾着好些泥巴的干藕也全都消失了。以前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一年要按购货本定量供应,多烂的菜帮子都有人抢着捡。每人凭本一个月能买二两白糖。盐、肥皂、芝麻酱、粉丝……也全部凭购货本限量供应。过春节时,为体现党的关怀,每户凭本可买三两瓜子,不要粮票。花生则根本见不着,全都被出口换了外汇。
  晚上五六点钟,西单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饿着肚子,谁有精神逛街?为贯彻市委劳逸结合的指示,学校的体育课、生产劳动课全部停上,老师什么作业也不留,并取消一切课外文体活动。每天下午只上一节课,班会也极少开,让学生们早早地回家。
  据官方统计:一九六一年北京市人均肉食消费是八两半,平均每个月还不到一两,是解放以来最低的一年。当时,名义上北京市民一个月能供应二两肉,但根本买不着。常常几个月吃不上肉,肚子里没油水,人就吃得多,中学生一天一斤粮食根本不够吃。
  上午上第四节课时,教室里就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氛,连有些女生都坐不住了,屁股扭来扭去的。老师非常理解,下课铃一打,准时下课,一秒钟都不拖延。不等老师离开教室,男女同学们都箭一般冲向食堂,兴奋地喊:“吃饭喽,吃饭喽!”
  班里有位伙食委员,一个月一次专门负责统计每人每天的伙食安排,然后报到食堂管理员那里。值日生打饭时按每班每顿饭的总量打。中午有人吃三两,有人吃四两。值日生将主食分到每人碗里,再把菜分到另外一个碗里。我一般都是早三两、午四两、晚三两。我每顿吃完饭后,都要将碗里的饭粒舔得干干净净,而且刷完碗后,还要把刷碗水喝进肚子,将残剩在碗里的菜汤、油星、肉眼看不见的细微饭粒全吃光。可每逢离开饭厅时,依旧有些失落,因为肚子里还很空,半饱都谈不上。看着别人还在吃着、咀嚼着,我就无比羡慕,刹那间觉得大饭厅是世界上最温暖可爱的场所。尽管里面总是弥漫着一股霉烂味儿,但这霉味儿代表着食物,异常地亲切诱人。
  我吃饭总是很快,狼吞虎咽,几分钟就结束了。这也是对付饥饿的一个小技巧。吃得快才有充填感,胃突然盛进一堆食物肯定比渐渐往里填更有吃了东西的感觉。所以,单位时间进食量多,对胃神经的刺激才大,因而吃得越快才越解饿、越有饱感。
  每天一斤粮食,三顿饭到底怎么分配吃才最不饿?这是我和同学们经常思考、经常切磋的问题。我试过早二两、午四两、晚四两;还试过早四两、午三两、晚三两和早三两、午三两、晚四两……甚至还试过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但这一斤粮食无论怎么吃也还是感觉饿。经过反复比较,我依然采用了大家普遍的吃法——三、四、三。为解决上第三节课就饿的问题,我还尝试过早饭只喝三碗粥(一两一碗),不吃干的。这样当时会觉得挺饱,可尿几泡尿后,照样饿。
  每个人都被饿得眼冒金星,粮票就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各省市通行的规矩,没粮票寸步难行。无论亲戚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哎呀,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小小粮票的价值,丢一斤粮票可比丢十块钱还可怕!真的,在大街上你若乞讨钱,还能要到两分五分的;你若乞讨粮票,却不会有人给你一两!因为,这等于是从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里掏吃的啊!
  记得听同学们说过:就有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的粮票而自杀。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豆制品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问我在家吃几顿饭?吃两顿饭给半斤粮票,吃三顿饭就给一斤粮票。我跟这保姆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认粮票不认人。
  父母发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黄豆、肉等。父亲屋里有一个电炉子,每天早晨他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我们家里吃得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的,总想多吃点儿。
  父亲在饭桌上常常若有所思地说:“吃饭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人挨饿时最渴望的是吃饭,根本无暇考虑寿命问题。只要能吃饱,活不长我也认了。
  因为老挨打,我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不敢向他要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六斤粮票,我要给家里四斤,剩下的两斤,我就上饭馆吃了。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带饭,又有点儿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五分钱的糖火烧(其实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儿资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我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蓬头垢面的人,专门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儿剩菜汁。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来的嚼不动的肉皮,全都捡起来吃掉了。
  这种场面让人心里很难受,饥饿把人饿成了跟狗一样。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住校,孤零零地回到宿舍,距离晚饭时间还很长,什么也没心思干,就躺在床上熬钟点,脑子里总离不开与吃有关的念头。我常常幻想科学家有朝一日能发明一种营养药片就好了,吃了不饿,使人类彻底摆脱依赖粮食生存的现状。如果这个发明成功,将比火箭原子弹的发明还伟大、还千古不朽;大饥荒到来,工厂只要多生产一点儿这样的药片即可。
  记得当时《人民日报》等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营养比真黄豆、真猪肉、真蛋白还高……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被宣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水沟里绿绿的、毛茸茸的、脏兮兮的污物顿时成了宝贝。我对小球藻也充满了希望,以为能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不了了之——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生产,更没有普及到千家万户。
  为了解决吃的问题,人们挖空心思。捋榆叶、挖野菜、捞水草、抓麻雀、养兔子(因兔子繁殖快,还只吃草)。据说一只兔子可以换一辆自行车。不少国家机关还组织人去内蒙古打黄羊,但黄羊数量有限,黄羊肉分到每人头上,只够吃一两顿。
  我对付饥饿的招儿是把皮带勒到最紧的一扣儿,把胃的体积勒小。喝完粥后,也像饭馆舔盘子的人一样,把碗舔得溜光。洗碗时,再用水涮涮,将碗里剩的微量粥末溶解进凉水里,再全部喝掉,不让一点点碳水化合物流失。
  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
  走读同学比我还强些,回到家可以再蹭点吃的,能回旋缓解一下。我一天到晚只靠学校食堂那一斤粮食为生。早三、午四、晚三,多一口也没有。食堂铁面无情啊,馒头、米饭、窝头二两就是二两,只少不多。熬菜青汤淡水,根本别指望能吃到肉。所以我老是饥肠辘辘,被饿得晕头转向。
  一有点粮票,我就上饭馆吃掉。学校附近的饭馆我全部吃遍了,知道了哪个饭馆二两火烧个儿大、哪个饭馆烩饼最值。同学间最经常的话题也是交流这方面的信息。据说琉璃厂西街的一家小饭馆肉末面特实惠,有菜有肉、有油星,三两好大一碗。我就专门去吃。即使已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还要吃,一定要一顿吃一斤多,把胃撑满了,有了饱感才行。
  饿了几天后,能狠狠地吃一顿饱饭,也是对付饥饿的一个小技巧。这样平时挨饿还有个盼头,就怕总是半饿不饿的,永远也没吃饱饭的时候,那才绝望。一到月底,本月粮票全都花光,就得熬到下月发粮票。中间只能到小饭馆花一毛钱买一碗萝卜汤喝,暖暖身体,让嘴巴能往肚子里咽下一点儿东西。望着周围人能津津有味地吃米饭、嚼花卷,我无比地垂涎和凄凉。瞎子渴望着恢复视力,囚犯渴望着出狱,而我这时候就渴望着能捡到一张五斤的粮票。
  一九六一年四月,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世界团体冠军。庄则栋、丘钟慧分获男女子单打世界冠军。学校里流传着这个消息,洋溢着一片喜悦气氛。可是我激动之余,还是忘不了饿,空肚皮没法蒙,它吃不着东西就闹,让你心慌气短。为了一个同学借了我半斤粮票没还,我苦苦思索证据,研究着万一他不承认怎么办?认真考虑怎么抢他一个值钱东西作为逼他还我半斤粮票的办法。
  如果这月有节假日,学校就能多退我几斤粮票,我自然想方设法少给家里一点儿,留着自己上饭馆用。比如在家吃两天零一顿只交两斤粮票。但那保姆精得很,她总会发现我少交了粮票而找我要。你欠一顿粮票,她会唠唠叨叨很长时间。每逢我跟保姆发生矛盾,父母都坚决支持保姆,教育我要尊重劳动人民。
  这保姆五十多岁,我们管她叫施阿姨,年轻时很漂亮,曾是一老地主的三姨太,爱抽烟,一身烟味,面色蜡黄。她嘴巴能说,特会当面奉承人。对着母亲赞叹:“杨同志心眼儿真好。”对着父亲夸奖:“马同志没一点大官儿架子。”……把父母拍得晕头转向,极宠信她,所以就有恃无恐,敢和我们吵架。她刚来时,因我不爱说话,当面称赞我是“贵人不出语”,现在却为我少给了一点儿粮票,就指责我“自私自利,总剥削家里粮食”。
  无论谁来了,要吃饭就得提前通知她,给她粮票,否则没你的饭吃。每顿饭,有几个人她就做几碗米饭,一碗也不会多。菜有时还能剩下一点儿,饭则永远别指望谁能剩一口。记得那时白杨的女儿常来我家(父母是她的监护人)。她若不给粮票,这保姆就真不给她饭吃,并且还把厨房碗柜等锁起来,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垃圾箱里,我常常看见父母吃过的饼干包装、高级糖纸、鸡蛋壳……为了保命,他们经常买高价点心吃——那点心极贵,一小盒十多块钱!尽管有高干补助,母亲还是总唠叨粮食不够吃。她解释说:因为她和父亲定量很低,家里客人多,有的客人吃饭不交粮票,所以粮食老亏。
  事实上,父母也确实吃不饱。多年后,我从母亲的日记中获悉,当时父亲被饿得浮肿了,大腿一按一个坑。母亲也贫血,营养不良,头晕目眩,根本就写不了东西。因此他们指示施阿姨,孩子回家吃饭必须交粮票。
  父母和孩子之间被粮票划出了深深界限让我终生难忘,起码我们家是这样的。在饥饿面前,彼此斤斤计较着粮票,不交粮票就不给饭吃,哪怕是亲儿亲女、亲兄亲妹也不给。
  母亲有时候会指示施阿姨把家里的一些剩菜装到瓶子里,让我带到学校吃,粮食却从没给过我一两。
  施阿姨仗着有后台,要起粮票来铁面无情,记不清为几两粮票跟小胖和我吵过多少次了。她身上有浓厚的烟味儿,嘴巴里有颗银牙,白发梳得溜光,脸色总那么蜡黄,她让我领教了缺少同情心、势利、冷酷的女人是一个什么样子。几年后她患肺癌病逝,我甚至暗暗叫好。
  每逢月底粮票用光,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我唯一能吃饱的地方就是姑姑家。
  姑姑住在市府大楼附近(现在的长椿街南),离我们学校不远。父亲把她弄到北京后,只想让她当个替补保姆,没给她找工作。后来她自己在一家街道托儿所找了一个看小孩的差事。
  姑姑把我从婴儿带到四岁,对我有一种亲生儿子般的感情。多年以后,她跟母亲关系恶化,我猜潜意识里也可能是因为母亲把我从她怀里抢走了的缘故。
  姑姑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亲的终归是亲的”,她把血缘关系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为了孩子她可以献出自己的血和肉。三年困难时期,每当我饿得头昏眼花,到她那儿白蹭饭时,面黄肌瘦的姑姑也总是让我敞开肚皮吃,吃得饱饱的再走,却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一两粮票!
  姑姑没有高干购货本,也没有母亲那么多的稿费,买不起高价点心,她只有二十六斤定量,加上姑夫的三十斤也才五十六斤,却容忍我隔长不短地到她那儿尽情猛吃。我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又老练双杠,肚皮极大,一顿能把他们全家三口的饭吃个精光。
  姑姑家很穷,她第一个丈夫是个八路军军医,早已牺牲。后来的老伴在某机关看大门,工资也就是父亲工资的零头。姑姑自己也挣不了几个钱。姑姑家的家具简陋,使的碗是大众用的粗碗、筷子是大众的竹筷,厨房里也有一股馊菜味儿,远比不上父母家高级、干净、宽敞。但这昏暗的两间小屋,却比父母家对我更有吸引力。人饥饿时,最想要的是吃饱饭,而不是高雅的家具、雪白的瓷碗、精致的筷子。
  我去姑姑家蹭饭吃成了惯例,一周起码一次,有时两三次。这渐渐引起了姑夫的不满。他本来人很老实,对姑姑言听计从,可时间长了,对我白吃饭、不交粮票的做法也无法忍受,就开始跟姑姑吵。姑姑自然总护着我,继续容忍我来白吃饭解饿。
  最后,发生了两笼屉玉米面团子的事情之后,姑夫就和我彻底翻了脸。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气很冷,我到食堂吃完三两晚饭后,觉得跟没吃一样,尽管自己的肚子已经被皮带勒成了马蜂腰。这胃里装了一碗粥、一个小馒头却连个底儿都没垫满,晚上怎么办呢?我于是又萌生了去姑姑家的念头,虽然前两天刚去了一次,可饥饿难耐,我已经饿得不要脸了,还是决定再去姑姑家吃饭去。到姑姑家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吃饱,二是可以不交粮票。
  我步行了二十分钟来到姑姑的楼房院内,姑姑上班的托儿所就在院子的大门口。这时大约五点来钟,天已经黑了,姑姑还没下班。她回家把房子大门为我打开,让我先独自待会儿,就继续回托儿所看孩子去了。此时,姑夫及他们的孩子也都没回来。
  我一进姑姑家,就本能地先到了厨房,一眼发现姑姑蒸了两笼屉玉米面团子(有菜馅的窝窝头),热乎乎的,散发出浓浓的菜香味儿。这肯定是姑姑一家人的晚饭。
  那黑黄黑黄的菜窝头,令我馋涎欲滴。家里也没别人,我心想先吃一个压压饿吧,姑姑肯定不会说我的,她知道我在学校吃不饱。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玉米面团子,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饥饿的人能吃上东西,那滋味真是幸福啊!可吃完一个玉米面团子后,我饿得更厉害了。肠胃饿久了就会麻木,但一吃东西,麻木感消失了,那饥饿感就越发强烈。我又吃了第二个,心中暗暗念叨:“姑姑啊,对不起了,我今天实在饿得不行啊!让我多吃几个吧。”
  这两笼屉窝头团子是姑姑一家三口的晚饭,可我却顾不得想别的了,就好像快饿死的人见着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部丧失。我本来就想吃几个,尽量给他们剩一点,可一吃起来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吃完一个还想再吃一个,嘴就不能停了——好不容易有个吃饱的机会,怎能轻易罢休?我很快就消灭了一笼屉窝头团子。
  至今,那些窝头团子的样子我还依稀记得:黑褐色,槐树皮一样粗糙,外表虽难看,却煞是好吃。
  吃完一笼屉窝头团子后,我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要给姑姑他们留一点。我硬着头皮离开厨房,到姑姑卧室里打开收音机听广播。但我心神不定,根本听不进去广播,脑子里总还盘旋着厨房里那剩下的一笼屉窝头团子。实在是被饿怕了,我虽然已经干完了一笼屉团子,心里却还特想吃,身体也非常痛苦。吃了半截却不吃了,就好像小解,尿了一会儿还没尿完就硬给停住一样,生理上特别难受。那窝头团子的影子弄得我坐卧不安、神魂颠倒,哪里也没心思待,只想去厨房,去那弥漫着腐臭腌菜气味的地方。于是,我又回到厨房,站在炉灶旁,望着笼屉发愣,内心剧烈斗争——吃不吃呢?我已经多日没吃饱饭了,给饿成饿狼一样,为了一口吃的甚至不惜玩儿命。现在有机会吃饱了,就当一次坏蛋吧!姑姑啊,对不起了!我心一横,开始吃第二笼屉窝头团子。
  我站在炉灶旁边,把窝头团子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着。那强大的食欲如同冲垮了堤坝的洪水,凶猛异常,根本就无法控制,什么革命理想,什么道德情操,什么人格品格全被置之脑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啊!多吃一个就多有一份安全感,多吃一个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不饿。
  结果不一会儿,第二笼屉团子也全都被我吃光了,足有两斤多东西下了肚。
  我这才觉得自己很缺德,这是姑姑他们老两口和一个儿子的晚饭呀!
  当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望着姑姑那消瘦的脸庞、蜡黄的皮肤,低声说:“姑姑啊……”欲言又止。
  姑姑诧异道:“怎么了?”
  我晃晃脑袋,实在不好意思说。
  姑姑笑道:“笼屉里有窝头团子,你饿就吃呗。”
  我鼓足勇气承认:“窝头团子我都给吃了。”
  姑姑惊讶地睁大眼睛问:“两笼屉都给吃了?”
  我点点头。
  姑姑呆呆地望着我,一点儿也没责怪,眼神里涌出了怜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吃就吃了吧,没关系。”又咧开嘴,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就被饿成了这个样子,形同禽兽,真是悲愤交集,欲哭无泪。
  姑姑嘱咐:“我的儿啊,可别撑坏了,少喝点儿水。听见没有,别撑着。”
  我要有姑姑这样的母亲该多好哇!能让我彻底吃饱。我紧紧握着姑姑的手,感激地说:“姑姑,那我就走了,还得上晚自习。”
  姑姑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门口。
  我像犯罪了一样,吃饱了就赶紧开溜,生怕碰见了姑夫,很快就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几天后,我收到了姑夫的一封措辞激烈的警告信,以前他从没给我写过信。他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听母亲讲姑夫的身世很苦,解放前是蹬三轮的,解放后才娶了姑姑这个寡妇,学会了写几个字。
  他严厉指责我为了填饱自己肚子而不顾别人死活,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我的愤怒,内容大意是:马清波:你一人把我们全家的晚饭偷吃光,缺德到家,实在太不像话了!过去,地主、资本家心肠再黑,也没像你这么偷别人的饭吃!现在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每人都不够吃,你这样总到姑姑家白吃,是用别人的血、别人的肉来喂养你自己,你不觉得可耻吗?你饿,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让你父母想办法?你饿,我们就不饿吗?你这是欺软怕硬、损人利己!今后你要是再这样偷抢我们的饭吃,我就报告给你父亲。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要太自私自利了!最后是姑父的署名:郝文华。
  我看完信后勃然大怒,心想姑姑也没说我、谅解了我,你穷横什么?你一个看大门的有什么了不起?!
  我苦苦琢磨怎么回复他,最后想出了一个狠毒法子:我把姑夫的这封信全给撕成指甲盖那么大的碎块,放在信封里又给他寄了回去,一个字也没写。有同学曾告诉我最狠的法子是把对方的来信当手纸给擦屁股了,再放到信封里给寄回去,但我觉得那样太损了,没干。
  其实姑夫说得全对,我这样干确实是欺软怕硬。回到自己家,我绝不敢放纵肚皮吃全家的饭,我只是受不了他那么刻毒的口气。
  这以后的一个时期,我就很少再去姑姑家吃饭了。只有实在饥饿难耐时才去,但也先要到托儿所找到姑姑,问清姑夫不在家时,才进她家蹭饭。
  姑姑在患难时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时刚刚四十来岁,头发已经全白了,瘦得像个骷髅,两只眼睛陷在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里,非常吓人。她干瘪的胸脯跟木板一样平,都没有我的胸脯鼓;脸上的皱纹,又密又粗;颧骨突起像两个瘤子——这么一个皮包骨头的姑姑却任凭我伏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她的血,补养自己。
  在困难时期,因为有姑姑在,使我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一个光明温暖的去处。姑姑比母亲更像我的母亲。在最饥饿的时刻,她可以把自己嘴里的窝窝头吐出来让我吃。她家的饭菜虽然简陋、油水少,但能让我吃饱、吃撑,让我享受一会儿免受饥饿咬噬的快乐。
  多年后,在我和父亲的矛盾中,姑姑虽然站在了父亲的一方,与我疏远。但她对我的养育之情,救命之恩,却终生难忘。患难识人心,姑姑的这两笼屉窝头团子比金子还金贵!
  记得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我还干过一件缺德的事儿:
  那时我和哥哥同住在南屋,哥哥差不多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当哥哥不在家时,我总爱偷偷翻他的抽屉,因为他有很多武术书,我很喜欢看。
  这个周末,哥哥回家后又出去了。我闲得无聊,就撬开了他的抽屉,豁然发现里面居然有一包点心,一看就知道是用点心票买的。我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吃不吃呢?我在内心剧烈地斗争着。吃?哥哥肯定知道是我吃的,屋里没别人;不吃?放着点心从自己眼皮下溜走,又觉得大逆不道,太亏。
  我决定先吃一块。那是桃酥,不吃则已,一吃又食欲大发,把我肚子里的兽性全勾出来了。我又偷了第二块吃,心里想,这是最后一块了,吃完了这块决不再吃。一定得给哥哥留点儿,别像那两笼屉窝头团子,最后被姑夫臭骂了一顿。可吃完第二块我还是止不住,疯狂地想吃。暗忖:再吃一块吧!事不过三,吃了三块后再吃就是王八蛋,就是衣冠禽兽!于是又吃了一块。最后,我终于咬着牙把点心包好,关上抽屉,重新锁住。
  可此刻我已心荡神移,干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剩下的点心就像那些窝头团子一样骚扰着自己的神经,诱惑着我。听说人在饥饿时,连亲儿子都会煮了吃,我偷几块哥哥的点心吃也就不算什么罪过了。为了能再次把抽屉撬开,我想方设法寻找理由:
  “反正已经偷吃了一半,多吃一块也是偷吃,少吃一块也是偷吃,还不如都给吃了算了。”我已经被饿得见了吃的就走不动道儿了,而那几块桃酥,把我的邪恶全部引发出来,不消灭了它,我坐卧不安。
  终于,我又重新撬开抽屉,开始了第二轮吃,哪怕当王八蛋、当衣冠禽兽也不在乎了。我过去从来不知道桃酥这么好吃,这回头一次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桃酥了!一转眼,剩下的点心就全部被我消灭光,连包点心的纸也舔了又舔,不让任何一粒点心渣儿流失。唉,我的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再来十块也放得下。
  天天半饥半饱的状态使我遇见了吃的,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中间不能停。这就如同跟女人办事一样,一旦开始了就要干到底,完全丧失了自制力,根本停不下来。
  晚上,哥哥回来,打开抽屉马上就发现那包点心不见了,狐疑地望着我,那目光中一点儿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悲哀。我不好意思地向他承认:“哥,我实在太饿了,刚开始就想吃一块,但吃了一块后,管不住自己,就一块一块全给吃了。”
  哥哥脸上涌出失望和沮丧,跟姑姑一样,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尽管脸色很难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家门,不知去哪儿了。他那无可奈何、暗淡无光的眼睛,让我很有点儿后悔。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哥哥已经被饿昏了两次,一次在教室,一次在家里。
  猪群中最能抢食的猪,死亡的机会最少,人类可能也一样。
  在家里都觉得饿,回学校就可想而知了。我们师大一附中地处和平门,在市中心,又是住校,根本没地方搞点儿野菜野果什么的吃。有一次,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快到大栅栏附近,看见一家食品店外聚着黑压压一队人。我也跑过去,根本不问卖什么就立即排上队。原来是卖柿子,每人限购五斤,且不要粮票。往年柿子在摊上堆着没人买,这一年却几乎看不见。人们疯了一样地从各处跑来,排着二三十米长的队伍。
  我回到学校宿舍,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把五斤柿子全给吃光了。那年月,有了吃的,总要偷偷吃。当着不吃东西的人面吃,就要被嫉妒、馋涎、痛恨的目光所包围,很不自在。真棒!五斤柿子为我带来了一个舒服的晚上,让我安然入睡。
  但是,街上卖不要本儿的柿子、水萝卜等食物的机会非常难得,我就碰上过这么一次。
  粮票重要,钱也很重要,如果没钱,万一碰上了卖吃的也买不了。我每月伙食费不到八块钱,为使自己富裕一点儿,就骗母亲说是十四块。这样除了母亲给的两块钱零花外,我每月能多余六块钱,完全负担得了频频下饭馆的费用。
  周末回家吃饭当然要比在学校里吃强多了,总能吃个七八成饱。由于平日在学校里挨饿,七八成饱根本压不住嗷嗷狂叫的食欲。母亲也明白我的情况,偶尔,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把我叫到北屋,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或一块点心。我心里明白她是不愿意让别的孩子看见,以免发生矛盾。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慈祥、最可爱的母亲。因为这样的时候很少,给我的印象就特别地深,特别地令我感激。
  所以,当要交下月伙食费时,若赶上母亲对我比较好的时候,我望着她慈爱的目光,不忍多骗她的钱,就说十二块;但若赶上母亲对我比较冷淡时,我就说十四块。这样一会儿十四、一会儿十二,就露了马脚,母亲开始起了怀疑,让父亲到师大附中找老师去问问,这才知道我每月都多管他们要了钱!
  瞎话被戳穿后,父亲瞪着我,只说了一句:“你这么干不对!”母亲也没再多批评我。他们都知道我饿,有点粮票就到饭馆买了吃的,下饭馆自然费钱。以后父母给我的伙食费少了,但每月零花钱给我涨到了五块。
  任老师知道我骗了父母的钱,却从来没有向我提及此事,也没告诉过任何别的人。她对我还跟过去一样好,一提到节约粮食,依旧会在全班面前表扬我。
  记得,我还偷过同宿舍一个同学的吃的。那时,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几本新买的书,如《柯楚别依》《恰巴耶夫》《真正的人》等都不翼而飞,我气得要命。宿舍里就我和徐今强(当时的石油部长)的儿子两人住。我没任何根据就怀疑是他偷了我的书。他枕头旁常放着一堆鸭梨、苹果等水果。那时候刚刚发现大庆油田,石油系统很牛,有照顾。我既怀疑他拿了我的书,就心安理得地偷他的水果吃,以此报复。一次,我在他枕头旁发现一个婴儿脑袋那么大的梨,很邪乎,得有三斤多重,被我偷偷拿到一个偏僻角落,几口就给吞进了肚子里。
  我是这么的矛盾,一方面热衷于看英雄的书,贪婪地读有关反修的文章,满脑袋革命,一方面又偷别人的水果吃。
  因为饿,就偷吃姑姑的饭,偷吃同学的水果,偷吃哥哥的点心,骗家里的钱……有时我真想大哭一场。我要能在母亲肚子里该多好呀,永远不用发愁挨饿,更不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了。
  初一、初二年级,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下度过的。吃是我脑子里最经常盘旋的念头。当然,我也关心着中苏关系,关心着反修大业,关心着革命和进步,但一天到晚最大的兴趣点还是琢磨吃。虽然,我正值青春发育期,对女生的兴趣日渐浓厚,相当关注,可是却被饥饿挫伤了势头,流氓心大减。吃饱饭比想女生更重要。

  本文选自《血与铁》,老鬼/著,新星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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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老鬼:一群疯长的小兽.上篇

〇 老鬼:一群疯长的小兽.中篇

〇 老鬼:一群疯长的小兽.下篇

〇 老鬼:一个英雄主义的饿鬼①上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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