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梅花奖40周年 | 周 虹 | 梅花不争春，万花丛中笑

中国戏剧梅花奖自1983年创办以来，已整整40年了。40年来，众多优秀演员通过这个奖项被大众所熟知，被各界所认可。闽剧历史上的第一朵“梅花”是诞生于1993年的陈乃春老师，而我作为闽剧第一朵女“梅花”，于2006年申梅成功。在中国戏剧梅花奖创办40周年之际，我抚今追昔，不禁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1989年春天，福建省艺术学校的老师到我的家乡福建省福清市去招考闽剧班学员。作为学校合唱团成员，我顺利通过面试考核，被推荐参加闽剧班的培训。经过15天的系统培训，我有幸考取福建省艺校闽剧班，自此与戏曲结缘，与闽剧结缘。

在艺校的日子，老师“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教导便常在耳边。每天中午，老师会把武生科学生的腿绑在柱子上，练“金鸡独立”，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们青衣科最主要是训练唱腔、圆场、云步等，练到中暑。但当时通过苦练打下的底子，到现在受用无穷。我很感谢启蒙老师陈士心、班主任李杨辉老师，还有艺校的黄水官、叶金棠老师等。为了拓宽我们的艺术视野，向其他优秀剧种学习，学校还请来京剧和昆曲名家张金龙、周世忠、柯军、龚隐雷、李鸿良等来指导我们，使得我们受到了良好的艺术熏陶。

1993年5月，在时任福州市委书记习近平同志的倾力支持下，第3届中国戏剧节首次走出北京，在福州市成功举办，而陈乃春老师夺得了闽剧的第一朵“梅花”。这让我的心中有了更清晰的目标，心中的艺术梦想更为坚定了。1994年艺校毕业之际，家里亲戚劝我出国发展，我不甘心多年学习的闽剧就此放弃。我相信行行出状元，虽然家里有各种条件支持我，但我仍坚定地沿着自己心中的道路前行。我看到了中国戏曲表演艺术最巅峰的样子，心中有了榜样，步伐更为坚定。

自1994年艺校毕业，到2006年申梅成功，这12年间，我得到了众多前辈老师的呵护和培养。

我至今依然记得，刚进艺校没多久，学校请蔡怀玉老师来做讲座，他说的“未学做戏，先学做人”这句话对我产生了终身的影响。正式进入剧团后，我得到了潘新建、缪芝莲、陈小言等老师的赏识，给了我太多的教导和实践机会。比如，《双剑情缘》等大部分戏是由潘新建导演为我指导排练的；我首次获得“会演优秀演员奖”的《孙尚香》是由缪芝莲导演为我排练指导；我的申梅剧目《潘金莲》则是由陈小言老师为我初排的。在《孙尚香》中，我扮演女主角孙尚香，要从19岁演到50岁，横跨小花旦、闺门旦、刀马旦、青衣、老旦多个不同行当。作为青年演员能饰演这样跨多行当的角色，我感觉特别幸运。然而，高强度的排演导致我一段时间声带出现了小结。声带出问题对于一个戏曲演员来说，就像士兵上场武器坏了，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医生警告，必须停止用嗓，否则有失声的危险。但我不甘心放弃，每天早上8点先去做针灸，再回排练厅练唱，就这么硬挺了过来。最终，这出“拿命拼出来”的《孙尚香》获得了全省戏曲会演优秀剧目和优秀演员两项大奖，也正是因为这出戏，夯实了我的基础，拓宽了我的戏路。

回眸我的从艺之路，不得不提我的恩师、我们的老院长、著名闽剧表演艺术家林瑛老师主动让我们年轻人挑大梁、演主角。还有导演黄天博、谢平安、卢浩、陈霖苍、吕忠文等老师，闽剧作曲陈新国、陈德忠老师，以及编剧吴永艺老师等，都给了我极大的帮助，让我飞速成长。还有王评章老师、周长赋老师、徐春兰导演、张曼君导演等这些来自全国的专家老师也对我艺术上有着巨大的帮助。正是与这些恩师相伴，让我明白“梅花奖”不是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一群人的浇灌。让我懂得，申梅成功之后，更要为人民演出，为戏曲奋斗！

当时，我初出茅庐便频频亮相舞台——《梅玉配》中的苏贞玉、沈红芳，《贻顺哥烛蒂》中心地善良的林春香，《花烛之夜》中端庄贤淑的秦荆芳，《莫愁女》中心狠手辣的邱彩云，《驸马削发》中高傲娇气的双骄公主，《大脚皇后》中深明大义的马皇后，《三美图》中女扮男装的胡天麒，还有《贬官记》中知书达理的张岫玉、风骚泼辣的艾春兰等。这些闽剧优秀传统经典剧目滋养了我，也是剧团前辈演员给青年演员“让台”的观念，使得我们福建省实验闽剧院梅花盛开，一朵接一朵！

我们福建省实验闽剧院共有三朵梅花，分别是陈洪翔、我、陈琼。我的同窗陈洪翔是我之前一届“梅花”、第22届梅花奖获得者；陈琼则是我担任院长后我院的第一朵梅花。每个人的申梅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而我的这段故事里，却也有着几分幸运。

当时，恩师林瑛老师要将《王莲莲拜香》《潘金莲》《卓文君》三出戏分别传承给我们三个学生。其实我当时最喜欢的是《王莲莲拜香》，因为我一直跟着林瑛老师演这出戏。长期的同台，近距离的观摩，老师那种常演常新的状态，让我很痴迷。但面临要选择传承剧目时，老师却分配我演《潘金莲》。这个戏是跨行当的，从最早天真烂漫的花旦，到后来的大青衣，再到泼辣旦，人物塑造有一定难度。后来，经过陈新国老师分析，有两个原因打动了我：第一是从人物塑造、剧情张力上来说，《潘金莲》更具有挑战性；第二就是艺德，老一辈名家就传下来“让戏”的传统。在这样的考量下，我就接受了《潘金莲》。

后来，在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导演卢浩的帮助下，新版《潘金莲》在旧版的基础上有所提升，总时长减少了20分钟，增加了“武松杀嫂”的戏份。这期间，我经历了比较复杂的心路历程。在传统的观念里，潘金莲是个“坏女人”，所以我一开始比较排斥这个角色。而在传承过程中，为了演好戏，我不断地去读剧本，去研究人物，逐渐对潘金莲有了新的认识。我从最初觉得这个人物可恶，到逐渐觉得她可怜、可爱、可叹，我对潘金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是一个封建时代的悲剧人物，从拒绝张大户纳妾到嫁给武大，再到对武大失望，对武松仰慕，在这个过程里，她的沉沦是可悲可叹的，并不可恨。她是时代的牺牲品，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从排斥，到理解，再到诠释，正如“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这个过程正是我艺术成长的过程。

后来，在福建闽剧院建院45周年院庆上，我演了《潘金莲》。演出后，我的老师决定让我去申梅。在此，我很感谢老师当年的艺术眼光！但在申梅过程中，又有专家提醒我，因为这个戏是移植川剧的，缺少了一个剧本的原创性，会给申梅增加难度。我曾经一度动摇，但经过再三思考，还是决定挑战一下。戏中，我要用到七尺长水袖、僵尸摔，我便从头苦练；同时，感谢卢导在这部戏中融入了福州评话，使我们迈开了“传承发展”的大维度跨越，用更加浓烈的“虾油味”调理出潘金莲的草根味；同时，加入“三躲三逼”戏份，在强烈的戏剧反差中，用恐惧、崩溃、淡然，“烩”出了潘金莲的五味杂陈。最终，在省宣、省厅和省剧协领导的支持下，在中国剧协时任领导的真切关怀下，我凭借这个剧目顺利获得2007年第23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同年，福建省也史无前例地创下了一届“三朵梅”（同届还包括“二度梅”曾静萍和“一度梅”李敏）。

然而，至今想来，申梅时那些心里的酸楚仍无法忘怀。排练期间，母亲突然住院要做大手术。而我只能白天排练，晚上匆匆赶到医院照料，有时候想到无法全心全意照顾母亲，心如刀绞，感叹敬业和孝道无法两全。当时，全靠家人对我的理解和支持，让我们全家度过难关。所以，申梅演出成功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母亲。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仍在福州住院的妈妈时，她笑得很开心，给了我内心最大的温暖。

自2011年担任福建省实验闽剧院院长后，所有新剧目我都不再担任角色，我觉得机会要多留给年轻人，让年轻一辈更快崭露头角。但当时，很多专家老师多次提醒我，“你现在正是艺术上最成熟的阶段，又是梅花奖演员，不去舞台上创作可惜了。”于是，2015年，经过几位专家老师的反复劝说，我接下了闽剧《双蝶扇》。

此时，我考虑的不只是一个剧目，还有剧种的传承。所以我和编剧王羚、导演徐春兰试图合力打破传统戏曲格局，积极注入当代的人文价值观念。传统戏剧讲究矛盾对立面，有矛盾才有戏，然而这出戏中，没有司空见惯的破坏离间美好爱情的坏人，所有带名角色都是好人。我们别出心裁地融入了具有现代意识的“真善美”，并以此解决了三个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同时，我们还想通过这个剧目的打造，回归闽剧典雅精致的儒林风，让人重温闽剧“儒林戏”的独特风采。

这出戏一经推出，便摘得第6届福建艺术节·第26届福建省戏剧会演剧目一等奖及多个单项一等奖，先后获得国家艺术基金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和滚动资助项目，以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创作扶持工程重点扶持剧目等。2019年我也凭借在该剧的表演荣获了文化和旅游部第16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编剧王羚也凭该剧获得曹禺剧本奖。同年我们还举办了国家艺术基金闽剧《双蝶扇》表演人才培养班，“以剧带人”，培养出12位林梦卿等多套演员，既传承了剧目，也培养了新人。同时，这部戏也入选了“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奖演员优秀剧目数字电影工程”，并已完成《双蝶扇》戏曲电影的拍摄工作，借助现代化的传播方式，传承戏曲艺术的博大精深和独特魅力。

2019年，剧院创排了闽剧《生命》。起初，我也是想让年轻演员来饰演陈大蔓这个角色，但出于整个剧目的需要，最后还是由我来饰演。当时，很多看过剧本的人知道是我来演陈大蔓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周虹的戏路”。说实话，我内心起初也有过犹豫，但院里实在没有合适的人来演这个角色，加之王评章老师一直鼓励我，我就想把这次再视为一个挑战，最终接下了陈大蔓这个角色。

进团20多年来，我演得都是古装人物，《生命》是我第一次接触革命题材的现代戏，所以我们就先从形体动作入手。当时，单单一个拿机关枪的姿势，我就琢磨了好久。因为我们的道具是木头材质做的，非常轻，但真正的机关枪有二三十斤重，为了体现枪的重量感，我反复练习那几个拿枪的动作。三个月里，基本上没有一天能好好休息，一天接近12小时的超强度排练是家常便饭。因为过于疲劳，加上重感冒，我的嗓子几乎失声了，但时间紧任务重，轻伤不能下火线，我还是硬扛了过来。

以前我饰演的角色大多是温婉柔美的形象，而《生命》中的陈大蔓在战争中受过创伤，内心很坚硬，有种“假小子”的感觉。怎么才能塑造好这样一个角色呢？首先通过和编剧、导演多次的沟通，我先从心理上走近陈大蔓。战争使陈大蔓的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摧残，她怀着一丝希望回到延安，却发现恋人早已另娶他人。此时的陈大蔓彻底关闭了心门，把自己沉浸在战斗中，用战斗麻痹自己，认为上战场杀敌、为战友报仇才是首要的。用剧中李大脚的话说，“她压根就不像个女人”。加之当初因为梅子怀孕导致大家陷入敌人包围，备受摧残，陈大蔓的心里是有阴影的，她认为战争中怀孕生孩子就是添乱。因此，我要如何表现出这个人物呢？我决定从形体和语气两方面入手去外化这个人物。形体上，陈大蔓走路一定不会小步走，要大步走路，经常用叉腰这样非女性化的动作；语气上，讲话的声音要大，口气要冲，好像一点就着的样子……

终于，所有的努力换来了丰硕的成果。闽剧《生命》先后获得第7届福建艺术节·第27届戏剧会演剧目一等奖、剧本一等奖、音乐设计一等奖、表演荣誉奖、表演一等奖等多项殊荣，入选2018年度、2019年度福建省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剧目，国家艺术基金2019年度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资助项目，2019年度全国舞台艺术重点创作剧目，2019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创作扶持工程十部重点扶持剧目，文化和旅游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舞台艺术精品创作工程重点扶持作品，首届“张庚戏曲学术提名”，并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编剧陈欣欣也于2023年凭该剧获得曹禺剧本奖。

就这样，我饰演的陈大蔓随着闽剧《生命》的亮相立在了舞台上，也感谢大家的信任，让我创造了陈大蔓作为我演艺生涯中又一个代表性的角色，丰富了我的角色创造之路。同时，作为闽剧《生命》的制作人和传承人，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培养闽剧后继人才的重要性。

2011年，我在剧院担任院长不久，第25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申报评奖开始。这是我接任院长后的第一朵“梅花”，我把这当成剧院的头等大事，我积极推动，跑各部门寻求支持，请韩剑英导演打磨剧目，还特别聘请我的恩师助阵。当年，陈琼的成功夺梅让剧院成为当时我省拥有“梅花”数量最多的院团。在担任全省“梅花奖”初评评委和剧协副主席期间，我也对黄艳艳、陈丽宇、郑全的夺梅给予了关心和力所能及的支持。

犹记得2008年，我刚刚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受鳝溪小学（现福州市晋安区第七中心小学）之邀，做了一期闽剧进校园活动，向青少年推广闽剧文化。当时有一个年仅9岁的小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睫毛扑闪，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就问小姑娘，你喜不喜欢闽剧？她说喜欢。我问她，那以后专业从事闽剧好不好？她坚定地说，好！令我惊奇和感动的是，或许就是这次进校园的机缘，在她的心中种下了闽剧艺术的种子。一年之后的2009年，她参加了我院创排剧目《别妻书》的海选并成功饰演了林觉民的儿子——依新。同年，她又以《小姑贤》获得了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金花十佳”称号，并在2014年考入了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学习闽剧艺术，先后获得了福建省第14届戏剧水仙花比赛院校组新苗奖、福建省第28届全省戏剧汇演表演二等奖，演出了《双蝶扇》《花好月圆》《同心结》等剧目，现在已经是我院优秀的青年旦角演员了——她就是我院优秀青年演员傅书月。我时常想着，中国戏曲不就是这样薪火相传，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吗？

“梅花奖”这个巨大荣誉不仅督促我在艺术上丝毫不能松懈，更要对中国戏曲事业，拥有400多年历史的非遗闽剧的传承和发展担起责任来。在我担任院长后，力推“戏曲进校园”，帮扶多所学校获得“集体小梅花”称号，带领多名热爱戏曲的小朋友获得“小梅花”称号。秉承“名演员、名剧目、名剧院、名院团”的四名方针，我力推剧院青年人上舞台。在第28届福建省戏剧会演中，来自我院的男主演为90后，女主演为00后，满台几乎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因为，从我自身的经历便告诉我，对年轻人最好的培养就是通过不断的演出来锻炼，而闽剧的未来就在这些年轻人身上。因而，我抓住各种机会邀请“梅花奖”演员或者专家老师对青年演员进行指导，先后邀请过陈乃春、曾静萍、柳萍、沈铁梅、于兰、刘子微、冯咏梅、王阳娟、林为林等。2023年，我更是将我院4名青年演员送至山西省运城市蒲剧院青年团交流学习，邀请前辈“梅花奖”获得者景雪变老师为他们进行辅导。未来，我将继续邀请更多的“梅花奖”演员来我院进行交流，用好“梅花奖”这一平台，让这片戏曲园地百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