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萍为何不能?丘成桐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学问是不花功夫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

文摘   2024-11-03 13:18   北京  


编者按:


11月3日,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组委会发布2024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有关情况说明。情况说明显示此前炒得沸沸扬扬的“天才数学少女”姜萍及其指导老师王某某均未获奖,并据调查了解,王某某在预选赛中对其指导的学生提供帮助,违反了预选赛关于“禁止与他人讨论”的规则。这基本坐实了此前阿里达摩院发布的宣传视频纯属未经调查的炒作。

数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需要极其严格的学习和训练才能进行研究。著名数学家、菲尔兹奖首位华人得主丘成桐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学问是不花功夫,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

要理解数学,学好数学,还是要读真正大师的著作。丘成桐先生去年出版的《真与美:丘成桐的数学观》,集结了他近半个世纪以来探讨数学和人文教育的系列文章,呈现了一位天才数学大师沟通数理与人文的努力与实践。

在书中他分享了毕生研究数学、传授数学的经历和经验,讲述了世界范围内数学家群星闪耀的历史传奇,揭秘了“卡拉比-丘流形”的诞生历程和几何奥妙,也有大量篇幅谈及中国教育的现状和问题。今天特摘选其中一篇《关于数学学习》供大家阅读参考。



关于数学学习

文 / 丘成桐


懂得越多,才知兴趣所在

决定要念数学,就得花全部精力到数学上。希望你对数学有兴趣,在数学里得到大的乐趣。这对以后的成就,也会有很大的影响。

我觉得最不好的,是你对数学有兴趣,却为了赚钱而学其他科目,其实也不见得赚得到钱。因此你的决心要下得很大,不能三心二意。“让我念念看,假如不行的话再转。”很多人这样想,尤其是中国学生,进了大学再试试看。这儿不行就转转,最后搞得两边都不如愿。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我很早就下决心要念数学,从来没有想过要转其他学科,或是为了其他事情而不念数学。

数学有很多不同分支。在大学里,你可能对每一门数学分支的了解有限。因此你当时难以明确对哪一门数学兴趣大。

兴趣大小和你对学科了解的深浅有关。你可能对某样东西有兴趣,可当你不了解它时,你就不可能对它有兴趣。譬如爬山,爬过了小山才看得到大山。你还没有看到后面的山以前,就不可能对后面的山有兴趣。所谓兴趣和了解多少有一种非线性的关联。

这个兴趣和你当时所处的地理环境和时间有关系,也就是说和当时的时空关联比较大。譬如,你刚好在台湾,周边的教授们若是专做某一领域的研究,那么你了解其他领域的机会就少。或者你恰好到世界某个机构,也许时机不对,当地大部分数学家不太关注你的这一领域,而是感兴趣其他领域的问题,虽然这并不说明其他领域的问题就更重要。所以数学家对数学的了解跟时空有关,兴趣也会跟此有关。

一个年轻的学生,首先要开放心胸。你所念的学科,很多时候跟其他的学科关系甚大,不要以为你念的跟其他学科完全无关,就不学其他学科了。比方说,我对泛函分析有兴趣,而跟泛函分析关系不大的,就算有一点关系的其他学科,我也不想去学,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其实泛函分析跟偏微分方程及很多不同的理论有关。大学是一个通才教育,就算你只对代数有兴趣,除了代数以外,微积分也要懂,微积分对代数有很大的影响。大学所能提供的课程,你们年轻人都应该去学。不但要学,而且要尽量学好。

基础打好,对研究帮助很大

很难想象有什么大学课程在研究院时是不重要的。在大学里念的每一门课,和以后研究都有关系。在研究院一二年级的课,对以后的研究也大有好处,应该尽量将基础打好。到真做研究时,你会发现需要很多工具。很多知识如果你在大学和研究院时没有学好,那就不幸了。因为到了博士阶段,常常要赶写论文,如果发现工具不够,就得花很多时间去补课。如果工具不够又不想去补课,那就会很麻烦。博士毕业以后,将面临很多不同的其他压力。你要尽力发表文章,一下子没有那么多时间将所需要的那些工具重新学。所以念大学和研究院的那几年时间,要尽量将所有基本工具全部学懂,这很有必要。

我很多朋友是代数几何做得很好,可是需要用到分析做工具时,他们就觉得很怕。分析学得好,可是需要代数时就很怕。我觉得好的数学家,至少要懂得两门以上的数学。这样当题目来时不会恐惧,才能活跃地做一个好研究。

每一门学科你要学到什么程度呢?当遇到一个研究课题时,虽然不见得能够解决掉,但至少要知道你可以对这个问题产生一些想法,同时可以找到这方面的文献,将它基本的术语弄懂。明白怎么去攻克这个问题,然后开始解题。这个问题不一定能够解决,至少你不觉得不着边际,知道怎么去对付。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是要懂很多知识,要经过相当久的训练,才能够达到这一程度。

问问题是一个重要的训练

因为个人能力所限,一个人不可能通晓每门学科,这并非我们不想。当遇到一个题目时,它不见得正好是熟悉的领域,我们往往会产生很多不同的相关问题,希望能够找文献或至少找合适的做研究的人,问他们碰到这种题目时要怎么对付。

你们在大学或研究院要懂得怎么提问,这是重要的基本功训练。提问的训练,从小的方面来讲,就是问老师或同学;从大的方面来讲,就是自己做一些还没有人问过的问题。要判断一个数学家的优劣,往往决定于他所问问题有没有意思,是不是重要,有没有深度。当你成为一个专家时,才知道你问的问题有没有意思。

对年轻人来讲,问一些自己认为有意思的问题,是一个很好的训练。你问的问题,可能是专家们熟知的,或是人家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问问题并不容易,但要尽量在这方面训练自己。

大学念到一二年级时,应当通过跟同学讨论来训练自我,也要通过向老师问问题来训练自己。

你们清华的同学间,彼此讨论问题的情况怎么样?我觉得这也是重要的学习过程。无论是懂的问不懂的人,或是不懂的问懂的人,这对双方都大有裨益。

自己不懂的问题去问懂的人,当然对自己有好处。反过来讲,你跟不懂的人解释自己懂的知识,也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因为往往人们认为很懂的知识,当向别人解释时,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懂。向对方解释数学命题时(一般地,大学读到的多是已知的命题),常常会发现本来以为是对的理解,原来是错的。所以无论是自己学得不大好的,还是自己学得很好的,互相讨论对双方都有好处。

高年级同学知道,在看课外书或是参考书时,前面的第一章,往往觉得很容易,第二章也容易,到第三章可能模糊,到第四章时好像很形式化,并不懂什么意思。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这很简单,因为第一章比较浅一点,你看懂了。第二章其实你不懂,你就跳过去了。比如,书中的证明没看懂,但自以为明白。越看越多时,前面没有掌握的知识越累积越多,到了最后,根本没办法控制学习。

假如你看一本书时,可以对着一个人讲,甚至对着一个黑板讲。对着同学讲,不仅有意思,而且同学往往会问些问题,让你明白什么地方没有搞清楚。经过这一过程后,你会知道什么地方懂,什么地方不懂。所以我鼓励学生一定要教书。

做研究的人也一样,一定要经常参加讨论班,在讨论班上讲课,不能仅仅做研究就算了。教书的好处跟上面讲的一样。在讲自己的研究时,或者在讲一个命题时,你往往一路讲一路发觉自己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不讲自己的研究,你对自己有哪些不足好像很模糊,甚至搞不清楚。当你向别人讲时,一点一滴讲出来,你就晓得自己有哪方面不足。你所做研究各部分中间的联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完善。因为发觉研究不够完善,所以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做。假如研究已完美,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所以同学跟同学间、同学跟老师间的讨论,是很重要的。

任何一门科学,包括数学,都在不断地发展和完善中。在每一个层次上,人们都可以问一些重要的问题。一般地,数学里即使很简单的知识,你也可以问出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你并不一定能够解决,但可以跟老师或者跟同学讨论。

在问问题时,可以将自己的整个思考过程梳理清楚,这是个重要的训练,我鼓励大家尽量多提问。

我从很早时就常问问题。我在中学时开始找问题,研究过很多问题,看有没有办法自己解决。

其中有一个问题:给一个三角形多少数据,就可以完全决定一个三角形呢?一般地给定三个数据,例如一条边两个角(ASA)或三条边(SSS),都可以决定三角形。假如给的是三个分角线的长又如何呢?三角形的数据一般有边长、角度、分角线长、中垂线长等,随便抽三个出来,是否就能决定一个三角形?

这个问题,我考虑了一年多,最后发现它并不简单。那时上学每天需要坐火车,我就在火车上想。最后看了一本参考书才知道能不能解,不过整个思考过程对我的帮助很大。

中学二年级时开始学平面几何,在三年级时我开始想这个问题的。还有一些问题比此更复杂,所以在最简单、最平凡的知识中,你也可以找到许多有意思的问题问自己。

在自然界里或数学中问题多如牛毛,关键是自己要去找或怎么去找。这就需要自我训练,方法很多,要自己努力,同时要多跟别人来往和探讨。训练要花功夫,要动脑筋,不是随便讲两句就行了。要清楚从早到晚究竟花了多少功夫在研究上。

做学问用功很重要

我从前有一个博士生,资质不错,想法也不错。我跟他说:你一天最少要花六个钟点在数学上想论文。他说不行。后来他也没有再做下去。你们能否每天花六小时思考数学,或学习数学?做学问全神贯注很重要。假如不能全身心投入,那就干脆不要念数学。

大学毕业后,我一天至少有十多个钟头在想数学。你不一定要这样,但至少也要花一定时间钻研,才能做一个好的数学家。如果愿意花很多功夫,那么你一定会有收获。

一个好的数学家,除了用功之外,也需要有些运气。天赋有影响,你们能考上清华,天赋应该不差。真正重要的,还是全神贯注的能力。

以前我在香港念中学和大学,当时很想看参考书,可是书既昂贵又不易找到。你们现在在清华念书,要找什么都找得到。找比较好的教授来讲课,现在也容易。所以,要学好数学,主要是我们自己想不想做好学问,不要找借口。

国外很多大学学生多,不大容易找到好的老师,研究的机会可能也比这边少得多。我读大学时的经验就是这样,要靠自己用功。

做学问和研究要靠自己。一般来讲,你到一个学校,刚好跟你做同一领域的人并不多,顶多两三个而已,基本上靠自己去开拓。参考书籍有了,不一定要靠别人,得培养自己的能力。只要肯问问题,靠自己就不会差太远。

一旦决定学数学后,就要享受数学的乐趣。好比下棋,假若对下棋没有兴趣,被逼去下棋就很痛苦。如果你对下棋有兴趣,你就越下越有意思,下到难处更有意思。做数学也一样,碰到难题更有意思,所以一定要培养兴趣。

兴趣需要培养。如果问一个小学生:“你对微积分有没有兴趣?”他当然会讲对微积分没有兴趣,因为他根本不懂微积分。同样地,如果我问你对微分几何有多大的兴趣,在还没有开始学之前,当然不晓得,因为你根本不懂微分几何。你现在有无兴趣,其实是个空洞的问题。只有你真正做进去后,才会发现你对它的兴趣有多大。


【问答录】

问:请问您当初是什么原因或机缘选择做几何研究的?另外,我已经大四了,想学数学。现在好像对分析、几何比较有感觉,可是学到代数和拓扑,觉得很有挑战性,也很想去应战。以您的经验,有什么建议吗?

答:我从前在香港念书时,觉得泛函分析有意思,我想念泛函分析。那我为什么后来对几何有兴趣?因为我去伯克利后,刚好很多人在谈几何,我自己也在看一些几何的问题,就这样做进去了。其实我的兴趣在很多方面,不光在几何。我觉得数学不应当将它们分界得很明显,我也做很多几何以外的其他研究,这是第一点。

弄懂第一个问题后,也容易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因为整个数学的走向,不应当有很大的分界线。你现在念大四,既然对代数、拓扑也大有兴趣,那就应该花很多时间去学习,将这方面的基础打好。你要开放心胸,不要局限在有兴趣的那几门学科上,争取把每一门都尽量念好。

譬如念微分几何,因为微分几何是在一个拓扑流形上才能做,因此要学懂拓扑,才能做微分几何。假如你要学分析,现在有很多人用拓扑的方法去做,用不动点原理,用比较不同的拓扑去做,所以拓扑也要学。不然就像我很多朋友一样,分析学得很好,可是一遇到所谓微分流形上的方程,或一些与此有关的问题就通通不敢碰。将数学分界得太清楚不一定不好,但会有一定的局限性。

一个好的数学家,每一门分支都要学得很好。你现在大四,学了几门数学课?在大学的课程里,每一门都该学好。不要说没有能力做到,事实上你一定可以。现在不把大学课程学好,你以后还是要补课的。因为数学本来无分彼此,不能分科得太厉害。在大学时,不一定就固定喜欢哪一门,但你现在可对某门课兴趣比较大,兴趣也随时可以改变,我想这样比较好。

数学是自然的科学,研究自然的现象。你明白这点,就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有一些数学题目我不愿意做,因为矫揉造作(artificial)。每一个人的观点可以不同,我不愿意做矫揉造作的数学题。我这样看待数学,而不像你们那样按门分类。

数学历史上有许多科目发展到了某一阶段后,不是不行了,而是它们成熟之后,被吸收融合到其他科目中去了,这一领域基本上便不再独立存在。如一般拓扑学,在历史上曾起了重要作用。可是在变成基础知识以后,就被吸收到所有数学领域中去了,我们现在根本就不谈了。一般拓扑学变成一个数学工具后,就不再成为一个领域。数学里面有很多这种课程,讲到某一程度以后,我们对整个理论理解透彻了,就不再需要独立出这门课。假如你刚好学到这门课,而又不愿意学且不懂其他门课,那做数学研究就会遇到麻烦了。

问:听说有些数学家会对哲学等其他领域感兴趣,不知道实际情况怎么样?

答:每一个人在课余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兴趣,这是很重要的。凡是对思考有帮助的科目,你去学它总是有好处的。

哲学对人们的思考有帮助。爱因斯坦就对哲学大感兴趣。他开始在做广义相对论时,讨论过哲学上的问题,也受了哲学一定的影响。我们学数学,主要的精力要用在数学上。学其他对你思考有帮助的学问,对你的专业本身也会有明显的好处。每个人兴趣不同,你可能对文学感兴趣,而我则喜欢看历史,我觉得历史对我帮助大。

问:历史对数学的帮助在哪里?二流数学家做一流题目也算是一流数学家吗?历史经验能帮您选取一流问题吗?

答:历史就是看从前的经验,对不同事物的经验。经验对你在做题目时是有好处的。研究题目的取舍,表面上看很简单,其实有大学问。

第一流数学家,假如他选取的问题总是第二流的,那么他顶多也只能做个二流数学家。一个二流的数学家,假如他选取的题目都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一定做得完这个题目,可是他如果做到这个题目的二分之一,他也算是第一流的数学家,因为他对整个数学的发展有一定的贡献。

什么叫二流的学问?就是研究琐碎的问题。我们对这类问题都有一定的认识,有很多人不太愿意做,或是有其他的原因不大愿意去做。因为做二流的问题,虽然用了很大功夫做出来了,但对整个数学的进展没有大的帮助。

对研究题目的取舍,往往跟个人的经验有关。如果了解哲学或者历史,这些经验对你会有帮助,念其他书对你也有帮助。比如文学,看某些小说,尤其看经典小说《红楼梦》或《三国演义》(武侠小说不行),你就晓得取舍的问题有大不同。

问:过去数学家发展了很多理论,后来物理学家发现有许多物理理论的结果跟数学的结果一样。最近十年超弦理论的发现,是因为物理学家认为应该用到更复杂的数学,来研究高能物理,所以他们把代数几何或更抽象的数学引进来,您觉得这样走的路会不会是错的?杨振宁说过,这种从抽象数学出发的路对的机会不大,您的看法如何?

答:这个问题看你是怎么讲。爱因斯坦开始做广义相对论时,并没有物理学的支持。他是从哲学或者科学哲学的角度入手,知道要什么,同时有数学工具支持,做成了广义相对论。过了没有多久,就有实验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广义相对论是对的。

超弦理论最大的问题,是它不像爱因斯坦相对论那样,有一个坚实的哲学背景。另一方面,我们深信这个学问有很好的想法,某种程度是正确的。目前的问题不是数学上的,而是物理上的哲学背景在什么地方。就好像在钓鱼,你看到鱼竿在那里剧烈地摆动,可是看不到鱼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鱼。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它在数学上具有惊人的相容性。作为一个数学家,我认为,超弦是在描述自然界的现象,否则不应当会有这样一个融洽的数学理论在它里面。我们在找它的哲学背景,只是现在还没有找着。现在所有的物理理论都是摄动出来的。摄动和非摄动的关系差得很远,我们希望超弦能找到非摄动的方向。

问:我们用量子场论的方法,也就是用摄动的方法非常好,为什么突然一下跳到超弦这个层次?

答:我想问题不单是超弦,自然界有四种力:强作用力、重力、弱作用力和电磁力。在强作用力下,摄动方法是不够的。超弦中的对偶方法可以将非摄动的现象变成摄动方法加以处理。

问:量子色动力学(QCD)还是一个摄动理论?

答:QCD已经无法完全解释宇宙一些微妙的结构,但是并没有证据显示超弦理论不对。它是有极端美妙的数学来支撑的。这个研究会继续下去。

问:俄罗斯有一位物理学家,认为重力甚至不是一个基本力,他觉得重力不该量子化。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整个超弦理论就错了,因为超弦理论是为了要把重力量子化。

答:我记得陈省身先生常常跟我讲,四个力在那里很好嘛,为什么要统一它?假如你相信宇宙是在一个很简单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那为什么会有四种不同的力?我们没有办法解释它,那就一定要统一它。就好像数学,平面几何有许多不同的公理、定理,可是为什么我们很高兴找到几个公理,全部将它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是同样的,这是一个信念,我们相信宇宙是由一个简洁的基础建立起来的。我们要找几个公理可以假设,或是几个简单的定律可以解释不同的现象,越简单越好。如果你相信的话,这个问题不存在了。

问:对于大学高年级同学,若是对微分几何有兴趣,有哪些书较适合读?

答:我不晓得你们大学的微分几何念什么书。(答:通常是DoCarmo的书)DoCarmo的书念懂了也很好。微分几何的书其实不少,看你自学还是跟老师学。自学的话,Spivak的那本书写得很详细,好像还不错。Spivak书的好处就是解释得清楚。你要是跟一个讨论班学的话就大不同,因为Spivak不是特别出色的专家,他的书没有涉及微分几何的深奥内容。Spivak的书学完后,将基本内容搞懂,应读其他好书。Milnor的几本书写得好,我从前念微分几何就是从Milnor那本《Morse理论》开始学的,这本书写得简洁紧凑。

问:大学除了数学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学科,我们会想去碰文学或其他的学科。作为一个数学家,您对数学以外的世界有什么看法?

答:我刚开始讲过,第一件事,你一定要决定自己想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学问,你都要全神贯注一段时间,一定要学懂这门学问,达到自认是专家的地步。你做得很专以后,其间可能会牵涉到其他学问。不过,你主要的注意力还是在专业上。我一天花十多个小时念数学,当然有其他几个钟头是跟人谈谈其他事情。有时候听听数学课,有时候也听听物理课。不过,我始终都有一个主要的方向和研究课题。我不反对你们去看历史、学哲学、念文学,但要晓得自己的主业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最重要。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假如一个人认为可以同时既做文学又研究数学,我想他两头都做不好。这种同时做两个完全不同领域的学问,且能做得好的所谓天才,我还没见过。有一些人说要多做社会工作,我不反对,因为你关心社会与研究数学并无矛盾。做数学的同时,可以花点时间去关心社会。即便你花全部精力从事社会活动,我也不反对。不过你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要知道你的数学会做不好,因为你事实上没有这么大的才能,能够同时专心在两个不同领域的问题上。

可是这并不排除你将数学搞懂以后,你再去搞文学,或者做完文学再来做数学,当然做完文学再做数学要困难一点。很多数学家弹琴弹得很好,唱歌唱得很好,有几个弹琴弹得一流。不过,他们晓得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次要的。偏微分方程做得很出名的Morrey,弹琴也是第一流;Banach空间上算子代数做得很出名的Enflo,跟我共事过,年纪和我差不多,他弹钢琴在瑞典是数一数二的。他是在做好数学再去弹琴的,这里有个先后次序。

问:老师刚刚说做学问要全神贯注。年轻人感情的问题常会造成困扰,老师当年求学是不是也有这种困扰?如何处理这种事情?能不能给个建议?

答:不应当有矛盾。做学问和其他事务,如感情,可以分得很清楚的,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大的矛盾。出名的数学家,如Euler,他有十多个小孩,家事很忙。从前做数学与现在不同,比现在辛苦,他要支撑整个家庭,照顾一大堆小孩。可你去图书馆看Euler写的著作,至少几十本文集,单抄书就得抄很久,才抄得完。由此可见,学问和感情并不一定有矛盾。你不可能整天在想女孩子吧?

问: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专家不过是训练有素的狗。”您怎么评价这句话?

答:首先我不相信爱因斯坦说过这句话。其次什么叫作专家是个很难讲的问题。假如单是重复人家做的,就叫作专家的话,你可以说你的话是对的。你可以做一个擅长考试的学生,每次考试都考得最好,这是训练有素的,你叫他狗也好,叫什么也好。专家不专家实在很难定义,有时候你看小孩子玩电脑游戏,我觉得他们比我懂,他也算是专家。

不要讲一条狗,一条狗其实比机器聪明。现在很多人在做计算机应用,训练计算机研究题目或者定理。目前还差得很远,最简单的就是“品味”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对选题是否有意义的感觉。一条定理好或是不好,这个问题机器没有办法决定,狗也没有办法决定。假如你所谓的专家是这样子的专家,他当然没有办法决定。

我觉得怎么认定你做的题目有没有意思,是第一流的还是第二流的,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微积分和加减乘除既然有区别,那么研究当然也有高下之分。假如你连这点都没办法分开,我们就不能讲是高层次的研究。

问:我们大一要念计算机概论。有人说懂一些计算机对我们将来学数学会蛮有用的,又有人说没有用。请问,计算机跟数学有多大的关系?

答:我前面讲过,只要你学到一门严谨的学科,对你的学问总是有好处。计算机基本上也是一样。尤其是我们做数学研究,开始时并不一定清楚我们要什么东西,不晓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但做研究的趣味就在这里。

假如我们自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话,当然还是可以再去证明。不过,最有意思的是,无法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的时候,这时我们往往要做实验。数学上的实验很多是用计算机做的。现在因为计算机比从前高级多了,所以对纯数学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跟刚刚找题目的意思一样,我们找找看有没有办法找到一定的规律出来,然后再找我们要求的定理是什么。你除了单在脑子里猜外,还可以让计算机帮你算。譬如研究非线性常微分方程和非线性偏微分方程,你很难预测它大范围的行为是怎么样的。假如你精通计算机,你可以用计算机算算它怎么走法,这对你帮助就很大。我不懂怎么做数学实验,就找人家帮忙。所以你能够在大学学懂编程,做一个好的数学实验,本身是一个很重要的素质。

问:16、17世纪的数学家,好像涉及领域比较广,比如物理、天文方面,现在的数学家好像比较专注于数学,似乎不大一样,对不对?

答:其实没有不一样。问题是现在的天文、物理比从前难,我们观测到的数据多得多。就实验物理来讲,我们做数学的很难去接触,并不是我们不想,是因为数据实在太多了,很难处理。我们现在跟理论物理的关系,和16、17、18世纪也差不多。不过那时学问分得没有这么细,所以当时看起来好像数学和物理密切一点。过100年重新看20世纪的数学跟物理的关系,我想不见得差很远。

首先因为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看起来比较散乱;其实过了100年后,我们现在做的学问大部分都被忘掉了,剩下几个重要的,所以到那时候看可能清楚一点。16、17世纪的学问,很多东西根本就不见了,所以你看不出来。只看到几个主要的人物,比如牛顿、莱布尼茨。因为你单看到这几个人的工作,所以看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涉猎很广的样子。过100年以后,你再看这个世界的工作,也是只能看到几个人而已。图书馆里面,每天可以找到很多发表的文章,可大部分文章都会消失不见了,这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

问: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有没有它的价值?

答:你的问题应这样理解。就像打仗一样,几十万人去打仗,结果几十万人你都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只记得几个将军,或者几个国家。他们不重要吗?他们当然重要。

问:您会不会觉得我们现在学的东西相对以前要困难很多?譬如说平面几何,以前是第一流的数学家在做的,现在我们拿来当基本工具。

答:跟我刚才讲的意思是一样的。很多东西当时是难,过了50年以后,你再看这些东西就简单了。想想在几十年前,除了几个出名的物理学家以外,可能所有的物理学家都认为量子力学是很难的问题,而现在每一个人都在运用它。

我们刚做研究时,会觉得难。因为有不同的理论在里面,不同的理论可能会有错的或不完美的,最后你要丢掉它。当你丢掉这些有错或不完美的理论以后,所做学问就干净,容易懂。这样我们一边做,一边将整个学问了解得清楚很多,之后这个学问变得清晰,吸收了其他不同理论的概念,其他不同理论就不见了。举个例子,当年高斯计算很多微分几何问题,对当时而言都是很神秘的。高斯的一个著名定理说,曲率是内蕴不变量。记得我上大学时,写得很复杂的等式,看起来难得不得了。可是在你懂微分几何后,你就觉得这是很简单的结论。很多计算或很多重要的理论,时代久远以后,慢慢将它融合,变成一个数学观念,就不再是工具。这个观念你接受后,根本不会觉得困难。

所以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科学会比以前难得多,而是我们刚好在这个时候发展科学,很多观念还没弄清楚,才觉得困难。

问:可是整体上知识的累积还是越来越多?

答:目前为止,我们的脑袋可以容纳这些知识,并不见得特别困难。因为知识不断地累进,我们不断地消化它。一个好的定理在刚出来时,往往难得不得了,几百页的证明。比如Picard定理,当时Picard证明这个定理时,写了一百多页的证明。现在Picard定理的证明可以一页多就写完了。这是什么原因?如果说这个定理重要,人们就会花大力气慢慢将它消化,直到最后的定理变得简洁易懂。一般地,重要的定理在十年二十年后,它的证明会变得简单,因为人们通常会将这些定理的证明分解成很小部分,各个小部分吸收到不同地方去,最后剩下的是一个普通的证明,历史上所有的理论发展都是这样。比如平面几何,在古埃及时代,由于阿拉伯人一把火把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烧掉了,埃及当然是没有多少文献留下来。不过我相信埃及造金字塔两千年,图书馆中一定收存了很多关于平面几何的定理和事实。当时没有欧氏公理,所有的现象很乱,乱得不得了,这边一条定理,那边一条定理,你可能觉得很难很难。可是等你将定理整体了解之后,就变简单了。

问:通常一个数学问题,会衍生出好多个问题来,但是数学家增加的速率远比问题增加的速率小,会不会造成一大堆问题做不完?

答:这个问题不大。譬如平面几何,到现在还有很多难题。你去看Erds的问题集,很多平面几何问题还没有解决。没解决并不表示我们不懂平面几何。我们对平面几何基本上是懂的,可是有未解决问题,这并不表示不好,而是表示这个领域还是很活跃的,还有很多问题可以做。反过来说,一个领域里面,如果没有未解决的问题,表示这个领域已经被我们了解透彻了,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继续再做下去。这个领域就可以说是枯竭了。

问:如果您现在从头再当大一学生,整个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理想安排,您会怎么安排大学一直到研究所的生活?

答:我从前当学生的过程和现在不一定一样,因为时代不同。那时的香港和你们这个时代不同。譬如,你们比我们富有得多,我们那时根本没有钱。你们现在找图书没有问题,没有人会抱怨图书不够,现在专业工具也完备多了。我们那时在香港要找一篇文章或一本书都很难,找到后有没有钱去买,也是一个大的问题。那时老师水平也不如你们现在的老师,老师拿博士学位就很了不起,大部分有硕士学位我们就觉得很不错了。所以我的大学经验和你们的相比有很多不同。你们现在跟我在研究院时差不多,有好的研究条件,借书什么都不成问题。

但是那时候我能够全神贯注于数学。我在研究院一年半里,伯克利能够讲授的所有数学课程我基本上都听过。有时还在课堂里讲课,不单是听课,所以要花很多时间。我不相信你们愿像我一样花那么多时间去做数学。大学和研究生时期,最容易花时间去念书,也是了解数学全部基本工具的最好时候。毕业以后,有种种不同的因素限制,要重新再学基本工具就困难得多了。所以你有多少时间就尽量花多少时间学习,基本课程要尽量学,甚至你能去念理论物理,去念理论化学都很好,看自己的兴趣,这对你会有很大的帮助。当然你对实验物理也有兴趣最好,只是这样你不会来念数学了。

问:在大学时代,尤其像我们大一学生应看些什么课外书或杂志?因为大一,很多东西还没学,应该多看多学不同的东西还是多做练习?譬如平面几何的练习或高中、大学的练习?

答:不能笼统地这么讲,要看每一个人的程度。如果大一基本功课还没学懂,你还能看什么课外书?你们大一线性代数学不学?主要是学微积分,念懂了没?念不懂就不要讲什么了。要将微积分学得很透,不要以为你要学代数,所以就不念微积分,这是不可能的事。微积分在代数里面很重要,所以你要将微积分学得透彻。

教科书一定要读懂,习题要懂得做,这是第一点。做习题不是为了考试,而是检验一下你对书里面内容了解多少,然后根据你自己的兴趣再去看课外书。比如Hardy-Littlewood很多文章和书,其实跟微积分都大有关系,或者你去看Fourier分析,可以研究分析怎么应用到数论。参考书很多,尽量多看一些。当然这跟每个人的兴趣有关系,代数、线性代数都可以。

问:现在教科书,像微积分这类书,越写越厚,习题一大堆,您的看法如何?

答:微积分至少有一千多本书,我不可能都看过。我们从前读的老教材,其实都不错。我们大学时读Apostol写的书,有两本,到现在还觉得挺好。在大学一年多时间里,我从那两本书中学了不少东西。里面习题有一本容易做,另一本较难,都可以学学。英国学者如Courant或Hardy的书,都写得不错,他们是分析专家,写的书有一定深度。其实我在中学时看过Hardy写的《不等式》,是本好书。这本书对你以后的学习帮助会很大,了解不等式是怎么推导的,多学怎么用不等式这个技巧,我觉得很有意思。

一般认为,奇特的东西不一定就重要,像泛函分析、希尔伯特空间,并不见得最重要。微积分里许多基本工具很重要,解题方法也很重要。

问:我们上数学课时,往往感觉证明很长很长,弄不懂为什么这么证,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念完整个领域,也搞不懂它在干什么。

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学生往往背下方法,记下证明,以为基本上将定理背懂了,当然考试可以得高分。不过,对于一个定理,首先你要了解,这个定理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定理,为什么要这样证明,这是第一步。然后,你想想假设你不懂这个证明以前,你怎么看待整个问题,会怎么去做,这是很要紧的。为了了解这个定理,你应该想办法,将整个定理看看有无办法推广,推广这个定理,最广泛的情形是什么样子。我不是要你为了推广定理而推广,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学习的方法。从推广的过程,你会慢慢地了解这个定理的证明。你随便找个定理给我,我可以跟你们讲大概怎么去推广它。

问:像隐函数定理?

答:你虽然没有学过希尔伯特空间,不过你可以在二维空间上,试试看你有没有办法写下隐函数出来。隐函数定理就是从一个方程式,比如两个变量的,F(x,y)=0,试试找出y=f(x)满足这个方程。想想怎么去找,你自然就会明白,隐函数定理是怎么证的,回家试试看吧!

隐函数定理是用迭代的方法证明的,整个隐函数定理的步骤也是如此。你可以试写下一个具体的方程,试试怎么证明,你就可以知道整个思路的过程。如果有计算机,你可以试试整个迭代过程,计算机是怎么一步步操作的。运行几次以后,你就可以比较清楚怎么走,然后你可以改进算法,了解整个思路是什么样子。这类方法很多人不一定想过。不过,在不断改进的过程中,你对这个问题会了解更多。

隐函数定理推广到希尔伯特空间上面去以后,就成为一个重要的偏微分方程的方法。你可以试试隐函数定理在希尔伯特空间是怎么做的,这个推广很重要。你可能还没有学过希尔伯特空间。不过你大可试试,因此将希尔伯特空间学好,明白无限维空间是怎么回事。应用隐函数在希尔伯特空间上,这可以用来解微分方程。

隐函数定理是不动点定理的应用,你就会知道整个不动点怎么用,迭代压缩映射,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做法。有很多人一辈子在做隐函数定理的应用。

一个数学问题,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讨论角度。最简单的问题都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有意思的地方,这样才会将数学学得比较活一点。

问:请问丘教授在大学时代,对数学就是这样尝试的吗?

答:为什么不呢?反正有时间嘛。上大学其实最舒服,你做问题做不到也没有关系,做得到最好,就有兴趣。譬如,你玩玩计算机,觉得好玩,就玩下去,不好玩就找另外一个问题再做,没有谁讲你今天做不出来就不行。所以,我想这跟游戏差不多,其实跟念文学也差不多,主要是看你有没有兴趣。你觉得有兴趣就继续玩下去,没有就算了。

问:您以前上学的时候,有没有碰到念书的压力?

答:这个问题看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压力。比如,你总是希望考试拿到高分,尤其微积分考算式,看你算得准不准,但你怕算错了,这种压力当然有。不过如果你将整个微积分学懂了以后,这压力就不大了。要你微分、积分,你基本上会做,不过就是要稍注意下细节而已。譬如做积分考题,积分结果是否刚好是它的答案,你当然会有这种压力。同时积分要用到不同的技巧,有不同的方法,你当然希望多学一些技巧,担心考试刚好要用到这个技巧,这种压力总是有的。另一方面,如果你对整个学问基本懂了,那么你会比别人更没压力。中学、大学都会有这种压力,有压力好过没有压力。假如没有压力,有时候你会觉得根本没有意思。

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有惰性。无所事事,不写文章,你就慢慢吞吞、松松垮垮的。可是做学问没有这么简单,你要全盘了解学问,一定会有压力,这种压力对你进步是好事。

当学生时,会把考试看得较重。其实考试的压力比以后要写篇好文章的压力轻多了。考试的压力,就是在考前几天,顶多十几天,你觉得备考很辛苦。可你毕业以后,要作篇好文章,有时你会觉得很渺茫,怎么晓得有无好想法。当然,只要用功的话,你总有一些好的想法。只要坚持不懈,你可以试10次,10次不中,也许第11次中了就行。这跟下棋不同,下棋下错了落子无悔,不能重新改变。做研究你改变10次都没有关系,错了就用另一种方法。问题是,你错了10次,假如没有压力,不成就算而放弃不做了。如果有点压力的话,就再试第11次,你可能就成功了。所以我觉得有压力是好事,不是坏事。

据我所知,所有好的数学家或是科学家,在研究学问时都面临压力。有些人吹牛他完全没有压力,很潇洒的样子,那是装出来的。近代科学家,最出名、最潇洒的是Feynman,他的物理课讲得很出名,他演讲潇洒,举手投足之间,什么东西都讲得清楚,一副轻而易举的样子。其实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花了很多功夫备课。Milnor写书写得好,他也是花费了很多的时间。

世界上没有一种学问是不花功夫,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结果。有的人可能是思考了很久以后,突然有段时间暂时放下,然后重新再想想出来的。他想出结果时,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其实是已经花了很多时间。爱因斯坦是著名的物理学家,他研究广义相对论、量子理论花了很多功夫,天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比如同行间为了竞争做同样的课题,就会产生学术竞争的压力。这压力说是其他人给的也好,说不是也可以。其实并没有特别理由一定要将那个题目解出来,所以这种压力跟你的兴趣和好胜心有点关系。科学家总是面临一定的压力。很多人吹牛说:“我是一个大天才,我今天要想出来就能想出来。”其实根本没有这种事,很多人是做样子给你看。第一流的数学家不会跟你这么讲,因为第一流的工作是尝试了很多次才做出来的。

问:请问丘老师,好几年前,我们常常听到美国有一些很聪明的华人学生,得到西屋(Westinghouse)科学奖。可是,过了一阵子后,这些人好像都消失了。那些聪明的华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以您在美国多年的经验,怎么看这件事?是不是就像您刚才讲的,都跑去赚钱了?

答:得西屋奖(现美国科学天才奖)我觉得很好。一个学生要多方面思考才做得出来,当然也离不开老师、家长的帮忙。据我所知,拿西屋奖的华人,大部分都是很能干的科学研究人才。华裔拿了西屋奖以后,因为其中大部分人都不念数学,所以我不太了解他们的前途是怎么样的。

很多出名的公司里面有很多出色的华裔工程师,因为他们与学术界的联系并不是那么密切,所以我不一定听过。

前些年中国学生念数学的不多,原因就是学工程学、商学赚钱比较容易。最早出国留学,尤其到美国留学的学子,基本上念理论科学。那个时候出国学数学、物理的很多,他们也很用功。有不少为了学问而学问的人,不过多数是为了出国而念的。大部分学数学的,可能是对数学兴趣大点才来学的。中国有十多亿人口,要找到学数学的人和好的人才还是有的。

问:我们在做作业解题的时候,常常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翻开解答一看,它的想法实在非常怪异,我们要如何去了解这种怪异的想法?它在我们学习数学的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我们整个思想又有什么影响?

答: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叫怪异。一个数学题目的解决,往往有很多不同的途径,尤其你们还没有做研究的经验。你讲的怪异是花了很多功夫来解决,或是很自然的解法?

问:只需几个步骤就解决了,令人惊讶。

答:其实你能够惊讶就很好,说明看懂了解决的方法,就很难忘掉解决的方法。假如你不惊讶就背下来,可能很快就忘掉了,这对你根本没有好处。每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假如跟标准的书里的解法不同,这是多了解决一个题目的方法和工具,逐渐积累起来以后,就是等于一个工程师口袋里有很多不同的小工具。等你做其他问题的时候,这个工具可以重新再用。所以为什么学生应当去解题目就是这个缘故。一方面你了解一门数学的大方向,另一方面你口袋里面能储备很多工具。

有很多人爱讲哲学、讲理论,“认为数学什么什么样子”,结果真正到了要解决问题的时候,口袋里面没有什么工具。就像盖一个大房子,你可以知道大概的工程是怎么做的。可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因为要去盖房时,就会发觉这边要上螺丝,那边要上铁条,你不懂这些就盖不起来,做题目也是如此。如果你没有想之前就看那个解答,看了以后,这很简单嘛!基本上就是这边乘一乘,那边除一除就行了。可是,你先想那个题目,再去看解答,你才了解,这个解答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做就做不出来,为什么他就做得出来?所以你一定要先想题目再看解答,一定要学会这种工具。要学会这种很奇异的解答方法,学会以后,第二次再出现同样的问题,你就可以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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