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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意派
黑色皮夹的日记本上写：起床，上学，午休，放学，睡觉，在学校的时间其余的是学习；同上。“同上”的循环从每周二开始，意思是周一会又抄一遍上述文字，随后的日子与前日一样。周日的笔墨多，这天下午，我从学校跑出来，自由玩乐。所多的笔迹在记录哪个星期天又干了什么新奇的事，写下瞬间让我回忆，教我珍惜现时光阴。
我从乡下来到城里，居住于此的日子从初中算起。爷爷奶奶同我一齐生活，爷爷是这狭小房屋的拥有者，奶奶是锅碗瓢盆最亲近的主人。爷爷的身子骨还很硬朗，每晚睡前他都会看看手机记录的两万步数，之后才坦然睡去；奶奶的身体却每况日下，有过高血糖晕厥的病历。
给远在故里的爸爸安慰的是，奶奶不用每日同我早早起床，不用为我的早餐而操劳。每日的早餐都由我自己做。奶奶最多操心的，是家里面条是否还有，昨日的剩饭是否够吃。
但奶奶起床的时间不比我晚多少，她要早早地赶去市场买菜，或许叫上伙计一起去拖山下的井水。井泉离家开两三里，一眼塑料水管涌出细流，却总有许多人排队去接。也许是奶奶吃不惯家里过滤的水，也许只是想尝尝有泥土的味道，即使这不是养她生育地长的那块土地。她每每佝偻着腰背起几罐井水，不厌其烦。要知道奶奶来去得走半小时，几罐水有六七十斤重。
这天早上奶奶依旧。我从裹住身体的床单中挣扎出来，向着尚未明亮的窗外伸了个懒腰，随手抹去被热气捂出的汗滴。惺惺忪松，靠着几年来的肌肉记忆，在眼皮的开闭中走入卫生间。洗漱，凉水逼走脸上的余温。我张起精神，朝着右边的光亮走去，再左拐，进入厨房。揭起锅盖，打火，烧水，一系列操作步骤倒背如流。
我端起了热腾腾的饺子，打开面前的风扇，请它替我吹凉饺子，好不烫嘴下肚。奶奶照常醒来，手里拿着因不再方便起夜而就地摆放的尿盆从我面前走过，打开座门，朝外边走去。筷子夹起的饺子被风扇吹凉，被我一口吃下去。一筷一口，吞咽的动作就如同机械的环节循环，碗中的饺子不就便所剩无几。奶奶摆放好她的尿盆，阖上屋门，弄出砰的一声响。我的目光滞在白瑕瓷碗上，视线被碗中的汤分隔成两个部分：汤中摆着的几个囫囵的饺子，碗外是地板瓷砖的桌面和一圈水泥地板。奶奶的双手突然悬在桌檐，就如两帘满是褶皱的麻布，时间褪去它的白皙，留下岁月驶过的蜡黄尾印。她将身子往向躬，全身的重量就压在瘦骨的双手上，细声呢喃，却漏出她突龅的蜡黄的门牙，温和的语调修辞着缓缓道出的语句：“你们放不放假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我摸不清头脑。我只认为那一句开口应是询问我几点入睡的家常便饭。“你说什么放假？大休？还是暑假？”可能是再不多久，初中上学的妹妹便放暑假了，奶奶于是问起我来。“十多天，没有多长时间。”我的眼睛还是盯着碗里饱满的饺子，脸上毫无气色。
只在几天前，奶奶趁妹妹放假的机会回了乡，重新踏入她熟悉的那片土地。润泽着这片土地的酉水河，世世年年川川不息。最初的人们依河而居，日间便耕作于近家的菜畦，夜晚便归宿河边的小瓦蓬。
爷爷是工人，光种地养不活一家六口，于是奶奶迟明便推着小车赶往外地的市场交易，在一家人都安寝时回到那个小瓦蓬，日复一日。
酉水河是当地人的母亲河，人们在河畔修筑来往船只的码头，在江渚处修起“酉水渔家”，赶集的日头尽显一派繁华。小船来往乱如麻，见河中央船夫摇起木桨，整个身子就随木桨在水中摇动那样，上下起伏。每一漾船只荡开的水波，每次木桨划动的循环，都由船夫踮起脚跟开始起算，脚眼的升降是船只自由歌唱的韵脚，它奏响喧闹的水上繁忙。小船疾行飞快，不一会儿便停泊岸旁，见船舱里走出各色小人儿，有的双手提了几袋礼品，那必是过河访亲的，有的掮着扁担，前后挂着新鲜的果菜，那必是过河来对岸赶集的。小船就在他们的一足一步中上下浮动，最后的一步跨向陆地，船尾便翘起，船头便重重沉下去。酉水河撑起了来往两岸的船只，把截重几人的木制小船也托到水面，使不下沉。
临于河水，迫近港口，奶奶没有坐着船托货物到对岸去卖，兴许奶奶喜双脚踏实着地的感觉。她那双脚掌早长出了厚实的老茧，护她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伴她跨过道路上的无数石子，兴许是奶奶深爱着这片泥土地，运货的车辙碾出条条小沟，小沟的深浅不一见证她一天辛劳的成果：或是出摊货多，最终归来物少，或是满载出行却得托着沉重的原货归家。
过去的记忆重重叠叠，直到梦也似的普通生活出现断片：
洪水泛滥的头天夜晚，苍茫阴暗的苍穹就如位失夫之妇，哭断了愁肠，雨滴就滂沱地倾入大地，一时间夜雨呼啸，道尽她的悲伤。翌日初明，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阻挡了奶奶再外出的步伐。酉水河那慈爱的母亲，敞宽她的胸怀，肆意苍穹的泪滴浸湿衣襟，浸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比起爱在她庇护下的人民，酉水河更爱罩护她的天空，于是她发了怒，似要讨伐惹怒天空的人类。水平面不断上升，河水侵入农庄，推翻周围的一切，用她的河水净化着这片土地。奶奶感到不断上涨的河水有所异常，便唤起家人搬家于小镇里的某处。
原来安稳的日子被意外的变故埋葬，在小镇的日子又在旧土上抽出新的芽，在奶奶日复一日赶集、爷爷复一日做工的努力下茁壮成长。渐渐，生活又似步入正轨，家中各人都有事情去做。
生活在一天天的循环中越来越好，爷爷在镇上划出地基，在日日班后偷着时间为房屋砌上一砖一瓦。奶奶出货的推车越推越轻，不必再拼命着赚钱，房子在一点点被筑起。靠着无数一次又一次枯燥的循环，一家人都搬进了屋。
光阴漏过每天的循环园，不知不觉中，奶奶的小孩已成了家，生下小孙子，继续这一代人的故事。于是奶奶随后人生的每日，就在小孩的成长中循环。
住在自己亲手建起的房子里，看着两代人的呱呱坠地和牙牙学语，和同是洪难沦落人的邻居往来谈笑，奶奶一生的情感就铺在这片土地上了。
奶奶的思乡之切在她温和的语调中被和盈托出，可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奶奶的皤发还会加重几根。
来不及再言语，只把此事抛诸脑后，端正放好剩有面汤的碗，一手捎起奶奶已收拾好的垃圾，径自离去。
合眼长眠还是在四周静寥时，再逼眼睁开就是又一天清早，晨光熹微。而现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来往着送读孩子的车辆，在人流的涌动中时时惊吓，响出喇叭。我与众多穿着相同制服却只低头赶路的人一样，疾快走自己的路。疾快地赶到属于自己的听课的位置上。我们都如此急忙，都不愿仰头看看已经明亮的天。净一色的天蓝白皙了万物，路边小摊看清了自己的食材和烧的正红的锅子，蓝白警车的明晓了朝向，上学的孩子踏着坚定的每脚步，神气飞扬地走向知识课堂。
每每如此，每每看到就如前日的道路，道上的一切也如前日。早往晚归的路途就如我正走在循环圆上，早往是在循环圆上记上标点，晚归回到标点代表循环圆的一圈走尽，而圈圈便是天天。
循环的圈，无穷的缘。即使是每天走着相同的路，也有奇遇。而究竟为何每日循环中的奇遇却没有被日记本上的文字定格住，我想，那些奇遇应是轮环中所遇的家常便饭了。
匆匆赶到课堂，夏日的炎热逼生出额门的大滴汗珠，坐下位置，要调整激动高亢的状态到宁静读书中去必少不了拭去汗滴，至少让自己的样子像。无名指被汗水浸湿，指尖端吊出大粒汗珠，再一挥，汗珠被甩到地上的哪处。我用汗涔涔的手指翻开课本，管不了纸页是否会在水分蒸发后生出褶皱，因为老师在喊，催促你开口朗读课文。
书页一翻又翻，你划到才篇课文的末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再合上书页，用嘴说出还游历在你脑中的文章片段，有那么几段字在你脑中飘游得不见踪影，你便再次游目文章，而着重捕抓了那几段似些面生的文字。
合书，复述，合书，复述。反复循环几次，文章熟记于心，背诵信事拈来。每日都有早读时间，一天无法背诵到的下一天便接着做，总之，对文章字词的滚瓜烂熟一定是从无数次循环反复中训练强化的。
朗朗书声不绝于耳，直到下课铃敲响，攸忽间化成桌凳被人的移动而摩擦出的声响。楼道脚步声阵阵，同学们赶去早饭。书声朗朗的教室也失去生气，剩下的同学或静默着看书，或执笔作业，添不了空气的活力。而我往往歇于桌上小憩，夜晚的难以入眠会夺走精神，叫我在课上昏昏沉沉，十分钟的闭目就足以恢复读了一个小时书而消耗的精力。
再醒来时，四处依旧是无人，只留有几个于家吃饭的同学端坐学习。提起水杯，朝走廊尽头的饮水区走去。饮水区的一侧是卫生间，我又走入卫生间，双手捧起凉水，向脸上泼去。凉水隙入眼缝，润湿珠目，嵌入面颊，赶走每一个毛孔的闷热。我精神了不少再提着满水的杯子回于座位，执笔完成每日的英语作业。
第一节课的铃声还未来到，在它响起的前十分钟，同学已络绎到齐，只扭转看身子谈笑，空气尽在清朗的夏日中快活起来。而老师的提前入场，发放又一套数学试卷，沉降了彼时的喧闹。各人就转正身子，埋头于一张线条图形箭号杂列的白纸中，笔置的尖端时时发出与张张摩擦的声响，寂寂了几时。
同班同学的水平大都相当，纸张被翻折的声音大多集中在一个时间点上。我却比周围的同学快些翻页，翻过的那只总有一二题得花上大功夫，况且我不过是凡夫俗子，即使一时灵光乍现，豁然开朗，留下的计算对我也是大工程，挥洒时间笔墨于此得不偿失，不如就翻过这篇，再去新的地图横斩荆棘。终考铃还未奏响，已做完试题的我便重回到初始的选择题，拿着笔又算一遍，确保而结果无误。若是再有时间，便又回到起点，循环再走一遍。而那样的情况总是少数，我总会被一两个题目限住脚步，于此驻足。不如先前的不能为之的题目，这些可以为之的，是我能够解决的，那花光剩余时间也在所不惜。
考过的试卷早已数不胜数，可他们终究难以再次被搬上试题。两节课的时间逝水如斯，却不能回到某个过去的时间点上，更改错误的答案，成绩出来时，一切既成定局。
那我为何重重复复重重复复地写着数学题，况且时间一去不复返？
我又想起在循循环环地解题、改错中知识框架一次又一次牢固。
那么一遍又一遍地早起、朗读、小憩、考试的教育的闭环，在不久的将来便会为我们打开新的人生旅途。我托起所有教育的知识包袱，走向下一个年月。
日中的午餐又是一放松的时间。我和同学并肩走在通向食堂的道路上，听着他们所谈的数学大题。这里讲到他如此粗心，计算又将扣掉分数，那里说这题如此如此解的话。我不爱听，将头转向一侧，游目人涌的潮流。四周的人都卷起舌头，向着自己的朋友说着话，手舞足蹈着情绪表达。太阳同样毒辣却刺不进他们谈笑眯着的眼睛，叫不了他们疾步就餐，疾步回到教室学习。
大毒日头地下，路上的草木却蓊郁异常，微风拂过，便向自然招摇它沃若的茎叶。途中必过一山，假山自底下小潭拔地而起。小池四周置有盆景，二三盆一侧，为假山增了些生气。日中时便被池中涌起的喷泉润泽。在空中似烟花四处绽开的清泉常常溅出水池，落进盆景的泥土里，降到假山石缝中偶斜出来的植珠上。雨珠的下落又回到喷泉的源头的水面，跳起无数水面波纹，把空气推入池中，供群群池中锦鲤呼吸。
这种场景，就百看不厌，自然的和洽共生定让你惊羡。
再走过假山，同学的谈话声依旧不止，同行滔滔不绝的人也不会因我的沉默而询问我的什么，也不会就此闭口。我们这群人的相聚总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各人性格的迥异。从各人思维模式到各人情思，每每能找出无限对反义词。如是，这群人未曾离散，日中的相聚，或缄默不语，或各抒己见闹了个天塌地陷。没人因为观点相左而争个你死我活，在谈论的爆发点时，双方便已停手，留下头脑将思想反刍，留下理性收纳他人观点。
不同于所见的一般同学的搭子。他们的搭子大多与自我性格相似，二人在多数事情上保持同频。不过我认为如此便单一化了朋友选择，既然每日的循环早已厌烦了人的心绪，何不学习新的事物，为枯燥单一的生活丰富趣味呢？
就餐后又回到教室，众人便再次埋下头去，完成每日不断的作业。
蝉鸣是一片寂静，辗转空中，化成悠长缠绵的摇篮曲。我们伏在桌上，闭目畅游梦境。而我舍不得这份安宁，于是在桌上摆放了本书，翻动书页就似翻开生活的新篇章。整个人沉浸书香，又拂去了对重复事情的烦燥。教学学习的圆，又在这里接下去，却辟出了更大的路径。
腹中肚渐渐空瘪，我又前去食堂觅食。路中地板吐出吸收了一白天的热量，踏步途上，脚底贴近炽热的大地，听见大地原来也难忍酷暑，一个劲地呼出热气。小池的四周锦鲤排成长队，在水中自在翱翔。但他们的末首相接，形成一圈红色巾绸，在水中打转，一时也分不清开头与末尾。尾鳍的摆动推他们前进，而他们又转身拐弯，游向下一个无限循环的圆。
也不知他们何时停止，夜晚的日炽灯找不到他们歇息的浅底水池。日炽灯四周是洁白的墙壁，把光亮洒在漆黑的人头上，他们个个埋头苦读。夜的降临沉寂燥热的空气，但始终萦绕在小小的教室中的，就闷出一股热气。那么便请电风扇吹走阵阵的热风吧。
静坐着，从一节四十分钟的课到十分钟课间的休息，我们的精神就这样从系紧绷到松弛四次。最后一节又课铃响，人匆匆地窜过前后门，有的为了载自己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有的急着外出填饱肚子，有的却只是单纯想逃离这个压抑了自己一天的教室，最终又无奈地解躺在床上等待天明，再次进入这间教室，再次投入高度紧张压抑的环境中。
日炽灯的熄灭宣告一整天学习的结束，而也是它的点亮按下忙碌的一天的开始键。开关上下拨动弄出的声响敲击无数个日夜，将每无数个早晨的饺子、日中的谈话、傍晚的闲游和同学的聚合联系在一起，组成数不尽的圆，我每天便在这上面行走。
而它终会长眠，如我躺在床上忘却了时间流逝的睡眠，至少是我最后一次从我走出这间教室再不回来后。它有同我自由生活的暑假时间来休息。而它又将点亮，也如我跳向人生下一个循环圆那样继续生活。
因此末尾宜是图穷匕见，我离开了已经吃惯了的奶奶的饺子，离开了夜夜人定时所见的教室的日炽灯，再也见不到水池里游着圈时锦鲤。循环圆被斜开，黑色皮夹日记本写到尽头；我远望循环圆出现断壁，浑洒笔墨填液书页；我踩着上一级圆的台阶俯身跳响下一个圆，亲手翻行新日记本的封面续写我的生活。
斜开循环的圆，跳向另一种生活的循环当中，盼望着，等待着斜开一个又一个的圆，步入由自己支配的心满意足的生活轨迹。
那么回首，走了那么远的路，原来是因为无数无限次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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