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为弟弟找到凶手，就是我的命，下辈子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的弟弟。”
11月1日上午，李海玉在走进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庭前，声泪俱下。当天上午，在32年前涉嫌杀害他弟弟的嫌疑人在这里接受审判。
今年47岁的李海玉最初以为弟弟只是被人拐走，她将人生的大半时间都花在了寻找嫌犯这件事上。她奔波数个省份，多次被骗被卖，她以身入局，曾和嫌犯网聊三年，最终固定了对方犯罪嫌疑人身份的证据。只是真相让她猝不及防：弟弟根本不是被拐走，而是在当年就被嫌疑人杀害。
嫌疑人被抓后，又经历了证据不足不被起诉，她继续申诉，嫌犯重新被逮捕的曲折过程。
这一天，案件终于进入了实质审理阶段。李海玉将父亲的遗像带在身边，她想让父亲也见证这一天。父亲压在床底的遗书里曾提到：一定要将嫌犯“绳之以法”。
阴影
10月30日，李海玉启程从湖南邵阳新宁老家启程前往广东湛江，准备参加11月1日上午在湛江中院举行的庭审。
出行前，原本一头长发的她特意剪了个光头，她下定了一种决心：如果弟弟的事情得不到公正处理，她将终身不再蓄发。
开庭前，李海玉抱着父亲的遗像哭泣。记者吴琳红
这一天她等待了太久。今年47岁的她将人生大半时间都用在寻找嫌犯这件事上，几乎没有了自己的生活。长期追凶让她甚至无暇顾忌自己的家庭：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两个女儿都交给了前夫抚养。
李海玉一共有姊妹6人，上面有3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弟弟李焕平是家里的“满崽”。李海玉与弟弟相差六岁，但感情最好，她印象中，虽然弟弟年纪小，但总是护着她，和小伙伴打架时他也会挡在前面。
1992年，李海玉的父母带着她三个姐姐和9岁的弟弟在广东湛江雷州市，父亲在当地经营一个甘蔗园，她和妹妹在老家念书。当时家庭条件虽然一般，但一家人也其乐融融，直到弟弟突然出事。
当年年底，一个在父亲甘蔗园做事的老乡易某青因为工资问题与父亲吵了一架，留下一句“让你断子绝孙”的狠话后离开。几天后，父亲接到了李焕平就读的寄宿学校老师的消息，称李焕平几天没有去上学了，父亲这才知道，几天前被易某青从学校骗走，骗他的理由是妈妈病重。
李海玉说，在湛江的家人此后报案，并一直在湛江寻找李焕平的下落，警方也将易某青通缉。
“当时爸爸每天接连几个月骑着自行车到处找人，但并没有找到人，公安去嫌犯老家，也没有蹲到。”李海玉说，妈妈因受不了打击回到了老家，爸爸则继续留在湛江当地。
后来，李海玉才知道，实际上在弟弟“失踪”几个月后，爸爸已经知道了弟弟的死讯。一位雷州当地村民在附近一个甘蔗园里发现一具尸体，经李焕平父亲辨认，此人正是李焕平。
“尸体已经腐烂，但从当时身上的衣服和他六指特征，确认是弟弟。”李海玉说，后来她听当地村民说，父亲当时就昏了过去。种种原因考虑，弟弟尸骨最后被装在一个酸菜坛子在当地掩埋。
父亲此后一直对在老家的亲人隐瞒了这个消息。李海玉猜想，父亲是担心亲人尤其是母亲身体承受不住。但自此以后，他们这个家始终活在弟弟“失踪”阴影之下。
父亲无心再经营甘蔗园，前往外地打工，母亲则整天以泪洗面，李海玉不久后就辍学打工。她不堪忍受的是，会有村民有些“恶毒”的讨论，说她们家是“断子绝孙”的命。
以身入局
1997年那年，李海玉决定自己去找嫌犯。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之所以失去幸福，是因为弟弟不在了，如果能把弟弟找回，失去的幸福就会回来。
而要找到弟弟，首先就要找到嫌犯。
李海玉慢慢知道，父亲自己出去打工，也是在寻找弟弟。不过，父亲回到家时，她问起这件事的具体信息，父亲会很不高兴生闷气，自己将房门反锁，接连好久不吃不喝。
李海玉寻找嫌犯的方法是，她前往各个省份打工。因为嫌犯易某青和她是同一个县的，她只要听到有老乡口音的，就会上前询问是不是认识易某青这个人。
但这份心切，让涉世未深的李海玉几度被骗。有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她的想法后，谎称认识易某青，实际上是将李海玉骗上车，然后拐卖。
李海玉旧照。受访者供图
“有一次是被卖了两千块钱，但当时对方商量的时候说方言，以为我听不懂，但我实际听得懂，就借机跑了。”李海玉说，还有另一次，她已经被带到了买主家里，她翻窗户逃了出来。
这些盲目的寻找始终一无所获。她后来又听人讲，易某青可能死在外地了。
李海玉开始拼命赚钱，她要攒钱在老家修一栋房子，如果弟弟将来回来，还有个地方居住。同时，她开始在网络上寻找弟弟的下落，并与宝贝回家等寻亲组织联络。
李海玉后来在广州开了一个理发店，又是一次无意间和带有乡音的顾客聊天，这位顾客称和易某青在一个乡镇，并没有死，并在浙江宁波一带当“老板”。这个消息让李海玉心中再起波澜，次日她就赶回湖南，打探消息。但由于没有准确的位置，她依旧没有收获。
2014年，李海玉的父亲在家去世。临终前，她交代李海玉，一定要找到易某青，不然自己死不瞑目。
“我和爸爸性格比较像，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把这个事情交代给我的原因。”李海玉说，父亲去世那天，他爸爸从床底拿出几页字的遗书。上面详细记录了弟弟“失踪”的前因后果，以及易某青家的地址，并称将他“绳之以法”。
“我没读过什么书，那时候还不知道‘绳之以法’是什么意思。”李海玉说，不过有了易某青家的地址，让她的寻找有了方向。不过，父亲的遗书中，依旧没有透露出弟弟李焕平早已经去世的真相。
2015年，李海玉发布的寻人启示。受访者供图
李海玉还只是以为弟弟被拐走了，她有空就会从广州的理发店跑回老家，并到易某青家附近蹲守，到村里打听。蹲守有时候连续接连几天，她带着面包等干粮，累了就到树林里休息一会儿，晚上就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2016年的一天，她再次到易某青家附近碰运气，并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她凭着一种直觉，上前喊了一句“易某青”“易老板”，没想到对方立马应了。李海玉谎称自己是易某青在宁波工友的老婆，前来讨事做。易某青将李海玉请进家里，李海玉拍了对方的照片，并加上对方的微信，称以后要和他到宁波做事。
李海玉回忆说，当时嫌犯近在咫尺，她手都在抖，牙齿把舌头咬出血了，但为了不被对方发现，她又把血吞了回去。在此后的交流中，李海玉知道，易某青此时已经改名易某华。为了拿到易某青就是易某华的证据，李海玉持续和对方通过微信聊天。
“我以前看过电视剧，有的嫌犯就是改了自己名字，导致公安一直抓不到人。”这一聊就是三年多。
李海玉说，之后她有事没事就会和易某青聊天，也经常视频对话。她从易某青的聊天中，知道对方接触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会向她提出一些比如非分的要求，比如对方曾要她脱下衣服。
“为了我的弟弟，我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李海玉说，在和对方长期网聊中，她显得有些分裂。一方面，她对对方恨得牙痒痒，另一方面，她又要在表面上和对方维持这种关系，这让她觉得恶心。
李海玉甚至想过用自己的方式去“了结”对方。她在家里养了很多流浪狗，并训练它们的动作，想要将易某华骗过来之后让狗把对方咬死。还有一次，易某青要求和她一起去开房，她准备了刀片，准备赴约趁机将其杀害。
但好在，李海玉将这些想法透露给了宝贝回家一位志愿者。这位志愿者与她平时交流很多，在李海玉说出这些后，对方及时将其劝阻，她这才找了个理由没有赴约。
“我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亲自了结他，但我最终还是愿意相信法律。”李海玉说。
这位志愿者同时给李海玉提供了其他方面的帮助，出谋划策。在这位志愿者建议下，2019年年初，李海玉不再和易某青联系，等待时机套出对方的话。
李海玉套出对方身份的微信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2019年3月5日，易某青再次给李海玉发信息，邀请她一起去广东做事。李海玉装糊涂发了一句“你是？”并问他到底是易某青还是易某华，对方给出答案：这两个名字都是他。为了得到确认，李海玉还特意引导对方将这些字打出来。之后她将这些信息提供给了当年的办案单位，但之后警方称未能抓获到易某青。
2020年5月，易某青在广西桂林落网。李海玉说，在易某青正式被抓之前，她还曾向对方套话，掌握了对方的具体定位。
波折
易某青被抓的那天，李海玉非常地高兴，但后来的真相让她猝不及防。警方告知她，易某青已经交代了当年将李海玉弟弟杀害的事实。以前也有人曾向她提过这一点，但她从不愿意相信。
易某青被抓获。图源雷州公安微信公众号
后来事情的变化也一度让李海玉失去信心。易某青被抓半年多后，被当地警方“释放”（起诉书显示为指定监视居住）。
2021年2月，李海玉收到湛江市检察院对此案作出的《不起诉决定书》：经湛江市检察院审查并退回补充侦查一次，认为雷州市公安局认定的犯罪事实认定不清、证据不足，不符合起诉条件。
湛江市检察院作出的《不起诉理由说明书》称，当年发现的尸体死因不明，现场勘查笔录、照片、尸检鉴定及现场提取的刀具均已丢失。
收到这份说明书后，李海玉又大哭了一场，此后20多天都未能张口说话，母亲也因此病倒了。之后李海玉继续对此案进行申诉，她也曾收到易某青的信息“你给我等着”，之后李海玉日夜陪伴在妈妈身边，她害怕家人再受伤害。
李海玉说，在她申诉之后，当地警方组织人员对掩埋她弟弟尸骨的地方再次开挖。据当年父亲的工友，曾见证过尸体掩埋的一位当地村民告知，警方在这次开挖中发现了四个疑似当年掩埋尸骨的坛子碎片，但并未找到尸骸。
2022年11月，广东省检察院发出《刑事申诉结果通知书》，《通知书》显示，广东省检察院在立案复查过程中补充了部分新证据，该院认为现有证据足以认定易某华杀害被害人李某平的犯罪事实，易某华构成故意杀人罪。据此，广东省检察院撤销了湛江市检察院此前作出的不起诉决定，将此案移送湛江市检察院依法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此后，易某青被重新逮捕。
2024年9月，易某青被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公诉机关指控，1992年12月22日上午，被告人与被害人李焕平的父亲李某祥因工资纠纷，到雷州市北和镇李某祥住处讨要工资未果，双方发生争吵，经他人劝阻后易某华离开。
当天下午，被告人到李焕平就读的当地小学，借口李焕平需要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将被害人李焕平从学校带离。随后，被告人将李焕平带到迈车坎村村前池塘里面的一甘蔗园内，持刀捅刺李焕平左胸部等部位致其死亡后潜逃。
审判
11月1日上午，该案如期在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法院门口。记者吴琳红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为弟弟找到凶手，就是我的命，下辈子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的弟弟。”在开庭前，李海玉对潇湘晨报记者说到。
她还将父亲的遗像带到了法院，她想让父亲能够见证这一天。
庭审开始后，李海玉再一次见过见到易某青，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见到对方。李海玉的位置离易某青并不远，她认为对方依旧是一副“凶狠狠”的样子，但是她并不感到害怕。
据参与庭审的人员介绍，公诉机关的量刑建议是判处被告人死刑，面对公诉机关的指控，易某青称自己当年是失手杀人，其辩护人也给其做的是疑罪辩护。
庭审现场，易某青并没有认出剃了光头的李海玉，在说一些细节时，李海玉没有控制住情绪，向其大声喊道：“我是李海玉，我是李焕平的姐姐，你记住了，是我亲手把你送到了法庭上。”这是她早就想对易某青说的话。
庭审结束后，李海玉接受媒体采访。记者吴琳红
在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环节，李海玉的代理律师王文广提出了超千万的赔偿请求。王文广说，他也知道，这种赔偿可能得不到法院的支持，被告人也难以承担，他只是想让被告人知道，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家庭的伤害是多少金钱也无法弥补的。
11月1日下午3点多，庭审结束，法院宣布择期宣判。李海玉离开法院，回到酒店门口，表情比之前稍显轻松。
李海玉计划着，等案件宣判后，他会到当年埋葬弟弟的地方，取一点黄土，埋葬在父亲的坟墓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