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中国 | 百年桥话

文摘   2024-10-08 07:16   吉林  


百年桥话


作者:杨 逸



江似蟠龙,不见首尾,只见银亮的鳞甲一路蜿蜒,路过一座座桥,又留下一座座桥。
站在海拔近四百米的龙潭山顶,一眼望见,秋天的松花江正吸纳着大地的华彩,无挂无碍,穿城而过。唯有一座座有名有姓、年龄可考的大桥,默默伫守在原地。和近观不同,海拔的落差让我可以更清晰地为江水释义——水的本性即是流动,唯有流动,才能让它化身万象却又亘古不息。
和江水比起来,城市静止、安定,在“静”中造物、生息、滋养万代、循环人间烟火。我生活的城市已经超过了两千岁,在最初的东团山时期,还只能叫“城池”。假如把遥远的城池比作沧桑老者,这座城市的近代史该是经纶满腹的学者、造诣深厚的艺术家,是建筑学、纸墨香和书卷气。
老者因遥远而神秘,偶尔显迹于考古遗址,经常化身一口壶、半片瓦。近代史则不然。在2.712万平方公里的吉林市,它是百年哥特式教堂,是建筑学家林徽因的手笔黄旗屯火车站(今吉林西站),是树木蓊郁的老机械局旧址,是亭台错落古树葳蕤的张作相府邸,也是松花江上一座座车来人往、雄浑豪迈的跨江大桥。
在山顶,徒手推开硕大的秋阳,举目远眺。
这真是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以十年为参照,城市的陌生化程度足以令人惊叹。不止高楼林立,不止道路纵横交错,也包括各种日新月异的“人工美”——用以弥补并致意在城市化进程中不得不退隐的自然生态之美。治理与保护并举的松花江,水流淙淙,清新的水汽一路蒸腾,氤氲到山顶。城中街路两侧,除了柳树、杨树、杏树、松柏、黄榆,近些年种植的新树种——榟树、槐树、暴马丁香、花期已过的芍药、蔷薇和其他花木,都在午后晴照中生机勃勃,姿容熠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这也是古诗词里的“声声慢”和“古典式念旧”渐渐远去的时代。然而,城中人却用现代式的井然和规划有序,表达着现代式的一派赤诚。
比如东流的江水,和江上那些如兄弟、如手足的一座座大桥。
吉林市江湾大桥 冯健男 摄
曾经,松花江历经千古,却不能在祖先与后世之间捎个话、传个信。花自飘零水自流,实乃江河的无奈。流水不腐,恒者永恒。夏商如此、春秋如此、两汉也如此。据载,华夏大地上最早的石拱桥建成于西晋年间,在我看来,有了桥,水才真正参与进人类历史。
桥,替每一脉大地之水记录下时间和人迹,也天赋一份见证的使命。不光见天见地见众生,还要见证每一个“只道是寻常”的时刻如何老成了历史。它们像踏进时光深部的智者,藏膝水下,沉默不语,却也不眠不倦,昼夜不息。它们只要存在过,哪怕转眼即逝,也是人类文明史上一次意义非凡的“刻舟求剑”。
不为寻剑,贵在痕迹永存。存在过,便是意义。有迹可循,对于后世,便是盛大的意义。
松花江吉林市段的第一座桥出现于清代,并不在此时我的视野。那是一座跨江木浮桥,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官方拨款和士绅商民捐资合建。那一年的四到五月,这座木浮桥刚刚经历了短暂的辉煌即被暴涨的江水冲毁。我曾在黑白旧照上看到过它,绵延三百米,一份完好的古朴。隔着珍贵的绰绰旧影,我听到了江水湍急、木桥摇曳,它碎裂前发出的高亢昂然的吱嘎声,仍然像在应和松花江上古老动听的船歌。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
一唱一和间,一座“横列势若长虹,夜视之则路灯高挂,朗若明星”的木桥走完了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旅程。即便消逝,也要在涛声中凯歌高奏,给这座城市的桥梁建筑史留下勇敢的开篇,乐观的序言。
一唱一和间,一个朝代的兴衰也成为历史长河中的过往,和黄袍马褂、佩紫怀黄、飞彩鎏金、金戈铁马一道,转身归隐。
桥的出现,让江水学会了沉思。它预感到,自己终将沦为岸边行走的牛马的命运,为人类所驾驭。在此之前,它只知道天为父、地为母,而它,是肆意奔腾的龙子,狂妄不羁,势不可当。
预感很快得到应验。1926年,松花江吉林省流段第一座跨江大桥——吉林市松花江铁路桥开始修建。
“全长443米,宽5.5米。”我目之所及,依旧是近百年前的形貌和数据。九个粗壮的石墩肃立于滔滔江水,如同立下了生死与共、寸步不离的盟誓。
考验盟誓的,从来都是时间和历史。二者同样检验着人的决心、坚定和意志。
这座铁路桥是当年全长210.5公里的吉敦铁路的一部分。而吉敦铁路的修建,正是张作霖等人誓与“满铁”统治抗衡的决心。“轰隆隆、轰隆隆”,那是1928年10月10日,吉敦铁路第一列火车啸驰大地、翻越山岭、凌驾江水的放歌声。那也是九一八事变后,眼见吉敦铁路被侵占,钢铁巨兽留在山水间沉重如鼎的悲鸣。
如今,“九一八”已成为国耻纪念日,沧桑载世的松花江铁路桥,那些坚硬的钢铁并没有被岁月摧蚀。远远望着它们,我望见的是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同样无法被岁月摧蚀的血性、不屈、顽强和勇毅。我还望见,怀抱赤子之心的人们,那如同江水东流般的面无惧色,生生不息。
这一切,被我称作基因和品格。这一切,属于我的同胞,曾经饱受摧残、尝尽苦难的东北家人。这片开阔壮美的土地,是他们的故土,也是我的家园。我站立之处也曾站立过不能谋面的祖先和同胞,他们也曾和我一样,身在青山中,人在夕阳下,想到那些被“浪花淘尽的英雄”,慨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诸般联想,让我的泪水盈眶变得自然坦荡,无需掩饰。
1940年,又一位同乡——富商王百川投资修建了吉林市桥梁史上鼎鼎大名的跨江桥,吉林大桥。这座桥,让吉林人第一次感受到江是可以走过去的。有了它,便不再有舟船险恶,渡船不再是此岸到彼岸的唯一方式。人们过江,不必再挑选天气,不必再被江水的兴风作浪威慑。
富商王百川的义举,在城市的历史长卷中,已化为永恒的祥瑞。任凭岁月枯荣,依旧善莫大焉。1970年,政府出资对吉林大桥的扩建,泽被百姓,加速了经济发展。
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印象中,吉林大桥聚集了所有难忘的市井、热闹、电车、行人、节日、公园、繁华、江堤、雪柳、江雾和野鸭子。一家人去江南公园必须经过它,观看元宵花灯它是上佳的位置。外地来了亲朋,用老式胶卷相机拍照,倚在它的桥栏上能拍出最怡人的蓝天、白鸽和洋气的哥特式教堂。特别是,能全景摄入矗立在桥头广场、象征吉林人坚韧奋斗精神的雕像——摇橹人。
几年前,在时光中老迈的吉林大桥,理应拆除却被政府保留了原来的桥头。这一举措让新桥散发着现代气息,也蕴藉了浓浓的人情味。几代人的记忆被保留了,我想到了“以人为本”。这四个字是发展的根本——大到一个时代,小至一座城市。
吉林市被冠以化工城,1957年建成的松江大桥功不可没。松江大桥是吉林市“一五”计划的重要成果——有了它,市中心与江北地区没有桥梁连通的历史宣告终结;也是它,让国家“一五”计划期间156项工程中重要的化工项目“三大化”的建成,变得可望可及、指日可待。
在龙潭山最高峰,南北望、东西望,都可望见松花江。越来越多的桥——清源桥、龙潭桥、江湾大桥、丰满大桥、临江门大桥、雾凇大桥、蓝旗大桥……一路改变着松花江的荒野气质。每座大桥都提醒着四季丰沛的江水,要收敛野性,要“以人为本”,因为这里是城市,是人类耗时两千多年建设并坚守的家园。这里曾被占领,这里有过民族大义和为信念捐躯的生命。眼下是这里的太平盛世,是蛮荒时代、战争年代这里的人们幻想过的未来,祈愿过的一世烟火和安居乐业。
这些桥中,我从头至尾见证了我国首座独塔斜拉桥——临江门大桥的从无到有。
1992年,为缓解吉林市江南地区和市区的交通压力,吉林市政府决定兴建临江门大桥。由于当时市政资金不足,于是号召全市各界为新桥集资。我的家人都贡献了心意,但是每人不足千元,名字也就无法出现在捐款者石碑上。修桥的两年间,我每天早晚都要路过工地,每次都暗暗遗憾自己尚在读书,拿不出1000元的“巨款”。
大桥通车后的20多年间,吉林市迎来了经济的腾飞,那686米的桥身也成了我每天上下班必由之路。我曾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雪,也曾被桥心的大风吹断了雨伞。桥上有我最好的岁月,如果我能埋头仔细查找。桥上也有无数市民最好的岁月和进取的人生——如果他们能埋头仔细查找。
离开龙潭山时,天色已近薄暮。山寺响起悠远的暮鼓声,在琉璃瓦的光芒中,漫山回荡。“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园山水聊心存。”不知我要怀着对故园什么样的虔诚,写下的桥话才能让山河感动,日月倾心。关于桥的思考、联想和回溯,仿佛心底一遍遍回响的信念,同时也是这座城市用历史建造的巨大的精神殿堂——桥是岁月和时代留在松花江上的脚印,是文化与文明的薪火传承,也是这座城市不会被流水带走的精神和魂魄。
走出山麓,逆江西行,一路徒步到摇橹人雕像。眼前是东流的大江和奔驰在新吉林大桥上南北走向的车流。数排绵长的车灯时而缓慢移动,时而加速奔跑,用活泼的明亮把江与桥的交错,也把那句雄浑壮美的“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呈现在我眼前。溯旧更知当下的可贵。国富民强的时代,大桥依旧是城市发展的见证,不眠不倦,昼夜不息。





来源:2024年10月8日《吉林日报·东北风》副刊

制作:鲁钟思

初审:王小微

复审:曾红雨

终审:刘  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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