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大院的女儿们——从“公主”到红卫兵

文化   2024-10-04 19:03   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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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青春
——红色大院的女儿们

口述:叶维丽、马笑冬  
撰写:叶维丽

节选自《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作者叶维丽、马笑冬,新华出版社 2008年 出版。

 从“公主”头上的纸冠
到红卫兵手中的皮鞭

 目 录
  • 文化大革命

  • “这么解放”

  • “破四旧”

  • 文革中的家庭

  • 大串联

  • “天桥打场子的”

文化大革命

关于文革,还有很多事情值得说。比如暴力,特别是文革初期的学生打老师;干部子弟的作用;文革中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关系的变化;青少年的“亚文化”,等等。文革开始时,我们俩都在北京上中学。文革初期开风气之先的,正是北京某些中学的学生,往往是干部子弟。清华附中红卫兵豪情万丈的长文“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引出毛泽东那封著名的支持红卫兵的信,给文革定了“造反有理”的基调。当时这些北京的青少年和伟大领袖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令“江青阿姨”都禁不住称他们为“小太阳”。


曾几何时(这是当年很时髦的词),66年夏天冲锋陷阵的风云人物到了当年冬天就成了捣乱派;从上天安门城楼与领袖握手到冲国家公安部大门营救被捕伙伴,中间仅仅隔了几个月。文化革命充满了戏剧性。这样的大起大落发生在十几岁的青少年身上,尤其惊心动魄。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记忆中的“文革”。这里我们提供的是两个北京女中学生的视角。今天写文革,绝大多数人都把自己说成受害者,鲜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曾加害于人。马笑冬对自己参与打人的坦诚披露,是需要道德勇气的,值得尊重。


文革中北京市第一起打死人事件,发生在当年北京最好的女校:师大女附中。几十年后叶维丽想起卞仲耘校长的惨死仍会颤栗。马笑冬的母亲是北京一所中学的领导。文革中她九死一生,落上心悸的毛病。母亲文革中的经历和她的早逝是马笑冬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痛。文革用这样一种方式,在我们的记忆和情感中继续存在着。

“这么解放”

”叶:其实1966年春天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像批“三家村”什么的,已经是紧锣密鼓了。


马:我发现你比我成熟,我也关心时事,可没你那么放在心上。


叶:不是我一个人,当时我们班同学都在议论。从1965年底姚文元批“海瑞罢官”开始,报纸上的火药味就越来越浓。按道理我们应该准备考高中,可是大家心思已经不在那上面,凑在一起就交换听到的消息。


我的生活环境也在发生变化。新华社是个具有高度敏感性的机关。原来大院里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是不设岗的,现在因为所谓“二月兵变”,工作区要由解放军来站岗,这样我们小孩就不能进在里面的图书馆了,而那个图书馆对我非常重要。于是我就写了一张大字报表示反对,我在大字报里说你们不是让我们做革命接班人吗?但不让我们进图书馆,把教育的途径关闭掉了,我们怎么当接班人呢?用的是反问的语气。


为了给自己壮声势,我拉了弟弟和他的一个朋友,署名“三个学生”,把大字报贴在通向食堂的一段墙上。那块地方有点儿像新华社的小论坛,过去别人也在上面贴些东西,有一次食堂师傅贴大字报批评一个干部袒护他像“小霸王”一样的儿子。当然政治上真正尖锐的谁也不敢贴,但好歹可以反映点儿民意。


我是在天黑以后贴的,自己觉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不但院里的很多孩子知道是我写的,说写得好,而且新华社的思想教育部门还专门找我妈妈谈话,说我“思想复杂”,让她注意教育我。我还是个孩子,又不是新华社职工,可新华社就是要管我的思想。我常看家里的《参考消息》,注意到有一个叫梁厚甫的香港记者,写的文章嬉怒笑骂,不像我们的报纸净板着面孔训人。梁说“笑谈真理又何妨”?我受他影响,这篇大字报用了点儿讽刺挖苦,可能我文章的口气也不招新华社思想教育部门的待见。


当时我爸爸在乡下四清,就我妈妈在家。她没给我什么压力,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一下,我没感到有什么大不了的。新华社要进驻军人,对我意味着进不了图书馆了,但这其实预示着一场政治飓风就要降临了。


不知为什么,1966年夏天在我的脑子里老跟一个极不协调的东西联在一起,就是芙蓉花。我上学要路过一排芙蓉树,六七八月正在开花。

16岁的马笑冬借来军装留下纪念

马:那时候谁会留意花?


叶:也许芙蓉花娇嫩的粉红色和那个铁血的时代太不协调了,这种强烈的反差反倒让我格外记住了那一年的花。


虽然文革爆发前已经满城风雨,但对我来说,文革的发生还是很突然,好象在一天之内,世界原有的秩序被翻了个个儿,我们被猛地抛出了熟悉的生活轨道,从此不再有任何东西是确定的,是可以把握的了。昔日的师长成了“黑帮”,同班的同学反目为仇,我也一下子进入了成年。那时我刚好满十六岁。


6月1号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就是这篇社论掀开了文革的帷幕。那天我们班有堂体育课,是去陶然亭游泳池游泳。陶然亭离我们学校很远,来回加上游泳的时间大概将近三个小时。离开学校时一切都很平静。在游泳池里我们追逐嬉闹,我还和朋友谈论班上一个同学。文革不是文化部门首当其冲吗?她爸爸在全国剧协工作,听说“出事”了。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出事”,也不会想到我们的父亲不久也都出事了。


游完泳回到学校,校园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说校领导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我的感觉是震惊。后来知道就在差不多同时,北京很多中学都出现了内容相似的大字报,不约而同,好象大家都在等待进军的号角似的,人民日报那篇社论就是号角。


游泳回来后就没上过课。我再一次回到真正意义上的课堂是七年多以后,而我的很多同学再也没回去过。我后来总想起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对我们来说,那堂游泳课就是我们的最后一课。在都德的小说里,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他们上的是最后一课,心情格外沉重,我们并不知道。


马:我没你想的那么多。文革初期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不用上课了,“这么解放”,特别有解放了的感觉。我非常兴奋,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就睡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几张桌子拼成个床。虽然我一直都是好学生,但不知为什么,一说要批判旧的教育制度,我就一拍即合。我对单调的学习生活感到厌烦,很容易接受毛泽东对教育制度的批判:“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再说我因为小学考初中的经历,也对那种一锤定音的考试制度很反感。


我文革初期积极投入还因为对革命、对英雄主义的向往。过去总觉得咱们生活在和平年代,没能赶上轰轰烈烈、跌荡起伏的生活,非常遗憾,这回可让我赶上了。


叶:对文革前的教育制度,我没你那么抵触。我们正准备考高中,一下子听说不考了,我没有失落感,也没有解放感,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正在发生的事情比教育革命要大,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你说的那种兴奋感我也有一些。文革的全称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光是“史无前例”这几个字就让人莫名的兴奋,好象我们正在参与创造人类前所未有的历史。记得6月初我们全校师生在校园游行,拥护发动文革,我走在游行的队伍里就是怀着这种心情。


那次游行还是由校领导组织的。游行完了马上就有人说,校领导带着大家呼口号时举的是右手,她这样做是反对左派,支持右派。我想这也太荒谬了,我们右手写字的人都举右手嘛。但这个想法仅仅闪了一下,主要还是沉浸在参与创造大历史的兴奋中。

很快校领导就垮了。有些好心的老师私下跟我们说,不要随便反对校领导,1957年也是先鼓励人批评单位领导,最后却把那些人都打成了“右派”。后来证明这些老师从57年得来的教训不适用於文革。文革是共产党自己打倒自己,确实是“史无前例”。我们做为一代人,恰恰没有1957年反右的记忆,一发动就起来了。如果不是我们这代人,还不知道文革能不能这么快就起来呢。


马:我们学校的领导也是很快就倒了。随后工作组就进校了,校领导都成了被批判斗争的对象。工作组来了以后,虽然不上课了,可我们每天都得去学校,在教室坐着学毛选和人民日报社论,有时候也开批判校领导的会。一切都有人安排,我文革初期的兴奋感慢慢淡了。


叶:毛后来说这一段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工作组去当“灭火队”,压制群众的革命热情。我们学校的工作组进校特别早,是团中央派的,负责人是胡启立,他多次到我们学校来,算在我们学校蹲点吧。


马:我感到这时候一个特别大的变化,就是大讲特讲家庭出身,而且它直接影响到同学之间的关系。文革开始后,我们班干部子弟们出出进进都在一起,基本上不搭理其他同学。文革前虽然已经开始讲家庭出身了,但还没有影响到同学之间日常的关系。对这种做法,我心里有些不自在。我从小上的是平民小学,很多朋友都是胡同里的孩子,而现在我身边就只有干部子弟了。但同时也感到优越,这是不可否认的。干部子弟成了当然的革命左派,我觉得自己特神气。


叶:我们班同学也是截然分成两部分人,干部子弟和非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出入在一起,俨然成了特殊小团体。干部子弟在一起也不干什么正经事,经常议论班上其他同学,有时拿她们特点开玩笑,尤其喜欢给长得漂亮的同学起外号。我听到一些可笑的说法,也跟着哈哈大笑,虽然心里知道这样做不对。以前同学之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现在这些人性中卑琐的一面以革命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来了。


我在家庭出身问题上的心情是复杂的。我小学上的是一个高干子弟云集的学校,对“等级”敏感,心底有自卑感。上中学后社会上对家庭出身越炒越热,我反倒生出一些距离。文革开始后家庭出身压倒一切,我发现自己在班上的地位变了。原来我因为不是团员,觉得有点儿孤立。现在团员不团员不重要了,家庭出身惟此惟大,我混在干部子弟堆里,没人记得我没入团,这么一来我就没有了原来的压力,况且做“人上人”毕竟是一种不坏的感觉。


但同时我也常常觉得别扭。我的同桌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是干部子弟,现在我们疏远了。每次见到她我就感到不自然,心里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对一些越来越离谱的说法也不能接受。我们学校贴的不少大字报都是在给干部子弟特权找根据。有的说干部子弟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人第一句话是学叫“妈妈”,干部子弟是喊“毛主席万岁”。我就想“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有大字报说过去校领导如何重用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打击排挤干部子弟。这种说法让我很不以为然。文革以前干部子弟就是最受宠的,有名的学生干部都是她们。我们学校高三有个班,其中不少学生是来自北京郊区的农民子弟,招她们可能是为了体现面向农村的政策吧?在我们这个城市精英学校里,她们服装和举止显得格格不入,一个个都挺蔫的。如果说有人受排挤,应该是她们。


马:那你还是有一些距离。


叶:我多少有点距离也因为文革一开始我们学校最狂的是高干子弟,她们的地位一下子特别突出。你们学校是这样吗?


马:没那么明显,你们学校高干子弟太多了。


叶:在我们学校,大讲出身的结果就是圈子越划越小,干部子弟内部又无形中分普通干部子弟和高级干部子弟。工作组时期我们每个班都有一个文革领导小组,负责人差不多都是班里父亲官儿最大的,这种倾向在年级负责人里更加明显。刘少奇、邓小平的女儿文革前在学校里并不那么显眼,这个时候都成了本年级文革负责人。文革前高干子弟在学校里已经开始引人注目了,当时成立了一个射击队,能参加的差不多都是她们,但那时个人表现也还是重要的。文革一开始,就是看谁家官大,谁大,谁就是人物。这一点就让我觉得,这不是我的运动,是她们(高干子弟)的运动。那时还不太流行穿军装,她们中间的活跃分子时兴挽起裤腿光着脚,走路不穿鞋。我底下讽刺管她们叫“赤脚大仙”。我后来想过,如果不上这样的学校我不会有这么复杂的心理,说不定也会因为出身而沾沾自喜。


马:说起干部子弟的特权,我想起那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的对联,还有一副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


叶:对联最早出现应该是在七月底吧?是北京中学的一些干部子弟提出来的,一出来很快就在全社会流行,听说有的地方连坐公共汽车、在饭馆吃饭都要先报家庭出身,出身不好的人当众受到侮辱。它使血统论登峰造极了。


马:第一次看到对联我很反感,心想这显然太绝对了,可后来我不知怎么地就接受了。

叶:我也想怎么能这么说?但对联是“横”着出来的,霸气十足,要站出来反对是需要勇气的,况且我毕竟是受益者。这个对联深深地伤害了许多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我们学校很多班上都出现了斗“狗崽子”同学的现象,而我的私心和怯懦决定了我在对联问题上的软弱和姑息。


我还跟着别的干部子弟一起唱过那首“革命造反歌”,歌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记得到最后一句,大家都有点儿唱不出口,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后来终于齐声唱出来了那句骂人的话,唱完大家都笑了,好像冲破了一个无形的禁锢。


马:我当时就不喜欢那首歌,嫌它的歌词太粗野,后来编成了舞蹈,动作就是不断地抡胳膊跺脚。我从小受过体操训练,怎么也不能接受那种东西。


叶:但粗野成了时尚。刘索拉写过一个小说,讲的就是那时候女孩子怎么学骂人。原来文质彬彬的女孩儿,现在以粗鲁为荣了。我们当时终于大声唱出脏话,觉得挺好玩、挺痛快。女生的外表也更加男性化。我们学校初二有个学生,当然是干部子弟,她把头发剃光了,从背后简直看不出是男是女。


我总觉得干部子弟的现象值得好好研究。它反映出来的血统论和森严的等级制是非常反动落后的东西,是对共产党革命标榜的平等理想的极大讽刺。为什么这一套在中共的子弟中这么有市场?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当年参加革命人群本身的问题?后来遇罗克写过批血统论的“出身论”,不过他不是从这个角度来分析问题。


另外,干部子弟们也在文革初期的“文化”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包括咱们刚才提到的语言,还有行为、服装、甚至发型,都是由这些青少年开风气之先。这些日常生活方面的变化,都是文革的重要组成部分,都值得认真对待。


咱们上面讲的这些情况,像对联的出现、干部子弟和非干部子弟截然分开,是工作组撤了之后一下子冒出来的。工作组在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青少年“自发”表现的空间。因为工作组强调文革要在他们统一领导下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学校高中有些学生就开始“反工作组”,说工作组压制学生的革命积极性。工作组把一大部分精力用来批判她们,说她们是“反动学生”。我们初中生政治上没那么敏感,我不记得有初中的人“反工作组”,再说咱们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被人领导。


工作组在的时候我们班有过一场辩论,是关于文化革命该怎么搞,“急风暴雨”式还是“和风细雨”式?那时还有辩论的空间。我们分成了两派,彼此互不相让,好像我们这些小孩的看法真能管什么用。我们这一派主张要与人为善,对待有问题的人---当时的前提是老师们都“有问题”---要耐心细致,不能采取激烈斗争的方式。我们不敢提校领导,因为她们被认为是不可救药的。我脑子里把教我们英文的王老师做为假设的对象。她是教会学校毕业的,慈眉善目,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我说你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人吗?要帮助这样的老师,就得和颜悦色,这样才会有效果,毛主席不是也说帮助人目的是“治病救人”,方式方法上要“和风细雨”吗?两派都在毛主席著作中寻找支持自己观点的论据,也都能找得到。


马:你们能这么辩论,真难得。


叶:那次辩论以后不久,整个大气氛就显得我们这一派是错的,革命就是暴烈的行动,不能温良恭俭让。几个也主张和风细雨的同学纷纷做了检查。我心里不服,没做检查。没过多久,“急风暴雨”果然来了,但是没有人敢再说话了。


马:你是说暴力开始出现了?


叶:是。文革对我来说,压倒一切的记忆就是暴力的出现,在一个开着粉红色芙蓉花的夏天,到处是斑斑腥红的血迹,我一下子知道了什么是恐惧。

“破四旧”

叶:八一八以后,大规模的红卫兵运动席卷全国,“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文华”,“旧习惯”,“旧风俗”)也开始了,伴随着“破四旧”,“打砸抢”成风,打人成了革命行动,毛主席说“要武嘛”。当时真是一片“红色恐怖”。8月22号北京市文联斗黑帮,放火烧戏衣,老舍就是那次遭到毒打后,第二天投太平湖自杀的。那次去北京文联打人的是你们女八中的红卫兵,你知道吗?


马:噢,真的?!叶:我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这段时间我们学校又打死了一个人,是个所谓“女流氓”。她只有18岁,在饭馆当服务员,可能爱跟男人眉来眼去的。听说是附近男校的红卫兵,不知是35中还是8中的,把她弄到我们学校来让女红卫兵“教训”她。打到最后她快不行了,觉得口渴要水喝,可能喝水导致她最后的死亡,事后我听人说不该给被打的人水喝。这个姑娘是在我们学校校园被打致死的第二个人。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知道了火葬场拉死人的车子什么样。我每天回家要经过长安街,注意到一种黑色的机动车,样子一看就给人不祥之感,一会儿过一辆。后来知道,北京打死人高峰在毛一次和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之间,也就是八一八到八月三十一号之间,有一千多人死于非命。


八月下旬有一天我住在学校里。我们学校宿舍楼的外面是西城区公安局的派出所,那天夜里我听见从派出所传出来的凄惨的喊叫声,是被拷问的人在叫,那时有的红卫兵抓了人会往派出所送。叫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恐怖,我吓得坐在床上不敢睡。


暴力越来越凶猛,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我的cause,当时我在心里用的就是这个英文词。还是那个想法,如果革命就是搞暴力,我当不了革命者。

我对被批斗的人总感到同情。我见过批斗彭德怀,我忘了是在航空学院还是在地质学院,是个很大的场面,也很混乱。彭德怀剃个光头,穿个中式褂子。因为距离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孔。当时很少有人穿中式褂子,他又剃了个光头,我就记住了彭德怀当时的形象,觉得他像个受难者。


同学打同学的情况也开始出现了。我们班一个干部子弟打了一个出身“右派”的同学,把她的眼镜从脸上打到地上。很多人都在场,大家全楞了,但没人敢说什么。那年秋收我们班去农村劳动,一天收工排队回驻地,一边走一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那时候戴军帽不是时髦吗?一个不是干部子弟的同学也戴了顶军帽,走在队伍前面。还是那个干部子弟,从后面猛地上去把她的帽子揪下来扔在地上。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但这么一来唱歌突然停住了,整个队伍默默地走。我后来问过那两个被伤害的同学,她们都表示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对那个干部子弟仍然很友善。她们的善良和宽容让我十分感触。


八一八以后我不记得还参加过什么红卫兵的活动,“破四旧”我肯定没参加。一下子什么都成了旧文化,都要被砸烂。“破四旧”开始不久,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去王府井大街,听说那里带“封资修”色彩的老字号商店招牌都被拿下来了,我们想去看看。在亨得利表店门口有一群人,一看是一些男红卫兵围住一个梳长辫子的女人,让她把头发剪了,理由是因为邓拓赞美过长发,所以长发不好。我就问那些男生,如果邓拓也提倡喝白开水,是不是我们就都不喝了?当时有很多人围观,我说这话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拉我的衣角不让我说下去。我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那些男红卫兵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我们还是很快离开了。我们里面也有一个留辫子的,路上大家就说还是剪了吧,省得惹麻烦,没过几天那个同学就把辫子剪了。

还有一次是在离我们学校很近的西单。那儿有家有名的理发馆,文革前橱窗里摆着各种发型的照片。破四旧的时候这家理发馆被一些红卫兵占领了。我们几个从那儿经过,我认出这些红卫兵里有个“新华社小孩”,我们就进去了。记得当时也有一场小小的辩论。我们问你们为什么专注意梳什么头这些事,这跟革命有什么关系?这不是把革命庸俗化了吗?我们敢说得比较放肆也是因为我认识他们里面的人。当时革命声势无比高涨,如果家庭出身不好绝对不敢乱说乱动。


马:你们居然能说出“把革命庸俗化”这样高明的话,我不行。当时把革命庸俗化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有些看法,但我想不出这个词。


叶:其实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都是一场“大革命”的组成部分。研究法国革命的学者,就对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变化非常注意。我们还是对“革命”太理想化了,“革命”一旦真起来,“庸俗”的东西多得很。

马:你说了那么多你的经历和看法,我也该说说我的。你说文革中暴力给你的印象最深,我经历过两次暴力,其中一次我也参与了,这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我先来讲第一次的经历吧。红卫兵运动在我们学校起来后,我也成了红卫兵,带上了红袖章,但我始终没有卷入过学校里大规模的活动。不是我不想参加,而是我们太小,高年级的红卫兵不把我们算在里面,有什么活动也不带我们。


叶:在我们学校,初二的很活跃。我的感觉,在我们学校最活跃的是初二、初三和高一的,15岁到17岁左右,正好是青春期最不稳定的一个年龄段。


马:我们学校是高中的活跃。破“四旧”的时候,学校很乱,班里的同学各干各的,不去学校也没人管,很多人都在社会上。我们学校周围是胡同,有不少红卫兵在抄家。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进了一座四合院,那家人不是资本家就是地主。在一间大屋子里,我看见四、五个“牛鬼蛇神”低头站着,几个穿军装的男红卫兵在审问他们。其中有个人特别凶,一个一个地问那些人是什么出身。问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小心翼翼报自己的出身:“贫农。”那个男红卫兵说:“贫农出身怎么会当给人小老婆?”说着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头发,把她的脸拉起来看。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觉得这个男的很匪气,像个流氓。他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长得漂亮,要不然怎么会做小老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小老婆”,以前只是在书上读过、电影上见过。她头发乱蓬蓬的,面孔扭曲着,一副惨相。我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她一定被揪得很痛,就很快走掉了。


但是后来我自己也打过人。这件事我过去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叶:是怎么一回事?


马:那天晚上我住在学校里。已经很晚了,我突然听见一个教室里有动静,就去看看。有几个女红卫兵正在审问一个女人,一边审一边打。那个女的有四十来岁,油头粉面,身体圆乎乎的,穿一身紧绷绷的黑颜色衣服,身上的曲线看得很清楚。这种打扮在当时很少见……


叶:特别符合阶级敌人的形象。


马:就是。我一看见她,就没好感,觉得她就是个阶级敌人。我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在打她,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悄悄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女红卫兵小声告诉我,她骂毛主席是猪。我一听脑袋“嗡”的一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居然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我真的遇到了反动透顶的家伙了!就在这时,那女人说:“我是骂毛主席是猪,我是…”听见这话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忘了当时是不是回了句“你才是猪!”就从身边一个人手里拿过皮带,抽了那女的好几下,一边抽一边喊:“你还说!你还说!住嘴!”我对那天打人的情景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奇怪,只听见我手里的皮带打在她身上“嘭嘭嘭”地响,打人就是这个声音吗?她身体看上去既不红,也不肿。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拼命地叫唤,很夸张的样子。她越这样我就越来气。


叶:后来她怎么样了?


马:不知道,我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安心。我曾一次一次地问自己,我有没有可能在当时不那么做,而有另外的选择:比如说,告诉那些红卫兵,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才这么胡说八道,放了她吧;或者斥责她几句,然后走掉,不参与打人。想来想去我认为我当时不可能有别的做法。我只有十五岁,无法辨别政治立场和心理疾病的区别,当时也根本不知道心理疾病这个概念。再说,在那种对毛泽东的崇拜以及政治立场高于一切的大环境下,我的认识不足以让我选择比较温和的做法。老实说,我对那些被斗争被抄家的人没有什么好印象。我见过抄出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个裸体女人叉着大腿蹲着,特别恶心。当时我觉得这些人就是腐朽反动,不觉得他们冤枉。


叶:你说你一次一次问自己,当时有没有别的选择,那你后来在心里反复想过这件事?


马:是的。我文革中打过人这个事实,一直让我不安,自己在心里来回想过。今天是我第一次把它说出来。


叶:谢谢你跟我说。我知道说这个话题是很艰难的,谢谢你。


说起抄家,当时那么声势汹汹,“搅得周天寒彻”,我却一次都没亲眼见过。但我知道抄家抄出来很多隐私。我第一次知道有同性恋就是在那时候。当时听说我们学校附近的居委会到学校来说某家有问题,让学生去抄。“成年人”,包括街道居委会、派出所、甚至一些机关单位在“破四旧”的时候起的作用值得注意,否则光是不知情的青少年闹不出那么大的事。你们学校的红卫兵是被北京市文化局的人叫去参加斗“牛鬼蛇神”的,老舍就是那次被斗后自杀。红卫兵是把刀,可以借刀杀人。


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到了据说有问题的人家一抄,抄出来是两个女的住在一起,其中一个总穿男装,她们照相也扮成一男一女,像一对夫妻。大概街道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们觉得这家人奇怪,就挑唆红卫兵去抄家。后来我们学校抄老师家,又传出来有两个数学老师是同性恋。


马:我也听说你们学校有两个女老师终身不嫁,老在一起。


叶:你也听说了?可见这种事情到处传。抄家的时候发现她们俩住在一起,睡一张床。当时我不懂别的,就觉得睡在一起好像不应该。两位老师当时都有60来岁了吧?她们有点儿像我小学的陶校长、汪校长,也是属于中国比较早期的职业女性,很多人终生不嫁。她们俩都是北京市特级数学教师,文革以前特受尊重,两个人的名字老在一块儿提。


马:文革前大家知道这两个老师老在一起吗?


叶:没有啊,我至少没听说过。文革以前好像不提这种事。文革中私生活问题成了注意的焦点。新华社8月10号第一次大游斗时候有两个人受到特别的羞辱,是老妻少夫,丈夫比妻子小好多岁。妻子是个“当权派”,那次游斗把她丈夫也拉上去一起羞辱了。


马:那时候根本没有个人的空间。


叶:文革中我们家也被抄了,第一次大约在8月下旬。是我爸爸部门来人抄的,抄了好几次。奇怪的是每一次抄家我都不在场,但有几次抄走我的东西。


马:真的?干嘛抄你的?


叶:大概是觉得有问题就顺手带走了。第一次抄家抄走了我的画。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那些画,把它们严严实实放在我自己房间抽屉的深处,他们真是翻得很彻底。


马:就是你前面提到过的那些人体画吧?


叶:是。他们不但抄走了画,还把它们在我父亲的部门展览出来,说因为他的思想有问题,他孩子的思想才会这么不健康。


马:真可怕。


叶:这件事对我是极大的羞辱,自己最隐秘最私人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让我无地自容。我当时还算是红卫兵,抄家以后,我老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揭发出来,不敢和任何同学朋友讲,也不愿意去学校。我爸爸妈妈简单地告诉我有这么一件事,并安慰我说没有关系,之后就不再提起了,我想他们是想让这事慢慢淡化。我只能一个人在心里化解,我至今记得当时像锥扎一样又羞又怕的感觉,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逃离这个世界。我从小喜欢涂涂抹抹,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拿画笔了,至今不再画画。但这次抄走我的画,还没有后来一次抄家的后果严重。


马:后来又抄过你的东西?


叶:那次我的日记被抄走了,定性为反动日记,跟着我一路去了山西插队,这个事咱们以后再说。

文革中的家庭

叶:文革中家庭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见过给你父母贴的大字报没有?

马笑冬与父母、哥哥全家福。父亲曾任商业部副部长,母亲曾任北京女十中书记

马:没有,但我能想到父母的单位里有人贴他们的大字报。不过在我们住的院子里,我感觉不到太大的变化,没听见有人说我父母不好。


叶:新华社工作区和生活区挨着,文革开始后工作区岗哨不严,我有时会进去。里面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我见过给我爸爸贴的,把他的名字写的东倒西歪,上面打着大叉子。虽然文革以来这种对“反革命、黑帮”的名字倒过来写、打叉、甚至打红叉(意味死刑犯)的做法司空见惯,但看见自己父亲的名字被这样糟践,心里还是极不好受。我脸上立时火辣辣的,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地说我,不敢再往下看,就跑了。


我爸爸有几天失踪了,我们不知道他被弄到哪儿去了,我妈妈就一瘸一拐地带着我在大院里到处找,后来知道他被社外的造反派关在外面的一所大学里,还挨了打。我爸爸成了黑帮以后,街道上的小孩就欺负我妹妹,吐口水啐她,扔石头打她,那时候她才6、7岁。这个情况是很多年后我妹妹才告诉我的。做为大姐姐,我一点儿也没保护妹妹,甚至都没注意身边发生的情况,想起来很内疚。

新华社的大礼堂,这个小时候给了我那么多真善美的地方,这时候成了新华社斗争会的主会场。半个世纪以来,它真是见多识广,如果会说话,它能告诉我们多少东西!我在那儿见过一次斗争会,我爸爸是陪斗,台上站了一排人,其中有他,主要被斗的是社领导,一些部门的负责人陪斗。我又害怕又担心,老怕他们挨打。那次斗争会还算文明,没有动手打人,也没有给斗争对象坐“喷气式”,就让他们低头站着。我坐在楼上后排,有柱子挡着,别人看不见。不知是什么心理,我并没有离开,就那么远远地望着台上,我爸爸不知道我在场,事后我也没有告诉他。


文革使我不再认同我父母的机关。我从小在那个大院长大,过去老爱说“我们新华社”,我们中学班上的一个同学听不惯,说新华社怎么成了你的?文革以后我再不“我们新华社”了,它确实不是我的了。那几年我看到过不少新华社的斗争会,那时候人们顾不上注意我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我去看也没人管。最初这类斗争会让我害怕,后来我逐渐开始观察。被斗的都是我叫叔叔伯伯的人,这些成年人过去都挺神气,文革使他们“威风扫地”,一览无遗。他们在台上挨斗,表现得不一样。我很注意每个人的“台风”,说话怎么措词,怎么回答造反派大喊大叫的质问。我对在斗争会上不管承受多大的压力都头脑清楚,不胡说,不乱批判自己,也不乱咬别人的人很钦佩。有个副社长,在斗争会上动不动就举手说“我揭发”,我对他非常鄙夷。我也对新华社有些知识分子干部的野蛮感到惊讶和特别不能容忍。我眼见他们在大礼堂对一个老资格的摄影记者拳打脚踢,打得他站立不住,单腿跪在台上,但就这样他也不认罪,他刚烈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说起来,我们学校的胡志涛也是一个不低头的人。卞仲耘死了之后,她就成了学校里的第一个靶子,有些低年级的学生随时随处训斥她,辱骂她,追着赶着不放过她。她被剃了“阴阳头”,头上戴了一顶男式的帽子,走在校园里,昂首挺胸。不管别人如何羞辱,不搭理,也不还击,保持自己的尊严。我和几个同学私下议论,都非常佩服。很多年后来知道了她八五那天被打得断了几根肋骨,要穿“钢背心”来支撑身体,就对她更加敬佩。

文革中我们家始终非常亲密非常团结,毫无划清界线之类的事。我父母没有特别叮嘱过我们该怎么做,我想他们对我和弟弟有信心。我弟弟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开始就对文革若即若离,没有参加过任何抄家打人。文革也没有影响我们和当右派当反革命的亲戚们的关系。那时候差不多家家都倒霉,我父母两边的大家庭都在风雨中飘摇。有一度我三伯伯叶笃义和五伯伯叶笃庄因为同一个案子,同时被关进秦城监狱。兄弟两人咫尺之隔,并不知同在一座狱中。我三舅白景扬被遣返回老家劳改。他从小离家,在六十多岁的老病之年只身返乡,重新学习务农,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没有疏远,没有隔膜,想方设法互通音讯,相濡以沫,相嘘以气。小家庭破了,大家庭还在。我七伯伯叶笃正的儿子在文革中结婚,当时他父母都远在外地干校劳动,我堂哥就请我爸爸代表男方的家庭出席婚礼。整个文革期间,不管多难,我妈妈没有一个月中断在经济上接济我三舅家。文革中家庭内部闹革命的屡见不鲜,像我们这样的真是十分难得。只有我一个堂姐,破四旧的时候带着她们大学的红卫兵从北京去天津抄家,让奶奶—她的亲奶奶—批斗时跪在地上。老太太受到刺激惊吓,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文革以后这个堂姐和亲戚们不再联系,我想她是心中有愧吧。


我三伯伯从秦城监狱放出来后,我去看他,一见面吓了我一跳:他活像具骷髅。我长这么大,一直到今天,没有见过瘦成那样皮包骨头的人。什么都不用问了,狱中生活一目了然。三伯伯后来告诉我们,他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整天没有人跟他说话。为了活动头脑,他曾默默背诵英文字典,从A到Z,他把能记住的单字,一个一个往下背。我后来看了我伯伯的回忆录,才知道他在四年多被关押期间,没有手表和日历,却能把日子推算的丝毫不差。坐牢时,他曾多次被逼供成招,为了有朝一日自己的冤案能大白天下,他将多次受审的经过及狱中生活琐事牢记在心,日积月累,打出腹稿。这是真正的腹稿,只存在他脑子里,最终落笔时,长达60页。出狱时,文革还没结束,我伯伯不敢付诸文字,就每天在心中将腹稿逐字逐句默念至少一遍,就这样一直到“四人帮”倒台,他才终于敢把腹稿写在纸上,定名“秦城监狱坐牢经过追记”。文革中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太多了,我伯伯的也许不算什么,但你能想象一个人每天在脑子里默诵60页的腹稿,一字不差,至少默诵了5年吗?我伯伯已经去世了。每当想起他来,我都扼腕叹惜他的聪明才智就这样被糟蹋了。


我三伯伯是三十年代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他的英文好,法文也很好,能读原文作品。文革后期,大概是1974、75年,我和弟弟每天晚上去我伯伯家在西单附近的简陋平房,听他讲雨果的《悲惨世界》。没有书,他就凭着记忆讲,一连讲了十几天。里面的主角冉阿让的名字他发得怪怪的,可能是法文的发音,听得我直想笑。后来我伯伯的女儿说,他不止一次给人讲过《悲惨世界》,当然听众都是身边亲近的人。我那时就是听故事,但从十九世纪的法国社会、从冉阿让的经历里,我伯伯一定感悟到了什么。


和我三伯比,我三舅白景扬更像一个传统的中国文人。我插队结束后,曾经跟我伯伯学英文,跟我舅舅学古文。我舅舅虽被遣返回乡,但后来管得不那么严了,他也能回北京在家里住住。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他给我和弟弟讲解清代一位学者的一段话:“大事难事者担当,顺境逆境者襟度,临喜临怒者涵养,群行群止者识见”。在解说“大事难事者担当”时,他在“担当”两个字上重重地一顿,然后站了起来,举起他的右手,好像要擎住无形的重负。我舅舅为人内敛,从不张扬,他当时的语气、神气和动作让我有点意外。他又老又高又瘦又驼背,胳膊青筋毕露,一点儿也不符合当年“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老实说,他突然站起来的时候,我有点儿想笑。后来再想起那一幕,又会纳闷:他从1957年以来就身处逆境,内心支撑着他的,是“担当”的精神吗?他又是如何担当的呢?他说这几句话时表现出一股道德的力量,它的渊源是我这个在“新中国”长大的青年所不熟悉的,但我受到了一种感召。


现在回过头去想,如果外国的经典名著帮助我三伯伯在疯狂荒谬的文革中活了下来,支撑我三舅的就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精神。对我伯伯舅舅那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无论是“中学”的还是“西学”的,我都了解得太少了,他们带走的东西太多了。

文革也使我进一步了解和认识了我的父母。新华社8月10号那次大游斗后,我爸爸妈妈回到家里的场面我至今难忘。我一看见他们,就哭着走过去,问和那个捷克女人一样的问题,“怎么了?”我想我是在问,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弟弟跟着我哭。我爸爸说不出话,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我和弟弟第一次见到爸爸哭,又害怕又伤心,哭得更厉害了。这时候我妈妈对我爸爸说,“不要哭。”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很严肃,甚至有些严厉。我爸爸止住了泪水,我和弟弟也不哭了,我们一家四口人就站定在那儿,有好一阵一动不动。这个场面后来一直定格在我的脑子里。我被妈妈的气势镇住了。过去我们家政治上的权威是我爸爸,那一次我妈妈给我深刻的印象。


马: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坚强。


叶:有一段时间在饭桌上,我父母老半真半假的辩论。我爸爸觉得中国完了,因为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坏消息,谁又被打倒了,谁又被关起来了,谁又自杀了。他悲观地老是唉声叹气。我妈妈说一切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我爸爸就说“你是盲目乐观”,我妈妈说“那你就叫我‘盲乐’得了。”“盲乐”成了我妈妈给自己起的外号,她给我爸爸起的外号是“难难”,意思是我爸爸太容易悲观失望,看什么都是困难重重,有时候她就这么叫我爸爸,我们听了都笑,我爸爸也不恼。


马:你妈妈在那时候还能这么幽默。


叶:是啊。我爸爸妈妈“辩论”的时候,我和弟弟只听着不参与。对前途---国家的、我们自己的---我们也都茫然,我妈妈的“盲乐”帮助我们度过了文革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我妈妈在文革中待我像个朋友,跟我讲了很多她自己过去的事。那时老审查他们的历史,大概勾起了她的很多回忆。家里的住房除了一间外,都被单位收走了,不大的屋间里满满当当摆的都是床,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晚饭后我们母女就到外面散步,沿着当时已经拆掉的宣武门附近的城墙,走啊走。我妈妈腿脚不便利,我们走得很慢,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昏暗的路灯下就是我和妈妈的身影。我妈妈从来不是个“豪言壮语”式的人,但她的轻声细语式的娓娓道来,她的镇静,她的乐观,她的幽默,给我的心中注入了劲道和力量。


文革初期,我妈妈曾和她一个老朋友议论江青。这个阿姨后来向她的单位交待了她们私下的谈话,我妈妈由此就背上了恶毒攻击中央首长的罪名,成了“现行反革命”。新华社还算手下留情,没有把她抓起来送交专政机关,但我妈妈多次在社内大会小会受到批判斗争,受尽精神折磨,她的心脏病应该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根。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下乡插队,不知详情,但从家信的字里行间,我知道妈妈在受难,真是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但我又深知面对的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势力,心中的焦虑难过和愤怒无以言说,我从此对江青怀有深仇大恨。


马:你妈妈跟你什么都说,我父母对我们根本一字不提。他们觉得我们就是孩子,从来不跟我们谈什么,文革前就是这样。我们家的气氛在文革以前就已经很沉闷了。我上中学以后,全家到北海、景山和颐和园出游的愉快时光几乎没有了。我想这不是因为我和小哥哥长大了,而是因为我父亲已经感受到了那慢慢聚拢来的紧张的政治气氛。父亲给我们带来的不再是欢乐,而是沉重。他下班回来,一脸倦容,神情严肃,坐在饭桌上一声不吭,大家都不敢说话。我真怀念过去的时光。


叶:文革中你父母挨整了吗?


马:文革开始的时候我父亲是局级干部,他上面有姚依林,当时的商业部部长,我父亲那一级的还好些,尽陪斗,没有受到太大的直接冲击。我妈妈是女十中的党支部书记,是她们学校红卫兵的首要目标,她太惨了。


叶:女校的领导?那真是在风口浪尖上。你妈妈是怎么过来的?你前面说你们院子里没有人说你爸爸妈妈不好,我还以为你们家没出什么大事。


马:我参加了红卫兵以后,一天到晚在外面,有时几天不着家。偶尔回家常感到气氛压抑,晚上父母的房间门总是紧闭着,他们在里面悄声议论什么。有一次我轻手轻脚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我能想象爸爸妈妈的单位会很热闹,因为到处都是大字报,哪儿都不会例外。可能因为我们学校的校长没怎么受罪,批斗会上还让她坐着(女八中校长王季清是王震的夫人—叶注),我就没有很担心我的父母。再说我从来不认为他们是什么“走资派”,对这一点我坚信不移。我大哥是他们单位的“保皇派”,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哪能所有的干部都是走资派呢?


我闹革命正闹得在兴头上的时候,有一天,我回了趟家。刚一进门,我爸爸就把我拉到另外一间屋子。他对我说:“你妈妈在里屋,她的头发被红卫兵剃了,你进去要有思想准备。”我一下子楞住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走进里屋的。一看到妈妈我就哭了,她的头发是用剪子胡乱剪的,长一块短一块,就像被践踏过的草地。妈妈在流泪,爸爸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是他看起来很镇静。


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1966年八月24号。那天以后,我们每天紧张地等着她们学校红卫兵来抄家。我爸爸再三嘱咐我们,如果有红卫兵闯进来,千万不要阻拦,不要和她们冲突。后来并没有人来。我妈妈的头发被剪成那样,一出门人们就知道她是“牛鬼蛇神”。爸爸把妈妈的头发剪齐,完全是个男人的样子。当时正是夏天,不可能戴头巾,也没有地方买女式的帽子,她出门就戴一顶男帽。冬天到了,我大嫂用毛线给妈妈织了一顶帽子,她的头发长了很久才能不戴帽子上街。


叶:你为什么一直没讲你妈妈的事?我不知道她受了这样的罪。


马:我迟迟不讲是因为说它对我太困难了,还因为我直到1999年底,看到了我父亲写的《记略》、《记事》之后,才知道事情的全部。这两份东西都是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写的。“记事”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当天写的。母亲因为肺癌于1981年1月19日晚上6点15分与世长辞,在医院简单安顿了以后,我们回到家里不会太早了,也就是说,父亲是那天晚上写的。《记略》是那年2月8日写的,正是春节期间。我想把父亲写的一段完整地抄录在这里:


“一九六六年,何文四十二岁,且有相当之文化程度和工作经验,身体健壮,可谓年富力强,正是为党工作之时。孰知十年浩劫临头,学校首当其冲,中学更甚。何文被列入黑帮,挂牌子,戴高帽,连续揪斗。先是弯腰低头坐喷气式,头面被扔鼻涕、吐痰唾,用砖头泥块投出,备受侮辱摧残,但尚可忍。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何文被剪光头发,同时六人被毒打,二人死亡,四人幸存。何文虎口余生,深夜逃至家中,被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当时又不敢去医院治疗,我只好用药棉蘸水揩去血迹。斯时也,我思绪万千,泪如泉涌,究竟这是为什么?真是百思不解。处此厄境,我恐何文被逼自尽,终夜劝解,鼓励她活下去,千万莫寻短见。何文刚毅,不畏强暴。翌日绝早,天色朦胧之际,我送何文返校,视其背景,步履蹒跚,忍痛而行,我潸潸泪下。从此何文投入劳动改造,逐日拉煤车。试想,一妇女无发,奇形怪状,被人奚落辱骂,真是忍辱偷生。直至十一月末,戴上头巾,才得遮掩此难堪之象。何文遭此摧残后,产生心悸之症,动辄惊恐,经年不散,其癌症之起因,难说于此无关。”


短短的一段文字,我艰难地、分了好几次才读完。读的时候以泪洗面,几次泣不成声。我当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些细节,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在精神上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在经历了这场磨难后情绪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我父亲也和平时差不多,我很快也就习惯了妈妈出出进进戴着一顶帽子。我毕竟太年轻,不懂得大人为了不让孩子心里留下创伤,是什么都可以忍受的,他们居然把这些磨难和痛苦掩饰的不留一点痕迹。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流泪,所以当我读到爸爸为妈妈的遭遇“泪如泉涌”、“潸潸泪下”时,禁不住痛哭失声。


叶:当年不知有多少父母这样保护过子女,我们虽然经历了文革,但有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不仅仅是事实本身,还有感情层面的东西,像你爸爸的哭,这才是有血有肉的活历史,是最有震撼力的,但在后来的叙述里,往往见不到了。


马:如果不是因为咱们做这个成长经历的对话,使我想更多地了解当年的事情,多次向父亲询问,我爸爸也不会终于拿出来他写的《记略》、《记事》让我看,这都过了快30年了。我相信我的两个哥哥仍然没有看过这两份东西。


我妈妈成了黑帮,一点儿没有影响我和她的关系。我从来不认为我父母是走资派,也没有对我父母忠于党这一点产生过任何怀疑。我父亲说“要相信群众,群众搞错了是正常的,我们要容忍。”我接受这个说法,它让我能比较心平气和,情绪上不那么对立。我坚信是群众搞错了,但我也认为我父母受到冲击在一场大革命中是不可避免的,我甚至对斗争他们的群众也没有产生过反感。


叶:你怎么还能“相信群众”?我没法再信了。你也比我要大度。我对整我爸爸妈妈的人非常憎恶,至今难以原谅。我认识其中的人。因为我爸爸的问题,她给我和我弟弟办过“学习班”,我忘不了她训斥我们俩个十几岁的孩子时凶巴巴的嘴脸。


马:我不知道摧残我母亲的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就是些中学生吧。我和她们有什么账好算呢?要算账该找发动这场运动的人算,要跟把青少年教育成有畸形的爱和恨的人算。


叶:我同意最主要的责任要由发动文革的人承担,而这笔账还没有真的算清楚。但每一个参与者有没有个人的责任呢?即使在当时十分混乱的形势下,个人有没有一定的自主和选择的余地?这么多年以后,要不要有所自省?这是我们每个人要问自己的,特别是咱们这代人,是当红卫兵的一代。


知道了你母亲的事请,我有些明白你自己也动手打过人的经历为什么让你那么不安,这里面还有这么深的一层缘故。


马:老实讲,我很不愿意去想这些旧事,它们会触动我太深的伤痛。母亲的遭遇对我的刺激太深了,我因此特别不爱看描写文化大革命的电影、小说和文章,特别是其中侮辱人格的场面。在美国看《霸王别姬》,里面有文革中斗争会的镜头,我根本不能看。我父亲比我还要甚得多,只要电视剧里有伤心的镜头,他要么立刻换频道,要么关电视走人。


叶:你们都有内伤啊。咱们是个负伤的民族,伤疤并没有真正愈合。


马:我妈妈在去世前的弥留之际,有时候会说胡话。在她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不止一次听出来她在讲八月份那个难忘的一天。因为她事后在表面上十分平静,我一直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了,没想到那次的伤害跟了她一辈子。她死后一年,我做了母亲。此后我多次梦见她,那个场面有点像我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哈姆莱特”里哈姆莱特和他死去的父亲的会面:在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形象,我努力辨认,认出是妈妈,她说她来看我,我一点也不害怕,伸出手想触摸她,她跟我说了很多话。这时候晨曦出来了,妈妈说她得走了,我看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里。每次梦醒了我都感到深深的失落。


我妈妈出事后,我成了牛鬼蛇神的子女,落到了“非红五类”堆里,不能再和往日的朋友们一起活动了,当然也退出了红卫兵。但是我们班的红卫兵没有歧视我。有一个场面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我站在二楼走廊上,探出头看她们集合出去活动。她们穿着黄军装,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我看着她们,她们也抬头看看我,一点儿都没有敌对的情绪,我觉得她们的眼神里有一种遗憾。


现在想起来,一个班集体里会不会发生暴力和学生斗学生的事,常常取决于这个班上的干部。我很感激我们班的头头,她是文革前我们年级第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后来又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她人很成熟,文化大革命中很讲“政策”。我没有因为我母亲的事受歧视,和她有关系。那时各班经常组织批判会,这种会很容易导致学生斗学生。在一次开会前,她一上来就说明不许武斗,整个会开得相当平和。我们班有个同学的父亲过去是国民党军官,国民党在江西五次围剿红军他都参加了,这在当年可是罪大恶极。如果我们班换一个头头,说不定她会挨打,她的父亲也早就没有命了。


叶:那时候想把会开得轰轰烈烈一点儿也不难,开得平和不容易。一个中学生能有这样的水平,真是太难得了。可惜这样的人别说在中学生里,就是在成年人里也太少了。

大串联

马:我妈妈出事后,我整天无事可做,晃来晃去很无聊。不久大串联开始了,那应该是9月份吧,天气还挺暖和。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回可以跑出去看看,让我很兴奋,也扫走了不少因为母亲出事带来的阴影。

用今天的眼光看,大串联真是不可思议。让学生全国各地跑,不光是大学生、中学生,有些小学高年级的孩子都参加了。坐火车和吃饭不要钱,住处也不发愁,到哪儿都有接待站。大串联就是要把文革的火烧遍全国,让北京学生到外地去“煽风点火”,让外地学生到北京来,受毛主席接见,再回去“造反”。北京的红卫兵到了外地,“炮轰”当地省市委,还把打人的风气带了去。因为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根本没人敢管。不过在全国各地串联的学生中,很多人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红卫兵。我和班上三个同学结伴同行,我们几个都不是红卫兵。


孩子出远门对父母来说是件大事情,但当时父母根本没有能力劝阻我们远行。大串联是毛主席号召的,哪个家长敢说个“不”字?家长的权威从来没有这么被无视过,孩子们也从来没有这么解放过。串联好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带上几件衣服,和父母打个招呼,说走就走了,事后也不问问父母是不是担心。


叶:大串联开始后,北京站前的广场上竖起了很多大牌子,标出地名,要到哪儿去就在那个牌子后面排队,票也不用买。我们几个同学到了北京站,还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一想,京广线最长,最远的地方是广州,我们就决定去那儿。我去广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弟弟已经先去了,衣服也没带。他那时刚刚满15岁。我妈妈给我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他的洗换衣服,我的任务是要找到弟弟,把衣服给他。到广州后,我去了不知多少接待站,找来找去找不到。后来我弟弟辗转从南方到了西北,几个月没有音讯。他跑到青海格尔木,想进西藏,不让进,就去新疆,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几把新疆的刀子和满身的虱子。文革真是从各方面给家庭带来冲击。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着急不着急,如果我儿子几个月没有消息,我会急死了。


马:我对串联中火车的拥挤和路上的艰辛记忆犹新。我的同伴都比较弱小,每次上火车我们都拼命往上挤,像冲锋打仗。别说座位上早就坐满了人,就是行李架上、过道上,还有座位底下也全都是人。我有一次就睡在座位底下,很艰难地把身体挤进去。火车上的水根本不够大家喝,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有人提供开水。大伙儿把身体伸出窗口,手里拿着杯子拼命地喊:“水!水!”只有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才敢从窗口爬进爬出。我们不敢下车,下了就上不来了。

叶:大串联带来了全国的大混乱,真正实现了毛泽东的“天下大乱”。交通运输整个乱了套,有时火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可以一停停好几个小时,人挤人不能动,想上厕所也不行;火车不开,空气不流通,人都快憋闷死了。


马:对,就是那样。你们去广州,我们沿着京广线先去长沙,然后转车去贵阳。串联的时候有所谓资产阶级思想和无产阶级思想的斗争,游山玩水被批判成是资产阶级的。我们要到艰苦的地方看各地的文化革命,没有去风景区,去了心里就会内疚,我们学校有人到杭州连西湖都没去。


叶:在广州的时候,我们也是不玩,而是去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黄花岗72烈士墓这些有革命意义的地方,还到大学去看大字报。我们住在一所中学里,在食堂吃饭,在教室打地铺睡觉。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是北京一所中专的学生,她们白天出去玩,晚上带回来各种好吃的南方水果,像杨桃、甘蔗之类,津津有味地吃,让我们很看不惯。现在回头想,当时所谓精英学校的学生容易激进,不食人间烟火,倒是“平民”学校的学生还有一些平常心,会享受生活。


那时正开秋季广交会,我们去参观了。广交会是为了对外贸易,展出的商品都是供出口的。进了轻工业馆,看见里面有绫罗绸缎的衣料和五颜六色、做工精致的服装,按照文革的标准全都是奇装异服。我们几个快步直愣愣地穿过,像竞走似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马:真的?要是看一眼就不革命了?


叶:那些服装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那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一个被“破四旧”打得粉碎的世界。破四旧后,北京到处都是一派红彤彤,已经丝毫感受不到外部世界的气息了,在广州还存在着这么一块“封资修”的保留地,有点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看,“非礼勿视”。


马:我能理解你们看到漂亮服装不知所措的心情。那时候穿军装是最时髦的,女孩子们都“不爱红妆爱武装”。在长沙我去找了我三叔,他在部队工作,我去找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向他要一身军装--我想要军装想了好久,简直痴迷了,终于得到了一套,别提多高兴了,这军装成了我串联的最大收获。我现在还保留着一张全身戎装的照片。


我们从长沙去了韶山,参观了毛泽东的故居,当时的心情是极为崇敬的。韶山人山人海,全国各地的人都往那儿去。

叶:韶山成了圣地,我们也去了,我还记得一路上土地是红色的,和北方的黄土地不一样。我的心情也是崇敬的,但进了毛家的老屋,一看就知道是个殷实的家庭,肯定不是贫下中农,很可能是富农什么的,属于“剥削阶级”。没去韶山前只知道毛是农民出身。提到别人的出身,阶级属性都很具体,只有说到毛的,总是含含混混,不做阶级分析。这回我明白干嘛那么含糊了。


串联开阔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开始知道中国的一些实际情况。在长沙和广州我都注意到女人干很重的体力活:在长沙女人大汗淋漓地拉排子车,在广州街头还看见女人赶马车,这些都是北方妇女不干的活,我觉得很惊讶。在广州和当地学生聊天,听他们说60年代初有很多人偷渡香港,在北京是听不到这种事的。

宋彬彬

一路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到处张贴的传单,说宋彬彬打死了多少人,数字很邪乎,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宋因为在天安门给毛戴袖章,成了红卫兵的象征。她是我们姐姐班的,印象里性格很温和,在北京时也没听说她打过人,绝对没有参与打卞仲耘,女附中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我们都不相信这个传单。但谣言流传得这么广,可见当时红卫兵在全国老百姓心中的形象。宋彬彬替红卫兵的暴力背了黑锅,这一背就是几十年,这对她本人是不公平的,但也说明还有太多的文革疑案没理清楚。因为不清楚,关于宋彬彬的“文革传说”就以讹传讹一直流传到今天。

“天桥打场子的”

叶:串联回来后已经是深秋了,那个秋末冬初是很萧瑟的,记忆中天总是阴沉沉的。我爸爸每天穿着一件旧棉袄出去,回到家里话很少,情绪低落。他不抽烟,但身上总是一股呛鼻的烟味儿,我想象他每天和一些像他一样愁眉苦脸的人坐在一间封闭的小屋里。比起很多家庭来,我们家是幸运的,我爸爸妈妈都没有被关起来隔离审查过。北京的革命形势把我阿姨吓得回了老家,我学着做饭管家,很少去学校,成了“逍遥派”。


“逍遥”这个词是从《庄子》里来的,文革中还能“逍遥”?真是有意思。其实文革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这个革命是有“出口”的,越来越多的人从出口溜出去,不再真正参与运动,特别是派仗越斗越猛的时候。这里面有大、中学生,也有成年人。当时有“两条路线”的说法:女的织毛线打毛衣,男的绕线圈做半导体收音机。文革研究者往往只注意积极参与运动的人,不注意这伙为数众多的逍遥派。今天回过头去看,他们“不参与”的做法,能不能算是对文革的一种“消极对抗”(passive resistance)?中国人是有生存智慧的,“道家”在这里派了用场。当然做“逍遥派”也要有资格,得是平头百姓,“牛鬼蛇神”是不行的。逍遥派的出现,说明从表面看革命大潮席卷社会各个角落,但在内里是有很多空子可钻的,在一定意义上反倒比文革前自由空间要大:旧的组织机构瘫痪了,新的又没立起来。


北京的形势有很大的变化。新的造反派组织层出不穷,参加的很多人都不是所谓的“红五类”,他们成了中央文革的新宠。更多的干部被打倒了,刘少奇、邓小平也明确地成了文革最大的靶子。最初的红卫兵成了“保爹保妈派”,很多人都消沉了。


马:我们班干部子弟里面,我家出事比较早,以后我们班其他红卫兵的父母也纷纷成了走资派,只有军队大院的几个人家里还没出事。这时候大家都差不多了,我也没压力了,老红卫兵组织也慢慢散了摊儿。


叶:“散摊儿”是个挺准确的词。在很多中学,像我们学校,红卫兵成立时就是一哄而起,组织极为松散。后来说没了就没了,怎么散的也说不清。我串连回来,发现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也无影无踪了,原来的成员被称作“老红卫兵”。老红卫兵成了一种身份,而且是个有些尴尬的身份,好像是“跌了份儿”的前贵族。家庭出身“一般”、甚至“不好”的同学开始活跃起来,成立了很多新的“战斗队”,到了1967年春天开始分成“四三派”和“四四派”。我继续做我的“逍遥派”。我和这些同学的个人关系都不错,有时到她们战斗队的办公室坐一坐,聊聊天。学校宿舍楼的房间被她们占了做办公室。


“联动”是在66年冬左右出现的吧?你对联动有什么印象?


马:我只听说他们是一伙干部子弟,老红卫兵,反中央文革,反江青,能量很大。

叶:其实“联动”是个笼统的说法,与其说它是个具体的组织,不如说它是指那个时候失了势的老红卫兵、干部子弟。他们终于发现,革命不仅不再是他们的特权,而且他们的家庭纷纷成了革命的对象,他们积极参与、冲锋陷阵的文化革命现在反到了自己老子身上。他们中间有些人产生了很强烈的被利用的感觉。有个八中的老红卫兵后来说,他们成了“天桥打场子的”。


马:成了什么?


叶:据说以前在天桥,有些街头艺人在表演以前,得用一根绳子栓一个铁块来回抡,人们纷纷闪开,一块场地就被腾出来了,这就叫“打场子”。老红卫兵在文革初期为毛“打了场子”,用“红色恐怖”为文革造了声势,现在“场子”打出来了,他们也没用了。


马:这个说法倒挺有意思的。


叶:充满了愤愤不平,我想这是“联动”的一个重要心理背景。就这样,很多老红卫兵从运动初期的宠儿变成了反对派,公开和中央文革捣乱。联动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它是比较早对文化革命提出质疑的,提出反对“左倾机会主义”,甚至提出“取消一切专制制度”。你可以说是因为这些人自己的特权地位受到了威胁。联动骨子里透着血统论,虽然它对文革有一定的批判性。


马:我当时并不太注意联动。你为什么对它那么感兴趣?


叶:我觉得这是从干部子弟阶层产生的一个有意思的政治文化现象。


马:你也是这个阶层的一员哪。


叶:我可以说从小就混迹其中,可是我若即若离,越到后来越不认同,甚至很反感。我想是因为它太讲等级了。共产党的文化是很讲等级的,这点被他们的子弟们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


其实我对“联动”反中央文革的观点是同意的,到了1966年底我已经完全不能认同文革了。“联动”骂中央文革骂江青让我觉得特痛快,当然他们小心翼翼的不直接针对毛。我也不敢去想毛,但对中央文革和江青的为非作歹憋着一肚子气,有人公开和他们叫板我从心里支持。


马: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江青有看法?


叶:我第一次对江青反感是在学校听到她在1966年7月份的一个讲话录音。那时候江青刚开始抛头露面,那次好像是在北京大学讲话。她声音又高又尖,说到北大怎么迫害她和李纳,哭了起来。我觉得很不以为然,谁敢迫害她们?当时觉得革命是很神圣的,她却在大庭广众下发泄个人私愤,还哭哭啼啼的,太没意思了。后来我慢慢积累了很多对江青的看法:她“老娘”天下第一的不可一世的做派,和她动不动就说这个人是“叛徒”、那个人是“特务”的毫不负责的轻率,而被她点名的人立刻就会受到严重迫害,都让我对她极为反感。


再回到干部子弟和“老红卫兵”。我感兴趣还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政治上反江青和中央文革,还因为他们在这个时候制造的“亚文化”(sub-culture),这是属于“青少年”的文化(youth culture),参与的主体是中学生。它是和文化革命大气候相违背的文化,一种“不革命”甚至是“颓废”的文化,也是一种的反叛文化,我想它可以被称做是“反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而同时它骨子里是很讲等级的,很讲“血统论”的,是属于干部子弟的,当然参与这个“亚文化”的不仅仅是干部子弟,但是以干部子弟为主体。

这个“亚文化”从服装上和生活方式上都有体现。1966夏天干部子弟是怎么旧怎么穿,因袭文革前艰苦朴素的传统。我们学校那些活跃分子挽着裤腿,光着脚,连鞋都不穿,“赤脚大仙”成了时尚。红卫兵运动开始后穿军装时髦,但要穿旧的,洗得越发白越显出“老红军”、“老革命”后代的本色。到了66年年底,老红卫兵衰败了,红卫兵组织变得五花八门,什么人都能参加,是不是红卫兵不足以区分人了。这个时候干部子弟的血统高贵不再以穿着朴素为标志,而是以穿着豪华为标志,当然这个“豪华”是中国标准的。最初的红卫兵袖章就是一小截红布,我参与制做,记得很清楚。这时“联动”戴的袖章是红绸缎面的,能有一尺来长,恨不得把整个胳膊裹起来。军队子弟穿着家长的呢军装、呢大衣,叫“将校呢”,头戴皮帽,脚蹬皮靴,女的戴拉毛长围脖。虽然他们的家长很可能正在哪儿挨斗呢,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要显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其中炫耀甚至示威的意味很明显。


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那时候大街上常见到这种模样的男女少年成群结伙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叶:有时他们故意搭着肩膀横成一排骑,压着马路,其他行人避之不及,真成了北京街头一道“风景线”了。这也是一种“大院文化”吧。


马:你总是对“大院文化”感兴趣,为什么又是大院文化?


叶:我觉得在大街上看到的穿军大衣飞车而过的人很多是以大院为单位的,大院文化走上了街头。文革初期红卫兵运动是以学校为单位的,但这时候学校已经“散”了,好多天不去也没人管,一个院里长大的孩子们开始越来越多的在一起活动。新华社的男孩就常在一起出入,这样的群体活动多少减轻了家长出事对孩子带来的冲击,使日子好过一些。


但这时候的大院文化应该主要以部队大院为主,因为地方干部子弟的家庭差不多都出事了,他们不太“狂”得起来。部队干部受的冲击小,他们的子弟“气”仍然比较“盛”。文化革命的“时尚”也主要是军队的子弟带动的,他们夏天穿布军装,冬天穿将校呢,地方干部子弟也没有那么多军装。


马:就是,我还得到长沙找叔叔要。


叶:看着他们的装扮,当时我在心里想,原来中国的将校服这么考究。再加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华贵皮帽和高级皮靴,即使穿戴在这些青少年身上不太合身,也足以显示出他们“贵族”的身份。


马:我也想起来当时听到的有关“联动”的传说,说他们成群结伙下饭馆吃饭喝酒,生活很奢侈,莫斯科餐厅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叶:我想“老莫”的昵称就是这帮人起的。莫斯科餐厅大概是北京最有欧洲“贵族”味儿的餐厅,大堂高大气派,落地玻璃窗上挂着厚重华丽的窗帘,餐桌上铺着熨烫过的白色亚麻桌布,上面摆着闪闪发光的银制西式餐具,没有再比“老莫”更代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了。这正是几个月前“破四旧”时红卫兵要摧毁的目标,现在却成了他们公开追求的时尚,还有比这更有讽刺意味的吗?


马:我那时听说有一个老红卫兵,女的,在老莫过生日时身穿白纱裙。这白纱裙说不定还是她们抄家的战利品呢。


叶:王朔后来写“动物凶猛”(后改编为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有十几岁的孩子在老莫聚餐的场面,他们还在一起抽烟、弹吉他和唱外国歌曲。其实这种生活方式1966年冬天就出现了,王朔他们不是“original”,是在学“老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们,可惜当年那一代人自己没怎么写。我不是圈子里的,知道的有限。你听说过“拍婆子”吗?


马:就是找女朋友吧?“拍婆子”的说法不知是哪儿来的,听起来像流氓的语言。


叶:这种语言本身就很有意思,带着点儿玩世不恭。原来街头流氓的那一套是做为革命接班人的干部子弟所不耻的,现在也同流合污了。当时还兴根据女生的容貌给她们“打分”,这也像流氓的做法。我们学校有个干部子弟,听说被男生打了个很高的120分,他们就叫她“一百二”,她欣然接受。这在几个月前革命造反时期是不可想象的。


前些时候我读到一篇挺有意思的文章,才知道当年北京“拍婆子”的一个地点,是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少男少女们都带着大口罩,说话像接头一样。从装扮到语言口气,男生很快就能判断对方是不是能“拍”。那些不接收“拍”的“正经”女生,被叫作“良家妇女”。一旦“拍”上了,两个人就到天安门前的观礼台独处。首都电影院里我们家不远,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儿有这么多名堂。


马:我觉得这些人从极端革命到颓废堕落也挺自然。很多人的父母都倒霉了,家里没人管,管也不会听。因为家庭的处境,已经不想也不能再做革命的激进派,又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知如何打发,很多人就开始追求“享乐型”的生活方式。


叶:还有聚众闹事打群架的,往往是大院的干部子弟和街头真正的流氓团伙打。厉害的,还犯刑事罪,偷自行车、偷汽车什么的。假若不是在68年把大部分中学生都轰出北京,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说不定北京会出现以干部子弟为主的新型流氓团伙。总之,文革初期最革命的人不再making revolution(干革命),而是making trouble(捣乱),甚至making love。

文化大革命真是充满悖论,从革命的“母体”里派生出异己的亚文化,这难道不是预示了中国社会以后的变迁?说到文革,人们往往仅仅看政治层面的问题,其实社会层面、生活层面的现象也很有意思。一方面似乎政治无孔不入,无产阶级专政武装到牙齿,另一方面却有很多空隙。最近有的电视剧(《血色浪漫》)把青少年“反主流文化”现象的出现定位于1968年,是不准确的,应该是1966年冬天,1968年春夏人们已经开始纷纷离京了。说成1968年大概是为了和“国际接轨”,因为在法国巴黎和美国各地都有青年在“闹事”。咱们中国“闹”的比他们要早,“领导世界新潮流”。我不在“潮流”里面,很希望当年的“弄潮儿”能多讲讲是怎么回事。


你那段时间日子是怎么打发的?


马:我实在没有太多印象了。大概是逍遥了一阵,然后复课闹革命、军训什么的。对军训有一个小细节我还记得。负责我们班军训的军人是个细高条,20来岁,农村兵。他心地善良,挺有灵气,很让人喜欢。在实弹射击之前,他手把手地教我们瞄准。我们都是伏在地上练习,他趴在每个人的身边检查。一次他检查完我的,起身时手不小心碰了我的脸,立刻满脸通红地走掉了。我倒没有什么,还觉得那种感觉挺不错的。


叶:所以无所事事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玩爱情游戏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我们也军训过,但我没什么印象了,大概因为没有一个可爱的青年军人勾起我的回忆。我和男生没有接触,属于“良家妇女”,从小受到的无形管束仍然很有力量。虽然有些女孩子开始反叛,但社会主流是极端清教主义的,文革更加强了这种倾向,你看那些“样板戏”的主角都是孤男寡女,连《白毛女》里的喜儿和大春都是“无产阶级革命友谊”,记得我还和朋友拿这个说法打过趣。进入1968年,我周围的同学纷纷满18岁,偶尔提起来这个生日,她们的表情都有些鄙夷。快到18岁生日的时候,我也开始感到不自在。


马:那是为什么?


叶:现在想,18岁是和青春、和性成熟连在一起的,有“18岁的大姑娘”的说法。这些在文革中成了难以启齿的东西,18岁似乎成了见不得人的年龄。


你刚才提到“复课闹革命”,我记得并不是真正上课,也不让“闹革命”了,每天在教室坐着学社论、学毛选,有点儿“看着”咱们的意思,为了不让咱们在社会上乱跑。可并不是人人都去学校,即使去了也就是“点个卯”。一旦心散了,要收回来不那么容易。


很多时间我就是在家呆着,有时看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我们的邻居家有很多书,他们人不在城里住了,钥匙放在我们家,我常到他们家去看书。他们有五十年代以来全套的《译文》杂志,我印象最深就是茨维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里面对一个赌徒的手形容维妙维肖,那个女人就是因为那只手迷上了赌徒。很多人都说文革中看不到书了,其实真想看还是能找得到。那时候在中学生中流传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文革初期这本书被批判成宣扬极端个人主义,可是这时候大家争着看,谁也不提批判的事了。看“禁书”也是青少年亚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很多人都有这方面的经历。


有时候我会大老远从城里骑车去清华看大字报。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清华虽然没有文科,可是他们的大字报写得比北大的好,文字漂亮,逻辑性也强。在所有的派别里,我对清华大学的井岗山和四一四这两派最感兴趣。四一四成立的那天,1967年4月14号,我正好在清华,看到了他们在校园里的游行。四一四的头头叫沈如槐,南方人,小个子,长得不起眼。我听过他在大会上讲话,思路清晰,善于分析,逻辑性强,一点儿没有流行的激昂慷慨、大话空话,这种风格在当年狂热的氛围中很“另类”。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研究文革应该好好研究清华,因为清华的两派都有理论,可能是全中国最有理论的。我把两派出的小报都买下来,一期也不缺。当时各种小报非常多,随便什么“战斗队”都会出报纸,一张报两分钱,在西单拐角每天下午有很多人卖报,我看到有意思的就买。当时想有一天如果有人要研究文革,这些资料会有用处的。


马:文革对我来说,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原来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可以一下子被打倒,这个变化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比如老师,他们本来是必须要服从的权威,可是一夜之间,他们连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了。还有那些政治上的大人物们,怎么说倒就倒了!这个世界活生生地在我们面前翻了个个儿,我从此知道什么叫“天翻地覆”了。


叶:文革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怕。1966年下半年开始,由于对文革越来越不理解,我回到家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大声发泄几句,骂中央文革和江青。我们那个四合院后来搬进几家“革命左派”,有个女邻居一天到晚坐在院子里盯着看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每次我骂完后都会立刻感到恐惧,觉得隔墙有耳,已经有人去报告了,公安机关马上就会来人抓我。我好象僵住了,一动也不动,等着被抓。过了一阵没有人来,我才松一口气,ok,这次又过去了。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


我还从我父亲那一代老共产党员身上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我爸爸文革以来变得特别胆小,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心神不安,他的紧张也传染给了我。我后来知道他一直背着我检查我的日记,把里面最尖端的“反动言论”都撕掉了,否则后来抄走会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我父母有个老朋友,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三八式”。这位阿姨有一次跟我说,要记住每个人从小就有档案,你的言行都会被纪录下来,它们会跟你一辈子。这太可怕了!一次我看到批判陈毅60年代初言论的大字报,其中引他说过的一段话:“无网之网,大网也,网死人了,网哉网哉”。我觉得“大网”的说法特别贴切,就在心里默默背诵。


马:他指的是什么?


叶:指的是在政治上把你完全罩住,让你无处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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