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费孝通(2003)在二十年前提出要“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以
来,中国社会学界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不过,今天反思起来,仍感意犹未尽。我们目前所做的扩展,更多是在研究的横向宽度上,而在研究的纵深拓展上还是浅尝辄止。历史研究,要么被看作是历史学人的事,要么是作为所谓“三级学科”的历史社会学的小圈子所感兴趣的议
题。对于大部分社会学人来说,他们总是眼光向前的,在匆匆忙忙地追
寻新现象,提出新问题,制造新概念,捕捉新机制。毫无疑问,社会学理应是一门与时代同行的学问。然而,究竟如何才算是与时代同行呢?雷
蒙·阿隆(2015)把韦伯称为“我们的同时代人”。韦伯离世已经一百多年了,他还算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吗?但如果社会学所谓的“理论前沿”
舍弃了韦伯,或者用“中层理论”化约甚至阉割了韦伯,社会学就真能与
时俱进了吗?正如列奥·施特劳斯(2019:9)所指出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心灵虽然绝大多数并不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使我们有能力去
面对每个时代最重要的主题,“彻底脱离知识分子及其敌人的名利场上
的吵吵嚷嚷、行色匆匆、缺乏思考、肤浅低级”。如果说经典理论的遗产指引着社会学与时代同行的方向,那么,制
度与文明的遗产同样是社会学面对时代课题的基石。比如,单位制研究
曾经是中国社会学恢复重建以来成果最为突出的领域之一。随着单位经历了几十年的改革而变得面目全非,关于单位制的研究灵感好像已经有些枯竭。但是,单位制的一个核心要素——中国共产党对单位的全面领导难道不是一以贯之的吗?我们的视野常常为现象之变而牵引,却往往忽略了对本源的追寻。从单位制再扩大到当代中国的组织制度,我们在讨论问题时可以外引西方现代官僚制,内联中国古代家产官僚制,却独独无视其可能的制度根源——“列宁式政党”(即按照列宁的建党原则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政党)的组织制度。就像我们在研究当代中国的行政发包制时,经常只想到古代中国的行政发包制,却跳过
了 中 共 领 导 的 抗 日 革 命 根 据 地 所 实 行 的 军 事 发 包 制 一 样 (应 星 ,
2020)。实际上,中共早期作为苏俄领导的共产国际的成员,在组织制
度和机制上曾经深受苏俄的影响。从苏俄传承过来的民主集中制更是中共坚持至今的基本组织制度,这也是中共会被视为“列宁式政党”的
原因所在。那么,中共在政党组织制度的具体内涵上有哪些直接渊源于苏俄,又有哪些根据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适?只有对“列宁式政党”组织作正本清源的研究,我们才能辨识出它的制度底色,进而捕捉到它变迁的方向和意义。本文即是要从比较历史社会学和组织社会学的角度,对“列宁式政党”组织诞生的关键时刻——列宁1901年秋—1902年 2月所著的《怎么办?》进行一个溯源和辨析的尝试。众所周知,马克思是阶级斗争理论和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创始人,欧洲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领导者。但无论是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德国社会民主工人党,还是第一国际或第二国际,在政党的基本组织原则上与欧洲各资产阶级政党是相通的,都认同“少数服从多数” 的民主制。列宁的建党思想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组织形态上是一个关键的突变。那么,列宁的这种思想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俄国近现代革命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贵族革命、平民革命、资产
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其中,19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在俄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上是关键的年代,这是俄国知识阶层(intelligentsia)诞生的岁月,也是“父与子”两代人围绕“俄国向何处去”展开激辩和行动的时代。所谓“父代”,主要指的是在1838—1848年这“辉煌的十年”里闪耀的群星,这些群星数赫尔岑、别林斯基、斯坦凯维奇、彼得拉夫斯基、屠格涅夫、巴枯宁最为耀眼,他们围绕个人自由和社会改造问题贡献了卓越的思想。所谓“子代”,主要指的是19世纪60—90年代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思想先驱的俄国革命民粹主义者,他们致力于人民的解放事业,试图通过“村社”(Общества)绕开资本主义而走向社会主义。他们先是强调“到民间去”,将人民看作真理的支柱,把平民化和大众化作为所有政治运动和政治制度合法性的最终来源;而后又强调精英对人民的引导和启蒙作用,依靠精英进行暴力革命,并发明了党是一群捐弃私人生活、服从政党纪律的革命家的观念 (伯林,2003:138-278;金
雁,2012:510-528)。革命民粹主义在19世纪70年代又分为巴枯宁所代表的暴动派、拉甫罗夫所代表的宣传派、特卡乔夫所代表的夺权派以及深受车尔尼雪夫斯基影响的“土地与自由社”。1880 年后,“土地与自由社”再分裂为民意党和黑土平分派(马龙闪、刘建国,2013:85 -215;Рудницкая,1997:315-328)。尽管在“父”代与“子”代各自的内部存在较
大的思想分歧,尽管是赫尔岑最早开启了俄国民粹派的政治激进主义思潮,然而,“父与子”的思想纷争和相互对立在19世纪60年代后还是引入注目。正如伯林(2003:322-324)对屠格涅夫(2012)的《父与子》所作的深刻解析:“他们(‘父’——引者注)寻求自由、通融;我们(‘子’
——引者注)要革命、要摧毁、要新的人生基础”;“父代”嫌“子代”粗糙
狂热,“有力量而没有内涵”,“子代”则嫌“父代”怯弱畏事,“有内涵而没有力量”。在这里,除了列宁与以普列汉诺夫为首的黑土平分派及民意党(列宁的哥哥即属此党)的思想联系外,还需要特别注意特卡乔夫(Пётр
Ткачёв)对列宁建党思想的影响。学界目前对此存在三种看法:第一种
以威克斯(Weeks,1968)为代表,他过分强调特卡乔夫对列宁的影响,甚至将其径直称为“第一个布尔什维克”;第二种以拉尔斯(Lars,2008)和哈丁(2014)为代表,他们几乎完全消解了特卡乔夫对列宁的影响,甚至根本否认《怎么办?》在列宁思想中的重要性;第三种以派普斯(Pipes,
1991)和科拉科夫斯基(2015)为代表,他们一方面承认特卡乔夫对列宁
的重要影响,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两者的思想差距。本文较为认同第三种看法。特卡乔夫所代表的“夺权派”也被称为“俄国布朗基主义”或“俄国雅各宾派”。他们在经历了“到民间去”的挫败后,开始强调要由革命家精英对人民实行教育和领导,用暴力和密谋推动直接革命行动;而对革命家精英则要进行严密的组织,实行“战斗的集中制”。特卡乔夫的这些思想对列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马龙闪、刘建国,2013:137-147;哈
丁,2014:15-20)。甚至从特卡乔夫创立的“人民解放协会”和列宁创建的“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这两个组织名称之间,从特卡乔夫以《革命与国家》为著作标题与列宁以《国家与革命》为著作标题之间,也可以看
到较明显的影响烙印。关于这种影响,我们在后面进入《怎么办?》的文本分析时,还会作进一步辨析。1898年3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明斯克召开。这次会议没有制定出党纲和党章,也没有推举出统一的中央领导,多数代表和中央委员在会后即被捕,实际上并没有完成建党的任务。1901—
1904 年既是列宁思想成长的关键时期,也是俄国主要革命流派的成型时期,这些流派既包括社会民主工党内部的布尔什维克派和孟什维克派,也包括社会民主工党外面的社会革命党和立宪民主党 (李永全,
2006:31-241)。列宁的《怎么办?》发表在 1901 年秋到 1902 年 2 月。他在书中强调了党必须克服工联主义和经济主义的局限,建立由职业革命家组成的高度秘密、组织严格的政党,从而奠定了“列宁式政党”最重要的思想基础。1902 年 9 月,列宁又发表了《就我们的组织任务给一位
同志的信》(以下简称为 《给一位同志的信》),对政党的具体组织方式提出了补充意见。1903 年 7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布鲁塞尔和伦敦举行,会上就党的组织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从此正式形成。1904 年 2 月到 5 月,列宁发表了《进一步,退两步》,集中围绕二大在党章第一条上的争论,批判了组织上的机会主义,阐述了党是无产阶级组织的最高形式,强调每个党员都必须加入一个党组织并严格遵守党的纪律。1905 年 4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因为组织原则等问题未达成共识,布尔什维克单独在伦敦召开了三大,
孟什维克则在日内瓦召开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党的工作者代表会议。1905 年 6 月到 7 月,列宁发表了 《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个策
略》,从理论上论证了布尔什维克在俄国 1905 年革命中的战略和策略,
系统阐述了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的基本策略分歧。1906 年 4 月,俄
国社会民主工党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了四大,两派重新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采纳了列宁关于党章第一条的意见,并首次将孟什维克最早提出的“民主集中制”明确为党的组织原则。1907 年 5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在伦敦召开了五大。1912 年 1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在布拉格召开了第六次代表会议,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中的“护党派”联合行动,将孟什维克中的“取消派”清除出党。1917 年 4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在彼得格勒召开了第七次代表会议,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发生了最后的决裂。1917 年 8 月和 1918 年 3 月,布尔什维克在彼得格勒先后召开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和第七次代表大会,七大后开始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名称后加入“(布)”,以示与孟什维克的区别
(夏皮罗,1991:31 -202;哈丁,2014:313 -334;叶艳华,2008:51 -61、89 -
103、118-133)。我们从布尔什维克早期的成长史中可以看到,列宁的《怎么办?》
《给一位同志的信》和《进一步,退两步》处在一个关键位置上,为布尔
什维克的组织形式和发展方向奠定了最重要的思想基础。本文的论述以《怎么办?》为主线,兼及其他两篇文献。值得一提的是,列宁的《怎么
办?》最早的中译本是1933 年由苏联外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1947 年由莫斯科苏联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出版了唯真的中译本;《给一位同志的
信》 的中译本 1933 年由上海中华书店出版,1934 年由中共中央局 (上
海)重印;《进一步,退两步》的中译本 1941 年分别在莫斯科苏联外国文
书籍出版局和延安解放社(节译)出版(北京图书馆,1994:13 -14、16、23),均属于列宁在中国传播很早、影响很大的著作。《怎么办?》除序和结束语外,共有五章:第一章是教条主义和“批
评自由”;第二章是群众的自发性和社会民主党的自觉性;第三章是工联主义的政治和社会民主主义的政治;第四章是经济派的手工业方式
和革命家的组织;第五章是全俄政治报“计划”(列宁,2018a)。本节集中讨论该书前三章和第五章所涉及的一个核心问题:思想的灌输及其机制。
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强调了理论斗争在无产阶级斗争中的重要性,提出工人自发产生不了无产阶级意识,需要无产阶级政党将群众思想的自发性提高到自觉性的水平。那么,到底如何提高呢?考茨基 1901 年在《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纲领的修正》中提出,“社会主义意识是一种从外面灌输到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中去的东西,而不是一种从这个斗争中自发地产生出来的东西。因此,旧海因非尔德纲领说得非常正确:社会民主党的任务就是把认清无产阶级的地位及其任务的这种意识灌输到无产阶级中去”(转引自列宁,2018a:40)。考茨基在这里所强调的是他
1888 年就无产阶级的理论斗争所提出来的一个关键概念——“灌输”
(王学东,1988)。列宁(2018a:31)在书中非常认同考茨基的这个概念:“工人本来也不可能有社会民主主义的意识。这种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进去,各国的历史都证明: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联主义的意识,即确信必须结成工会,必须同厂主斗争,必须向政府争取颁布对工人是必要的某些法律,如此等等。而社会主义学说则是从有产阶级的有教养的人即知识分子创造的哲学理论、历史理论和经济理论中发展起来的。现代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按他们的社会地位来说,也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俄国的情况也是一样,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学说也是完全不依赖于工人运动的自发增长而产生的,它的产生是革命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发展的自然和必然的结果”。
那么,灌输的机制是如何具体构成的呢?列宁在这里结合俄国社会 的实际情况,改造和深化了普列汉诺夫关于宣传与鼓动的区分。普列汉 诺夫 1892 年在《俄国社会党人同饥荒作斗争的任务》一文中提出,“宣传员给一个或几个人提供许多观念,而鼓动员只提供一种或几种观念, 但是他把这些观念提供给一大群人”(转引自列宁,2018a:67)。列宁对此说法作了进一步的扩展:“我们应当既以理论家的身份,又以宣传员 的身份,既以鼓动员的身份,又以组织者的身份‘到居民的一切阶级中 去’”(列宁,2018a:83)。理论、宣传、鼓动和组织这四个概念就构成了把最先进的革命理论灌输到最普通的革命群众那里去的四个环节。需要 注意的是,联系列宁的上下文,他所谓的“组织者”有其特定含义,指的其实是“号召者”,即号召群众在现场采取具体行动。尽管有这四个环节的差别,但列宁又认为理论属于宣传的上游,可以与宣传归并在一起;而号召(即组织)属于鼓动的下游,是鼓动“自然和必然的补充”,或起着纯粹执行性质的职能,可以与鼓动归并在一起。若非要在宣传和鼓动之外分出第三个方面或第三种职能是荒唐的。结果,列宁对灌输机制作了扩充后,在核心问题上仍回到了普列汉诺夫最初所作的宣传与鼓动的类型区分上,并作了进一步的阐发:宣传员“应当提供‘许多观念’, 多到只有少数人(相对地讲)才能一下子全部领会,完全领会。而鼓动员讲到这个问题时,却只要举出全体听众最熟悉和最明显的例子,比如失业者家里饿死人,贫困加剧等等,并尽力利用大家都知道的这种事实来向‘群众’提供富者愈富和贫者愈贫的矛盾是不合理的这样一个观念, 竭力激起群众对这种极端不公平现象的不满和愤恨,而让宣传员去全面地说明这种矛盾。因此,宣传员的活动主要是动笔,鼓动员的活动则主要是动口。要求宣传员具备的素质是不同于鼓动员的”(列宁,2018a:68)。列宁还比较了西欧与俄国进行灌输的条件差别。西欧的社会民主党人可以充分利用开展宣传和鼓动的合法条件即议会活动和集会自由,而俄国却不具备这些条件。尽管列宁也提出还是要善于把愿意听社会民主党人讲话的工人召集起来开会、进行鼓动,但是,他更重视通过秘密渠道创办报纸来开展宣传的作用。“能够成为全民的揭露的讲坛的,只有全俄报纸。‘没有政治机关报,在现代欧洲就不能有配称为政治运动的运动’。……现在,只有把真正全民的揭露工作组织起来的党,才能成为革命力量的先锋队”。“除了利用全俄报纸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培植起强有力的政治组织。……为了培养出这种领导者,又只有通过经常不断地随时估计我国政治生活的一切方面,估计各个阶级由于各种原因而进行抗议和斗争的一切尝试才能做得到”。“报纸不仅是 集体的宣传员和集体的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就后一点来说, 可以把报纸比做脚手架”。“这种报纸就会成为巨大的鼓风机的一部分” (列宁,2018a:84、90、161-162、164、170)。由此,《火星报》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主要领袖长期流亡海外的情况下,起着关键的组织和宣传作用,既是革命的脚手架,又是革命的鼓风机。而列宁专门批判了马尔丁诺夫拔高倡导直接革命行动的“号召”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至于说号召群众行动起来,那么只要我们进行有力的政治鼓动和生动而鲜明的揭露,就自然会做到的”(列宁,2018a:72-73)。
那么,“灌输”的机制到了中国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毛泽东 1943 年在《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中提出:党的基本工作方法“一是一般和个别相结合,二是领导和群众相结合”。“任何工作任务,如果没有一般的普遍的号召,就不能动员广大群众行动起来。但如果只限于一般号召,而领导人员没有具体地直接地从若干组织将所号召的工作深入实施,突破一点,取得经验,然后利用这种经验去指导其他单位,就无法考验自己提出的一般号召是否正确,也无法充实一般号召的内容,就有使一般号召归于落空的危险”(毛泽东,1991a:897)。但是,为什么号召在中国容易有落空的危险呢?毛泽东在此没有说明,而刘少奇在中共七大上修改党章的报告《论党》中作了阐述:“中国农民群众的文化水平很低,其他群众的文化水平(除知识分子外)也很低,因此,在我们的工作中采取一般号召与个别指导相结合的方法,采取突破一点,推动全局的方法,就更有必要。指导文化水平很低的群众,仅用一般号召,是决定地不能成功的。因为群众,特别是农民群众,总是从亲自看到的、亲自体验到的事情上去理解问题,而不是从我们一般的宣传和口号上去理解问题的。我们必须在工作中突破一点,做出模范,让群众亲自看到、体验到,给群众以典型示范,才能鼓励群众特别是给中间状态与落后状态的群众以理解问题的可能与方便,给他们以信心和勇气在我们党的口号之下行动起来,成为群众的热潮”(刘少奇,1991b:443)。刘少奇这段话的蓝本其实就来源于列宁:“只是自称为‘先锋队’,自称为先进部队是不够的,还要做得使其余一切部队都能看到并且不能不承认我们是 走在前面”(列宁,2018a:85)。然而,基于中国社会的条件,尤其是以文化程度较低的农民为革命主体的情况,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刘少奇敏锐地意识到了,中共实行灌输的重点并不在“理论”和“宣传”上,也不完全在“鼓动”上,而是在被列宁否定其特殊价值的“号召”上。只不过中共不把这个叫“号召”(所以刘少奇在讲话中否定了“一般号召”),而是叫“个别指导”,也即“树典型”和“搞试点”:“树典型”是在一个点上给还没有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做”出来看,而“搞试点”是通过若干点的先行工作给其他点“做”出来看。而这些正是中共独创的群众路线的重要体现,也是直到今天还在中国社会推行的基本工作方式之一(应星, 2021;韩博天,2018:37-98)。《怎么办?》第四章是本文要重点分析的内容。列宁在该章首先批
判了在工人运动的组织中几乎没有任何装备、没有丝毫训练的“手工业
方式”,他辛辣地讽刺“他们像种地的庄稼汉那样,只操起一根木棒就去作战”。列宁认为,在“工人运动的增长超过了革命组织的增长和发展”
的局面下,迫切需要把组织当作一个专门的武器去铸造,“建立一个能使政治斗争具有力量、具有稳定性和继承性的革命家组织”。他为此作出了一个响亮的断言:“给我们一个革命家组织,我们就能把俄国翻转过来!”(列宁,2018a:101、103、105、126 -127)他后来在《进一步,退两
步》中再次明确提出:“无产阶级在争取政权的斗争中,除了组织,没有
别的武器”(列宁,2018b:231)。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的武器”才具有这样一种扭转乾坤的动力呢?列宁认为,关键在于将“政治斗争”的概念与“经济斗争”的概念区分开来,从而将革命家组织与工人组织区
分开来。这两种组织的差别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鉴于此问题的重要
性,我们下面分三节来逐一展开论述。本节先讨论第一个方面的差别:工人组织是职业的组织,而“革命家的组织应当包括的首先是并且主要是以革命活动为职业的人”,“至于能把自己培养成为职业革命家的是学生还是工人,这都一样”,“工人同知识分子之间的任何区别也就应当完全消除”(列宁,2018a:112、122)。
我们首先来看看韦伯 1919 年在《以政治为业》的著名演讲中对“职业政治家”(Berufspolitiker)的分析。在韦伯看来,近代政治发展已成为一种“经营”(Betrieb),要求在由近代政党发展出来的斗争方式方面做到训练有素。他提出了“以政治为业”的两种理想类型:一种是“靠”政治而生存,即力求将政治作为固定收入来源者,将政治作为职业,靠它吃
饭;另一种是“为”政治而生存,从内心里将政治作为他的生命和他的天
职,或者因为拥有他所行使的权力而得到享受,或者因为他意识到服务
于一项“事业”而使生命具有意义,从而滋生出一种内心的平衡和自我感觉。韦伯还分析了“经营”政治的两种基本方式:一种像行政官员那样不持政治立场,推动官僚机器运行;另一种像政治官员那样持有鲜明的政治立场,以其高度的道德性和卡里斯玛式的个人权威去推进自己的政治目标(韦伯,1998:58 -77)。所谓“靠”政治生存与行政官员之间,
“为”政治而生存与政治官员之间,并不是一种严格的对应关系,不过,
它们之间的确存在某些亲和性。韦伯所分析的政党主要限于西方国家在选票市场上,通过冷静的、“和平的”运动来谋取权力的职业政治组织,未讨论布尔什维克这样通过“密谋”和暴力夺取政权的职业政治组织(韦伯,1998:81-82)。
事实上,在韦伯之前,列宁就已在《怎么办?》中处理了韦伯未曾论
及的问题。列宁首先指出,在西方国家,政治组织与职业组织的区别是
十分明显的。也就是说,对政治专门“经营”的政党组织与职业工会是完全不同的。然而,在专制制度统治下的俄国,由于社会民主工党和工会同时被禁止,所以,它们的差别似乎也被消除了。但在他看来,恰恰是在
专制制度下,对建立旨在推翻专制政权的职业政治家组织的要求更甚。这是由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社会主义革命的复杂性和广泛性更需要专门的经营;其次,社会主义革命在宪兵镇压的局面下必须保持高度的秘密性,因此革命家需要培养专门的生存技巧;再次,推动社会主义革命的稳定性,需要克服革命家的职业流动性,尤其是改变早期革命家主要由学生构成、而学生的寒暑假和毕业常常带来革命的潮汐涨落的现象。这一切都要求革命家组织具有高度的职业性和专业性(列宁,
2018a:112-122)。
列宁对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职业革命家也作出了类似韦伯那样的
辨析。所谓的“以革命为业”同样有两种含义。第一种是“靠”革命而生存,即不是在工厂内做 11 个小时的工来维系生计,而是靠党的经费来维持生活,并能够及时地转入秘密状态,能够随时更换自己的活动地点,否则就不能获得丰富的经验,扩大自己的眼界,不能同宪兵周旋至少几年之久。第二种是“为”革命而生存,也即领导工人超越经济斗争层面,超越平凡的日常斗争进程,超越合法性的工作层面,领导无产阶级的全部解放斗争。他们是由极少数富有天才,最可靠、最有经验,经过最多锻炼,受过专业训练和长期教育的革命家组成的紧密团结在一起的领导核心。他们要将党最秘密的职能集中起来,他们是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卓越者,因此,“我们的任务不是要为把革命家降低为手工业者辩护,而是要把手工业者提高为革命家”(列宁,2018a:125 -127)。值得注意的是,韦伯对“以政治为业”的两种含义进行辨析时,是说在现实的政治家中虽然不可能将两者完全分开,但这两者还是有相当差
异的人群。而对列宁来说,“以革命为业”的这两种含义仅仅是功能上的辨析,他们完全是同一类人或同一批人。列宁把他关于职业革命家组织的思想凝练在以下五个命题中:“(1)任何革命运动,如果没有一种稳定的和能够保持继承性的领导者组织,就不能持久;(2)自发地卷入斗争、构成运动的基础和参加到运动中来的群众愈广泛,这种组织也就愈迫切需要,也就应当愈巩固(因为各种蛊惑家诱惑群众中的不开展阶层也愈容易);(3)这种组织的构成主要应当是以革命活动为职业的人;(4) 在专制制度的国家里,我们愈减少这种组织的成员的数量,减少到只包括那些以革命活动为职业并且在同政治警察作斗争的艺术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这种组织也就会愈难被‘捕捉’;(5)而且工人阶级和其他社会阶级中能够参加这个运动并且在运动中积极工作的人数也就会愈多”(列宁,2018a:124)。第一点强调了组织的稳定性才能保证革命的持久性,第二点强调了群众参与的广泛性更要求组
织的巩固性,第五点反过来强调了组织的巩固性才能促进群众参与的广泛性;而第三点直接点出了建立这种组织的要害在于“以革命为业”,这是最核心的命题;第四点表明组织成员对敌斗争的专业性是组
织得以巩固的保障。
在列宁此处的分析中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当职业革命家以革命为职业时,他们维持生活和开展工作的经费从何而来?列宁(2017c:1-
12)在 1906 年的《游击战争》中涉及了这个问题(参见金雁,2011:172 -
182)。
由于中共是在苏俄所控制的共产国际的直接领导和资助下成立并发展的,所以它从一开始就是以建立职业革命家组织为目标的。我们这里可以举一个典型的例子。陈独秀和李大钊是中共筹备建党时最重要
的两位领袖,但他们后来的职业道路有所不同。陈独秀自从 1921 年辞
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到上海就任中共中央局书记后,就走上了
职业革命家的道路;而李大钊从中共建党到 1924 年 10 月前一直都是
北京大学教授(唐宝林,2013:314-315;杨琥,2020:535)。尽管他在此期间为中共积极开展工作,是中共北方地区的主要领导人,但他在党内
的地位和影响力已不能与陈独秀等人相比。造成这种情况的因素固然很多,但与他到 1924 年底以前未成为职业革命家是不无关系的。
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共早期革命实践中,职业革命家有两类:一类
是以革命为职业的革命家,另一类是有掩护职业的革命家。前者多限中
央和地方党组织的主要领导人,后者则是白区广大的地下工作者。中共
六大召开后,为了强化党的无产阶级基础,也为了使地下工作得到更好
的掩护,同时还为了减轻机关负担、破除“雇佣革命”观念,中共中央从
1928 年开始号召“党员职业化”:“只有每个同志(除开必须以革命为职业者外)取得或学习一种职业,打入社会的里面,特别打入工厂中去,埋
伏在群众中做群众的领导者,一个共产主义者真正‘以身许党’必须这样的做去”。“党只需要少数的革命职业家担负日常的党务,至于在群众中工作的党员,应当不离开社会的职业而为党工作,方能深入群众。然而有些同志,竟有一种雇佣劳动的观念,做工作就要钱,不拿钱就不做
事的现象,支部干事也要津贴,以求利益均沾,这是严重的错误”(中共
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2000:232、241)。中共
对这两类职业革命家的界限的把握,是在中共革命实践基础上对列宁思想的丰富。
革命家组织与工人组织的第二个重要差别在于:前者是一个严选精干的组织,后者则是一个尽可能广泛的组织。不过,职业革命家组织并不像革命民粹派那样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圈子。面对革命工作中所面临的“没有人(指合适的领导者——引者注)而人又很多(指不满专制甚或反抗专制的人——引者注)”(列宁,2018a:128)的双重困境,这种组织必须既是精干的,又是广泛的。那么,到底如何才能把这两个看似矛盾的方面真正结合起来呢?列宁在《给一位同志的信》中较为详尽地提出了以下的操作办法:
首先,组织的核心成员即职业革命家必须严格筛选,做到少而精。组织发展的广泛化和专业化是以集中化为前提的。列宁提出,中央“委员尽量不要搞得太多(这些人的水平要比较高,对革命工作的专业要比较精通),但是也要有足够的人数,以便管理各方面的事务,保证进行充分的磋商,切实执行决议。如果委员人数相当多,经常集会有危险,那么
可以从委员会中再选出一个人数极少(例如 5 人或者更少)的专门指挥
小组,其中一定要有书记和最有实际指挥一切工作才干的人参加”。这实际上就提出了中央委员会内部的两层架构,即委员层和常委层。他同
时指出,保持核心的领导地位,靠的不是权力,而是威信、毅力、比较丰
富的经验、比较渊博的学识以及比较卓越的才能(列宁,2013:5、9)。这实际上回答了在《怎么办?》中遗留下来的一个问题:职业革命家究竟是如何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
其次,对组织的成员特别是核心成员实行分工。他强调“委员会成员的人数应当减少;尽量委托其中每一个人担任一定的专门的需要汇报的负责工作;建立专门的、精干的指挥中心;建立善于执行任务的代办员网”。“建立秘密组织的全部艺术应在于利用一切力量,‘让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同时保持对整个运动的领导”。而“各方面的革命工作需
要具备各种才能的人,有时完全不适于做组织工作的人,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鼓动员;有时不善于从事需要严守秘密的工作的人,竟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员”(列宁,2013:16、9)。这就诠释了他在《怎么办?》中所说的职业革命家组织“紧密团结”的含义:分工明确,各司其责,取长补短,相互配合。
再次,建立差序的组织圈层。列宁提出:“如果说对运动及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在思想上和实践上的领导方面需要尽量集中的话,那么党中央(因而也就是全党)在对运动的了解方面,在对党负责方面,则需要
尽量分散。……这种分散是实行革命集中的必要条件和必要修正。……
这种分散无非是分工的另一面,这种分工已经被公认为我国运动中一种最迫切的实际需要”。“领导运动的应该是数量尽量少、类型尽量同
一、由富有经验的职业革命家组成的小组。参加运动的应该是无产阶级各阶层(以及人民中的其他阶级)中数量尽量多、类型尽量多种多样的小组”(列宁,2013:14-15)。那么,在核心之外到底还有哪些类型的组织呢?列宁划分了三种基本的小组:区小组,即书刊投递员小组;区小组下设的宣传员小组;工厂小组。“书刊投递员小组须要严守秘密和军事纪律;宣传员小组虽然也要保密,但是军事纪律就不必很严格;阅读合法书刊或座谈职工的需要和要求的工人小组的保密程度就更低,如此等等。书刊投递员小组成员必须是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员,应该认识一定数量的党员和党的负责人。研究职工劳动条件和拟订职工各种要求的小组,其成员不一定必须是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员。大学生自学小组、军官自学小组和职员自学小组都有一两个党员参加,有时甚至根本不该让人知道他们是党员,等等”(列宁,2013:13)。列宁后来在《进一步,退两步》中对这种划分作了细化:“一般按照组织程度,尤其是按照秘密程度来说,各组织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1)革命家组织;(2)
尽量广泛和多种多样的工人组织(我只说到工人阶级,当然,在一定条件下,这里也包括其他阶级中的某些分子)。这两种组织就构成党。其次,(3)靠近党的工人组织;(4)不靠近党,但是事实上服从党的监督和领导的工人组织;(5) 工人阶级中没有参加组织的分子,其中一部分——至少在阶级斗争的重大事件中——也是服从社会民主党的领导的”(列宁,2018b:71)。也就是说,革命家组织加上党所直接领导的工人组织(也即“赤色工会”)构成了党的骨干;靠近党的工人组织、事实上服从党的工人组织(这两种组织是所谓“黄色工会”中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党的影响的部分,但列宁在文中没有具体解释“靠近”与“事实上服从”之间的差别) 以及虽未加入工人组织但在重大事件中服从党的工人,构成了党的外围。这些组织的各圈层如同费孝通(2011:25)所说的
“差序格局”一般具有差序性,既按照各组织的秘密性程度,也按照与组织最核心即职业革命家的关系远近,一层层地延伸出去(参见图 1)。由职业革命家构成的核心层必须是高度秘密的,而在其外部的各圈层则是枝脉纵横的,逐渐走向公开,从而“把自己的触角伸得远远的,伸到各个方面去”,去团结接近社会民主工党、帮助社会民主工党、准备参加社会民主工党的人(列宁,2013:10)
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这样的分层,“灌输”由外而内的结构变成了组织由上至下、由秘密到公开的结构。核心和外围对应着革命者高低不同的品格和眼界。列宁(2018a:130)反复强调:“应当注意把工人提高为革
命家,而决不是像‘经济派’所希望的那样,必须把自己降低为‘工人群
众’,或是……必须降低为‘中等工人’”。那么,如何加强组织的核心与
外围之间的联系呢?列宁提出了外围(下级)须向上作定期报告,而核心
(上级)可对下作视察或巡视。他强调,“在专制制度下,除了定期向党
中央汇报外,我们不可能有党内报告制的其他手段和武器”(列宁,
2013:18)。“列宁式政党”的党内报告制与巡视制都由此而发端。
中共早期在建立严选精干的组织核心上大体遵循了列宁的指示,
但在建立差序的组织圈层上却有过惨痛的教训。刘少奇在大革命失败后领导工人运动时提出,在工人阶级的政党和工会之外还应该建立各种辅助组织,不应“退出黄色工会”,不应在城市搞“飞行集会”和大规模示威游行等意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华全国总工会,1988:57 -
61、88-93、102-116)。但是,刘少奇的这些意见未被当时的中央接受。刘少奇(1981:62-63)后来对白区工作的“左”倾错误作了这样的总结:“一般来说,群众工作应当是公开进行的(虽然有时只能半公开进行),而党内工作则应当秘密地来进行 (如有可能也应当部分地公开地进行)。但是我们在党内工作的方法,绝不能拿到群众中去使用。我们在群众中做公开工作的同志,他的一切行动和工作方式应当群众化,应当公开,不要在形式上表示自己的特别,暴露自己共产党员的面目。……党内工作和群众工作,秘密工作和公开工作应当采用完全不同的方法去进行,派遣不同的干部去进行,在组织上不能混淆,在方法上不能重复。过去的错误就是在组织上混淆起来,方法上又完全重复。把应当公开进行的工作,拿到秘密机关来做;把应当秘密进行的工作,又去冒险公开
(如秘密机关的负责人兼任群众团体的职务等)。这样,使得应当公开
的不能公开,应当秘密的不能秘密。结果就是党和群众工作都遭到破坏”。在“左”倾路线占据中央领导位置并主导了白区工作思路的年代里,这种破坏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毛泽东估计白区党的组织力量
在 1936 年前差不多损失了百分之百(胡乔木,2014:229-230)。中共的白区工作直到 1936 年由刘少奇接手领导后,才开始彻底转变工作方式,将秘密的党内工作与公开的群众工作既清楚地分开,又密切地配合,从而既保证了白区党组织的隐蔽性和持续性,又保证了群众工作的
合法性和广泛性。
在组织核心与组织外围的关系上,中共与苏俄之间存在一个明显的差别。在苏俄这里,职业革命家与普通革命者(工人)之间,组织核心与外围之间,是单向地由高到低的领导关系。列宁在许多文章中都一再
强调职业革命家不能弯下腰去屈就工人组织或工人群众的要求。但是在中共这里,核心与外围、革命家与群众之间是双向的关系:革命家既要领导群众,又要向群众学习;中共既要克服一味追随群众要求的“尾巴主义”,又要克服脱离群众的“先锋主义”或“命令主义”。这就是中共
独特的群众路线的体现。“党的群众路线,是我们党的根本的政治路线,
也是我们党的根本的组织路线”(刘少奇,1991a:427)。为什么中俄有这种差别呢?这是因为在俄国较为发达的工业化背景下,工人阶级有较深厚的社会基础,布尔什维克则把自己看作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但对中共来说,无论是其领导人群体还是革命者群体,都很少出身“自来红”的
工人阶级,而主要是小资产阶级和农民。“在我们党内,最本质的矛盾,
就是无产阶级思想与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矛盾,其中最主要的是无产阶级思想与农民、小资产阶级思想的矛盾。……因此,我们党的建设中最主要的问题,首先就是思想建设问题,就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无产阶级的科学思想去教育与改造我们的党员,特别是小资产阶级革命分
子的问题”(刘少奇,1991a:411)。那么如何改造呢?这就要求党要向群众学习,依靠群众。当然,这绝不意味着党去做群众的尾巴,而是说党必须在依靠群众和引领群众之间把握适当的平衡。群众路线就此成为中共纯化其阶级基础的基本路径(应星,2016a,2016b;应星、刘水展,2019)。
革命家组织与工人组织的第三个重要差别在于:前者具有“密谋性”,而后者具有公开性。列宁(2018a:135)认为,对革命家组织来说,
“秘密性是最必要的条件,其余一切条件(如成员人数,成员的挑选,职
能等等),都应当同这一条件相适应”。“密谋”(conspiration)是俄国革命民粹派的一个重要传统。因此,列宁先讨论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与民粹派的关系。这个问题甚为复杂,本
文仅仅讨论列宁在《怎么办?》中就建党组织问题对革命民粹派的看法。尽管列宁也批评了他们的革命没有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上,
没有将其行动与阶级斗争连接在一起,但就组织形式而言,列宁高度赞扬了他们通过密谋而建立坚强的革命组织的努力。在追溯这种密谋革命传统时,列宁纠正了通常把民意党作为这种传统源头的做法,而是强调了在民意党之前的“土地与自由社”才是更重要的渊源。其实,“土地与自由社”并不是最终的源头。列宁(2018a:134)在书中有一句含糊的指称:“群众性的自发工人运动的发生解除了我们建立一个像土地自由
派所拥有的那样好的或者还要好得多的革命家组织的责任”。这里所说的比土地自由派“还要好得多的革命家组织”其实就是特卡乔夫创立的
“人民解放协会”,这才是俄国密谋革命传统的真正源头。列宁为什么在这里不提特卡乔夫的名字呢?这是由于特卡乔夫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列宁为了防止书报检查,所以在讨论“密谋”时故意回避了特卡乔夫及其组织的名称(马龙闪、刘建国,2013:254),而只是在后面第五章的一处看似不经意地提到了有人对特卡乔夫的模仿 (列宁,2018a:172-173)。特卡乔夫主张通过密谋和暴力进行“直接革命行动”,建立革命的战斗
组织。这种组织实行“战斗的集中制”,由少数革命家精英统一领导多数人,革命活动的职能需要分散,组织成员则要严格筛选,下级服从上级、
全体服从中央,遵守无条件的纪律,保守最严格的机密,组织成员之间实行单线联系。特卡乔夫在革命道德上主张,凡能促使革命胜利的一切
都是道德的,革命利益高于一切,革命者要有宗教情怀般的自我牺牲精神,将“革命的热情”与“冷静的盘算”结合起来(中央编译局国际共运
史研究室,1983:337-373、394-414;马龙闪、刘建国,2013:137-147)。特卡乔夫提出这种“密谋”革命思想的前提是:“俄国根本没有任何西方国家特别是德国所拥有的革命斗争手段。我们没有城市无产阶级,我们没有新闻自由,没有代议制议会,总而言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们有权利希望团结那些永远胆怯的、残缺的、无知的劳动人民群众成为一个组织良好、纪律严明的工会”,革命者是两手空空的;而沙皇政府却拥有强大的、“集权组织的力量,它手中握有各种物质的力量,它依靠的是千
百万把刺刀,它拥有军队、宪兵、警察、狱卒”,等等。因此,特卡乔夫在《人民解放协会章程》里宣称,“要用有组织的力量反抗专制者有组织的力量 ”,“ 这种力量 只能通过纪律严明 、 组织严密的密谋来创造 ”
(Рудницкая,1997:336)。19 世纪 80 年代,特卡乔夫与民意党曾经尝试进行合作。尽管这种合作由于各种原因而未能成功,但民意党对特卡乔
夫的思想纲领还是有着明显的吸纳(马龙闪,2022)。列宁高度赞扬了特卡乔夫所开创、民意党所发扬的这种传统:“用特卡乔夫的说教准备起来的、用‘吓人的’并且真正吓了人的恐怖手段实行过的夺取政权的尝试,曾经是了不起的”;“民意党人的错误并不在于他们极力想把一切心怀不满的人吸收到自己的组织中来,引导这个组织去同专制制度作坚决的斗争。恰恰相反,这正是他们伟大的历史功绩”。列宁“一向反对,
并且始终都要反对把政治斗争缩小为密谋,但是,不言而喻,这决不是否认建立坚强的革命组织的必要性。……在专制制度的国家里,这种坚强的革命组织按其形式来说也可以称为‘密谋’组织,因为法文的
conspiration(‘秘密活动’)一词相当于俄文的‘密谋’,而秘密性是这种组织所绝对必需的”。列宁承认,实行战斗集中制的组织有可能会发起轻率的进攻,然而,“正是为了使运动具有稳固性,防止轻率进攻的可能性,才绝对需要一个坚强的革命组织”(列宁,2018a:173、134-136)。需要注意的是,列宁在《怎么办?》和《给一位同志的信》中都没有
正面讨论一个重要的组织问题:如何确定党员的资格以及党员与党组织的关系。不过,由于列宁对特卡乔夫式“密谋”组织在组织的坚定性上所表达的赞誉,实际上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特卡乔夫在《人民解放协会章程》 里规定:“协会会员只有在协会中央委员会同意的情况下才能被接受”;“已成为本协会会员的人,未经中央委员会许可,不得离开本协会”;“未经中央委员会许可,严禁加入其他秘密或公开社团”;“协会
会员必须严格遵守中央委员会的一切命令,若有言行违反本会规定的则立即会被中央委员 会开除 , 泄露协会秘密者将会被处死 ”
(Рудницкая,1997:376)。列宁当然不会全盘赞成特卡乔夫那些过于严苛的规定,但是,个人必须归属于组织,服从组织的领导,遵守组织的纪律,这是列宁从特卡乔夫及民意党那里获得的重要启示。这个问题后来在 1903 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二大上引起了异常激烈的争论,并由列宁在《进一步,退两步》中作了总结。争论是围绕党章第一条展开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党章第一条规定的是:“凡承认党纲的原则并尽力帮助党的人都可以成为本党成员”。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章第一条应该如何规定呢?列宁与马尔托夫及阿克雪里罗得为此展开了激辩。马尔托夫及阿克雪里罗得认为,应该按照德国社会民主党及第二国际的通行组织原则来规定,只要承认党纲并愿意为党工作(包括缴纳党费)就可以成为党员。但列宁坚持,党只能吸收承认党纲、在物质上帮助党并亲自参加党的一个组织的人成为党员。显然,列宁强调先锋队员的一个重要标识就是要亲自加入组织,成为组织的成员,接受组织纪律的约束。他对“组织”采用了广义和狭义两种定义:“狭义的是指人类集体中的,至少是有最低限度确定形式的人类集体中的单个细胞。广义的是指结合成一个整体的这种细胞的总和”(列宁,2018b:62)。因此,组织既体现在总体性上,也体现在个体性上。只有有组织性的分子才能构成有战斗力的组织。尽管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在二大上以 28∶22 票否决了列宁的提案,但在 1906 年的四大上列宁的提案终获通过,并成为日后在共产国际领导下的各国共产党的基本组织原则(科拉科夫斯基,2015:365-378)。总的来说,列宁是把特卡乔夫所创造的“密谋”组织从其激进民粹
主义框架中打捞出来,洗去了旧尘,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思想指引下,重新“配置”在社会民主工党的组织机器里。列宁接下来讨论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与第二国际各社会民主党在组织原则上的差异。“密谋”在西方近代早期秘密宗教里,在法国大革命后工人运动的冒险主义思潮尤其是巴贝夫主义和布朗基主义中有着悠
久的传统 (参见 Koenigsberger,1955;Kingdon,1958;Hutton,1982;达林,
1983;戈尔斯基,2021)。不过,作为世界无产阶级政党原型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其基本组织原则一直是自下而上的民主制。德国社会民主工人党在 1869 年爱森纳赫代表大会上制定的章程规定:代表大会一切有关修正章程、党的基本原则和政治态度及征收党费的决议都必须在代表
大会闭幕后六星期内提交全体党员进行表决并由表决者的简单多数来决定;由 5 人通过选举产生的委员会和 11 人通过选举产生的监察委员会(对 5 人委员会的日常工作进行监督)作为党的最高领导机关。倍倍尔在党纲和组织章程的报告中专门说明:“根据上述条文,在我们党的组织章程中已不再存在领袖了。这一点是必要的,只要一个政党承认某些个人的权威,那末,这个党就会失去民主的基础”(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社会主义系,1983:42)。而在 1875 年的哥达合并代表大会上,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的领导机构进一步扩大为执委会、监察委员会(对执委会进行监督)、党委员会(执委会与监察委员会发生分歧时,由党委员会出面解决)以及党机关报;监察委员会可以按照选举程序撤销执委会,党委员会可以应执委会要求,按照选举程序撤销监察委员会;党机关报由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日常工作归执委会领导,但党报不服执委会决定时可
向监察委员会申诉;各委员会都须经选举产生并有任期限制(张世鹏,
2005:10-18)。在列宁看来,在社会民主党内实行广泛民主原则的两个前提条件是:完全的公开性和一切职务经过选举。而在沙皇专制制度下,在宪兵的刺刀下,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可行性。“既然‘广泛民主原则’的基本条件对秘密组织来说是无法执行的,那么提出这种原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广泛原则’只不过是一句响亮的空话。不仅如此,
这句空话还证明人们完全不了解目前组织方面的迫切任务”。这种对广泛民主的要求是一种有害的儿戏,“只会便于警察进行广泛的破坏,永远保持目前盛行的手工业方式,转移实际工作者的视线,使他们放弃把自己培养成职业革命家这种重大的迫切任务”。列宁认为在当时的俄国,“有一种比‘民主制’更重要的东西,即革命者之间的充分的同志信任”,这是“一些完全相互信任的同志们所构成的狭小的核心内部的民主制”。那么,这些同志的信任是靠什么获得并保持的呢?列宁认为靠的是严守秘密,极严格地选择成员和作为职业革命家的素养 (列宁,
2018a:137-140)。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由涅恰耶夫 1869 年起草、同时也吸纳了巴枯宁和特卡乔夫等人思想的《革命者基本信条问答》所宣称的:“对革命者说来,只有在行动上表明是与这个革命者自己从事同一种革命事业的人,才能够成为朋友和亲密的人。这种同志在破坏一切的实际革命事业中的有用程度,是确定对他的友谊、忠诚和其他义务的唯一尺度。……革命者的团结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革命事业的全部力量所在。在革命认识和革命激情方面处于同等程度的革命同志,应该尽可能共同讨论并且一致决定一切重大事务。因此,在实现既定计划的过程中,每个人应该尽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去完成一系列的破坏行动,只有在为事业的成功所必须的时候,才向同志们求教并取得他们的帮助”(Рудницкая,1997:175-177,译文引自中共中央编译局,1964:472-476)。可以看出,列宁在提出“同志的信任”对政党的重要性时,对革命民粹派的某些思想也是有所吸收的。关于列宁在《怎么办?》和《进一步,退两步》中提出的“集中制”组
织原则,不仅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部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托洛茨基,
2021:131 -143),在第二国际的社会民主党领袖中也产生了很大的争
议。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卢森堡 1904 年写的《俄国
社会民主党的组织问题》,对列宁的主张提出了直率而尖锐的批评,而
列宁随即对卢森堡的批评作了有节制的反驳 (参见卢森堡,2012:115-
134;列宁,2017a:35-46)。面对国内外的各种批评,面对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严重分裂,列宁一方面坚持自己的基本立场,另一方面也根据俄国革命形势的变化而作出了一定的调整和完善。他当初反对的是在俄
国实行“广泛的民主制”而非民主制本身。对他来说,在条件许可的情况
下,民主的原则可以也应该适当扩大。1905 年 11 月,孟什维克第二次
代表会议首次提出以“民主集中制”为组织原则。1905 年 12 月,布尔什
维克的塔墨尔福斯代表会议(其中有一位孟什维克代表参会)首次采纳
了“民主集中制”的说法 (管怀伦,2004)。1906 年 3 月 20 日,列宁
(2017b:214)在《提交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统一代表大会的策略提纲》中
提出,“党的组织原则鉴于(1)党内民主集中制的原则是现在一致公认
的原则;(2)在目前的政治条件下实行民主集中制固然有困难,但是在
一定范围内还是可以实行的;(3)把党组织的秘密机关和公开机关混同
起来,对于党是非常危险的,将会使党容易受到政府的破坏;我们承认
并且建议代表大会承认:(1)党组织的选举原则应该自下而上地贯彻执
行;(2)只有在无法克服的警察阻挠和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可以放弃这一
原则,实行二级选举或者对选出的机构进行增补等等;(3)迫切需要保
持和加强党组织的秘密核心;(4) 为了举行各种公开的活动 (出版、集会、结社、特别是工会等),应该成立专门行动组,但是这些部门在任何
情况下也不能危害秘密支部的完整性;(5) 党的中央机关应该是统一
的,也就是说,党的全体代表大会应该选出统一的中央委员会,由中央
委员会指定党中央机关报的编辑部等等”。这表明,列宁在建党原则上
已经从最初的集中制调整为民主集中制,尽可能充分的选举和监督原
则成为其中重要的内涵(管怀伦,2005)。1906 年 4 月,俄国社会民主工
党四大召开,在列宁前文的思想指导下,“民主集中制”被正式写入党章,成为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共同遵行的章程。中国共产党从二大正式宣布加入共产国际起,民主集中制的若干实质内容(如对入党条件、选举程序和遵守纪律的强调)就贯穿在从二大到四大的党章中。1927 年中共五大闭幕后修订的党章首次将“民主集中制”明文载入。刘少奇(1991a:235)曾指出,中共“一开始在主观上就是按照列宁的原则和道路进行的,布尔什维克党的一些组织原则,在我们多数的党员中就能背诵出来。而社会民主党的那些传统与习惯,在我们党内是没有的。因此,就这方面来说,我们走了直路”。然而,民主集中制留在纸面和口头上是一回事,真正扎根下来又是另一回事,所谓的“直路”其实还是一种修辞。中共并非一味靠外力输入的政党组织。众所周知,它是现代中国激进主义思潮尤其是“五四”运动催生的产物。而
“德先生”(民主)是“五四”运动最主要的号召之一,“五四”新青年以对
民主、自由、个性的追求为骄傲。“五四”运动过后不久,“烦闷”普遍笼罩在新青年心中,他们逐渐为主义所吸引,积极投身到更有力量、更讲纪律的组织的创造中(王汎森,2018:89-219)。这是中共这种所谓“列宁式政党”为部分“五四”新青年所青睐的重要背景。然而,“五四”新青年在加入中共后,其民主激情并没有完全消褪,它与“列宁式政党”严明的纪律要求构成了隐然的张力。身处中共创始时期核心层的张国焘就认为,“我的同志们多数是些初出茅庐的书生,脑海中总有些乌托邦思想和无政府观点。他们瞧不起现实政治,甚至认为不够清洁或者充满罪恶,也不喜欢纪律、训练、严密组织、思想行动一致这类的东西”(张国焘,1980:214)。那些最早去苏俄留学的革命青年往往感到最新奇的就是“命令和服从的关系”(郑超麟,2004:193)。因此,民主集中制在中共的发育实际上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直到延安时期才渐臻成熟。刘少奇在中共七大上作了修改党章的长篇报告《论党》,对“民主集中制”作了一个独特的阐释:“在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和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他所谓“民主基础上的集中”,是指“党的领导机关是在民主基础上由党员群众所选举出来的并给予信任的;党的指导方针与决议是在民主基础上由群众中集中起来的,并且是由党员群众或者是党员的代表们所决定的、然后又由领导机关协同党员群众坚持下去与执行的”;“党内的秩序,是由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
全党各个部分组织统一服从中央的原则来建立的”。而他所谓“在集中指导下的民主”,是指“党的一切会议是由领导机关召集的,一切会议的进行是有领导的,一切决议和法规的制订是经过充分准备和仔细考虑的,一切选举是有审慎考虑过的候选名单的,全党是有一切党员都要履行的统一的党章和统一的纪律的,并有一切党员都要服从的统一的领
导机关的”;“党内民主的集中制,即是党的领导骨干与广大党员群众相
结合的制度,即是从党员群众中集中起来,又到党员群众中坚持下去的
制度。即是反映党内的群众路线”(刘少奇,1991b:457-458)。如果与苏俄布尔什维克仔细对照,我们可以发现,延安时期的中共坚持了“列宁
式政党”的基本组织原则——对组织严密、纪律严明、高度集中、活动秘
密的强调,对民主与集中原则在一定条件下的结合。不过,中共的民主
集中制在当时已经形成了三个自己的特点:一是在正式的组织制度上,
更加明确而系统地提出了“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
级,全党服从中央”的原则,更加强调党的各级领导机关遵照党内民主
进行工作时不能妨害党内的集中原则,更加坚决地反对“极端民主化”
与“向党闹独立性”。二是在民主集中制的民主维度上与苏俄的表现形
式有所不同:苏俄在“十月”革命后比较强调党内监督机制,而中共更强调集体领导和群众路线,同时用“批评与自我批评”代替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早期倡导过的“公开的辩论和讨论”,那种在党员代表大会进行公开的政治辩论自 1929 年后就被视为“极端民主化”的表现。中共七大党章虽然恢复了监察委员会并做了具体的规定,但是党的监察委员会是由同级党的委员会选举产生并在其指导下工作的,而不是像苏俄那样由同级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比较不利于监察委员会对同级党委的监督。三是中共所强调的“服从”具体化为两层含义:在思想意识上的服从和在组织纪律上的服从。这两种服从都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刘少奇(1991c:319 -360)借用中国传统思想术语——“修养”,将“服从”从外在的言行约束转化为内心的自觉认同,因而使中共比苏俄更强调
思想的改造和党性的纯洁。
列宁在讨论了革命家组织与职业组织的三个主要差别之后,还提出了地方工作与全俄工作的关系问题。地方与中央是“列宁式政党”组织形态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鉴于报纸是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早期主要的政治组织手段,列宁就用地方报和全俄报的关系来说明这个问题。列宁(2018a:143 -146)提出,“由于地方活动家过分埋头于地方工作而受到损害;因此,把重心稍稍转移到全俄工作上去是绝对必要的;这种转移不会削弱,而会既加强我们的联系的牢固性又加强我们的地方鼓动工作的稳定性”。这是因为,“地方报纸往往在原则上不坚定,在政治上无意义,在消耗革命力量方面代价太高,在技术方面丝毫不能令人满意(我指的当然不是印刷的技术,而是出版的次数和定期性)。所有这些缺点都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分散状态的必然结果。……单个的地方组织简直无力保证自己的报纸具有原则上的坚定性和把它提到政治机关报的高度,无力收集和利用充分的材料来说明我国的全部政治生活”。“这种分散状态会使我国的宪兵轻而易举地——不费‘稍大的’力气就在地
方活动家一开始活动时把他们抓走,而不等他们发展成为真正的革命家!”列宁在这里暗示,党的地方领导人中还很少职业革命家,他们既缺乏指导全部的政治生活的思想高度,也缺乏对付宪兵的专业训练和丰富的经验。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沙俄的政治高压,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绝大多数职业革命家都是长期流亡在欧洲的。由流亡在国外的职业革命家来领导国内的工人运动是否会面临一些特殊的问题,列宁在书中没有论及(参见赫尔岑,1998;Miller,2019;Hillis,2021)。
列宁在《给一位同志的信》中提出,在社会民主工党中要同时建立
两个中央领导机构:中央委员会和中央机关报。这个设置从表面上看似
乎是复制了德国社会民主工人党中央机构的设置,但实际上,列宁的理
由完全不同。德国如此设置是基于广泛的民主和相互的监督原则,而俄
国如此设置,则是“鉴于必须严守秘密和保持运动的继承性”。中央机关报担负思想上的领导工作,而中央委员会担负直接的实际的领导工作。如果其中一个委员会遭到宪兵破坏,另一个委员会能够马上把工作接过来。两个委员会之间的协调性问题则通过统一的党纲和定期联席会议来保证(列宁,2013:2)。列宁在论及由党的全国性会议产生两个中央机构的办法时,因为这些会议都是在国外召开的,所以提出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选举制。而在俄国国内,由于宪兵的破坏,“各种大会和会议在俄国只能作为例外偶尔召开,并且要极其谨慎,只许‘优秀的革命家’参加”(列宁,2013:7),所以,地方机构的产生主要采用的是集中制而不是广泛的选举制。这再次说明列宁绝非一味排斥选举制,他只是反对在受宪兵威胁的情况下采取“广泛的民主制”这种儿戏般的做法。一旦条件发生变化,列宁的看法也就有所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列宁在 1906 年把“集中制”调整为“民主集中制”的原因。
地方与中央的关系对于中共来说具有特别的重要性。一方面,中国
是一个大国,中共又是一个大党,各地差异巨大,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另一方面,中共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长期面临敌强我弱的局面,中共建立的农村革命根据地被敌人重兵四面包围、纵横切割,战争的特殊性又要求对敌反应的敏捷性和军事行动的灵活性。因此,既需要建立起一
个中央统一领导、令行禁止、步调一致的党,又需要给地方留出足够的
自主行动空间,如何把握两者的平衡,是对党的领导艺术的一大考验。这一点在《军事发包制》一文中已有专门论述,此处不再赘述(应星,
2020)
本文从比较历史社会学和组织社会学的视角,在俄国社会民主工
党与俄国革命民粹派、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以及中国共产党的比较意
义上,重新解读了列宁的经典著作《怎么办?》。下面再讨论若干延伸的
历史比较问题。首先,“列宁式政党”与西方资产阶级政党在组织原则上的比较。萨托利(2006)将政党的基本类型划分为“作为部分的政党”与“作为整体的政党”(“列宁式政党”即属于此类)。他从语源学和政治思想史的
角度考察了“作为部分的政党”,并总结了此类政党的三个基本特点:政党不是宗派;政党是整体的部分;政党是表达的渠道。他同时分析了“作
为整体的政党”的基本特征。萨托利的这种类型划分是有启发性的,对
“作为部分的政党”的分析也是精辟的(也可参见曼斯菲尔德,2022),但他对“作为整体的政党”的分析是不够深入、贴切的。他只是把“作为整体的政党”简单当作“作为部分的政党”的镜像。而亨廷顿(1989)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提出了将列宁的《怎么办?》与麦迪逊等人的
《联邦党人文集》进行比较的问题。他认为,“对马克思来说,关键是社会阶级,而对列宁来说,关键却是政党。马克思是一个政治上的原始人,
他不可能发展出一门政治科学或政治理论,因为他不承认政治是一个
自主的活动领域,也不认为政治秩序是超越社会阶级秩序之上的。然而列宁却把政治制度即党提高到社会阶级和社会势力之上的地位”。“列宁用一个有意识地创立、构建和组织起来的政治制度代替了一个无定
形的社会阶级。通过强调政治的优先地位和作为政治制度的政党,强调需要在一个‘广泛的革命联合’基础上建立起‘强大的革命组织’,列宁就为政治秩序奠定了先决条件。在这个方面,列宁和麦迪逊之间,《联邦党人文集》和《怎么办》之间的共同之处是十分引入注目的。两者都是注重实际的政治学家的大手笔,分析了社会现实,提出了足以构建政治秩序的理论基础。列宁处理的是阶级,而麦迪逊处理的则是派别”(亨廷顿,1989:308、310)。亨廷顿的这种分析是有某些启发意义的。不过,需
要看到,他否定了马克思的阶级政治,把列宁抬高到与麦迪逊并列的新政治秩序的奠立者。然而,美国的建国有着深刻的新政治科学基础,并不仅仅是对派别问题的处理(参见伍德,2016)。如果完全抽去了阶级政治的基础,“列宁式政党”“组织的武器”就无异于特卡乔夫式的“密谋”
组织。借用中国传统的术语来说,这样的分析往往只触及了“组织的武器”所谓“术”的层面,而完全无视“道”的层面。塞尔兹尼克(Selznick,
1952)给我们所展示的就是这样的分析例证。今天我们应该像伍德分析美利坚共和国的缔造一样,赋予“组织的武器”以新的分析视角,将
“道”“势”“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其次,改组后的国民党与共产党在组织机制上的比较。1924 年中
国国民党改组时借鉴布尔什维克的组织模式,建立了一套与其过往迥
异的政党组织体系。所以,在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与共产党也具有某
种可比性。总的说来,国民党对苏俄的学习更多着眼于组织技术层面,
但其借鉴流于表面,未能有效地吸收布尔什维克的组织内蕴,既无严密的党员吸纳机制,亦无健全的基层组织,衍为新瓶装旧酒,重上层轻基层,重军事轻政党(王奇生,2010)。而中共对苏俄的学习既得其政党组织的精髓,又根据中国革命的实践加以调适,最终成型为一个组织严密、根基深厚、极富战斗力的所谓“列宁式政党”。 再次,本文虽就中俄两党的组织形态已多有比较,这里还可以再作
一点延伸分析。从革命道路来说,苏俄和中共走的都是暴力革命的道
路。但是,苏俄的革命主要是通过城市暴动、工人罢工和士兵哗变进行
的。“十月革命”的胜利不是通过大规模的革命战争取得的,苏俄红军是在革命胜利以后才自上而下开始建立起来。而中共革命经历了长期艰难的农民革命战争,以根据地为基础,通过自下而上地创建红色武装,逐步由农村包围城市,最后才取得了全国胜利。中共的成长与军队及农村革命根据地密不可分,这也就决定了中共与布尔什维克不同的组织形态。毛泽东(1991b:541-543、547)在六届六中全会时强调,“革命的最新任务和最高形式是武装夺取政权,是战争解决问题。……在中国,主要的斗争形式是战争,而主要的组织形式是军队。……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但是有了枪确实又可以造党,……还可以造干部,造学校,造文化,造民众运动”。所谓“枪造党”,也就是说军队是中共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最主要的组织形式,主要靠军队来推行党的政策,打造新的社会。毛泽东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主要是红军和苏区领袖,到长征时期和抗战时期才逐步成为全党的领袖,其一生对军队情有独钟,即使后来到了“文革”时期,军队也基本保持了稳定。所以,在理解民主集中制在中共成长史中的意义时,军队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军队中党与枪的关系、军队与地方党组织的关系、军队与军队的关系、根据地与白区的关系,这些都是理解中共组织形态史的关键环节。中共对民主集中制原则的四条总结——“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从表面上看与列宁的建党思想颇为相近,但只有把这些原则的内涵放在中共及其领导的人民军队波澜壮
阔、艰辛曲折的历史过程中,才能体会其复杂而独特的意蕴(应星,2016a)。最后,我们再回到中国当下的单位制和组织研究。目前这些研究的一个普遍不足在于过于偏重技术化、机制化和行政化的研究,而缺乏政治性的研究,缺乏追溯组织制度的渊源流变的自觉意识。如果仿照霍布斯(1985:1)的说法,组织不过只是国家和政党机器中的“齿轮”“发条”
和“游丝”而已。如果没有对这台机器的“灵魂”的研究,没有对那些林林总总、新旧混杂的零件如何以及何时“配置”成整台机器的研究,那么,我们的分析就会始终在技术层面打转。而从比较历史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基于“追根溯源的事件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应星,2023),将组织制度史与组织形态史结合在一起,也许是一条通向对单位和组织的政治研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