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邑乡村记忆】世界遗产的文化底蕴:郑国渠首谷口草堂考(上)

2024-06-12 09:00   陕西  
 位于泾阳县西北北仲山麓的郑国渠首遗址,于2016年11月8日被国际灌排委员会评定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成为泾阳享誉全国的世界遗产金名片,而位于遗址区内的明代谷口草堂(书院),则为这一世界遗产增添了独特的文化底蕴。笔者前有两文《明代范村里洪口湾吕氏》与《郭郛、吕潜与谷口书院》,力图考证明代泾阳“谷口书院”的存在,然而由于资料奇缺,仍存在很多问题不能解决。其中如书院建立时间、具体位置,及建筑规模均未说清,事实上不少信息均经推论所得,甚至连书院名称都有道听途说之嫌。最初目标以解决书院是否存在为主,毕竟明清两代七部县志对此无任何文字记载,笔者首次发现也是在黄宗羲《明儒学案》中,该书所载吕愧轩、郭蒙泉两人,词条下都提到了“讲学谷口洞中”,故而将该书院断语为“谷口书院”,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草率了。
泾邑天命君有公众号“泾邑风物志”,在24年5月12日将《明代范村里洪口湾吕氏》发布后,当日就收到热心网友“周日没有空”回复,并将《谷口草堂记》图片经友张俊先生转交。笔者阅读整理该文献后,发现该文为当年书院记事碑文,为首次发现的谷口草堂书院直接证据,使得前面两文疑惑均得解决。
一 从谷口洞到谷口草堂
泾阳县地方文化研究者对明代书院掌握资料实在不多,据究明代泾阳书院有两处,其一为泾阳县东北孟店(旧属泾阳)集贤书堂,第二为西北张家山谷口,两者从时间上相差不大,存在时间为嘉靖《泾阳县志》之后,明志未载无可指摘。然而以后六部清版县志也无记载,实在不可思议。从而导致后世研究者只能通过只言片语进行推论,故不免错讹百出。以张家山谷口的书院而言,或曰谷口书院,或曰谷口洞书院,原自各人所获文献不同。

1.1谷口洞、谷口书院叫法由来

谷口洞书院的叫法,源自黄宗羲儒学案,他在吕愧轩词条下有语:“与郭蒙泉讲学谷口洞中,从学者甚众”。近年来王桥镇西木梳湾村出土一方旧碑《明庠生秀岩吕君之墓》,碑主“庠生”吕秀岩为明代本邑举人吕潜的侄子,碑载文字:

当是时,舅氏与郭郡守倡绝学于谷口洞中,而君遂从郭公学。

《明儒学案》上的说法似乎从出土碑志方面得到印证,“谷口洞书院”的叫法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至于研究者称之为“谷口书院”,推其因是该书院位于谷口而得名,毕竟泾阳县西九嵕山与北仲山之谷口,是久负盛名的郑国渠源头所在,在我国水利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因为记载该书院名字的文献以前没有发现,故而以地为名,谷口书院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顺理成章未必就真实,所谓谷口洞并非该地有特别的山洞,也有可能是当地习惯上的窑洞,以前也有人指着泾河边上层层叠叠的窑洞说,此为当年谷口洞书院旧址。同样谷口书院也不是该书院的真名。那么,明代谷口一带的书院真正的名号是什么?网友发来的《谷口草堂记》非常顺利地解决了这个悬而未解的问题,使泾阳明代教育研究向前推了一大步,该文载:

又前为大门,颜其门曰:谷口草堂,故人遂呼为谷口草堂,由是谷口草堂之名闻关中矣。

该文撰写者为明代嘉靖辛酉年湖南籍进士艾穆,本为岳州府平江县人,如何对泾阳县一个小小的书院这样了解呢?该文可信度又如何呢?

1.2《谷口草堂记》的由来

万历版刊刻的《艾熙亭先生文集》,卷四载有《谷口草堂记》(下称“草堂记”)一文,详细记录了谷口草堂(书院)的情形。要说该文由来,必须说说明代泾阳举人吕潜,也就是文中反复出现的愧轩君。明代泾阳籍进士魏学有《魏恭襄文集》传世,录有《明故工部司务愧轩吕君墓志铭》一文,讲到吕愧轩考中举人(嘉靖丙午,1546年)之后,在隆庆(1567-1572)年间以乡贤被荐出仕,特授国子监学正,论官级别不高仅正九品,却有极清贵的身份。

“草堂记”作者艾穆,在嘉靖四十年(1561年)考中举人,一直在恒阳书院讲学,隆庆五年(1571)进入国子监成为助教。根据艾穆在《谷口草堂记》中的描述,如“愧轩君与余同官国子”语,可推断吕潜入国子监时间也应在1571年,吕潜墓志有“寻升司务”之语,故其在国子监任期非常短。两当事人中举后人生经历相似,同在基层书院进行教育工作,又一起在国子监任教,更容易引起人生共鸣成为朋友。

“草堂记”行文有“尝谓余抆泪诵都谏公语曰:吾进叨近侍不能为,君补阙拾遗以裨明盛之理,退而治山房,聚族乡人。他训而善其俗,亦吾里居事也,嗟嗟都谏公之志,盖如此”等语,行文中的“都谏公”为吕愧轩之父吕应祥。吕应祥,明代泾阳范村里洪崖村人,正德十四年(1519)举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从其文可知艾穆著文时吕应祥已去世,吕应祥生于1493年,于1564年去世,距离写文时至少已过去了七年。

吕潜与艾穆相处时间不长,因共同经历更能产生思想上的共鸣,所以吕潜就请艾穆为谷口草堂写记事碑,以纪念吕应祥对地方教育的贡献。艾穆或许对谷口书院不熟悉,然而有当事人之一的吕潜来陈述事实,因此“草堂记”记述事实可信度应该更高。

1.3谷口草堂的规制

当前泾阳地方研究者对谷口草堂(书院),要么持有怀疑态度,要么对其规制模糊不清。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同雾里看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距离县城数十千米的乡间,穷乡僻壤的山里,秉持存在的人也不免对其规模具有疑问,笔者曾认为不过是几间屋宇,一群举人或是秀才切磋儒学,要强说书院也成,然其更具有文化沙龙性质。友“周日没有空”的发现,犹如拨去浓雾使得书院以清晰面目呈现在诸人面前,为方便特将部分语句简录如下:

嘉靖己亥,都谏公以直言罢归,见四方士从愧轩君游者,又复駪駪集。遂令即其地构堂,缭以高垣,南北长若干,东西阔若干。窟山为洞类蜂房,前为书楼六楹。讲堂六楹,堂名“仰郑”,郑盖谓子贞云。东西为斋房,各四楹,以居来学者。又前为大门,颜其门曰谷口草堂,故人遂呼为谷口草堂,由是谷口草堂之名闻关中矣。

从上述文字来看,书院建造当在嘉靖己亥年,即1536年。当时吕应祥朝廷为官,因直言获罪被罢归故乡,本来郁郁不乐的心情却因其子吕潜、弟子郭郛等人作为而感到有些意外。他看到两人身边集聚许多志同道合的文友,就如同当年他未入仕途前的景象,年轻人孜孜向学之心更盛从前,使他回忆起入仕以前的求学情景。当年吕应祥读书,在仲山余脉张家山寻求一安静所在,即当时功臣祠、龙王庙后的窑洞中,前有泾水为伴,后有仲山为靠,几十年如一日形成习惯。苦则苦已,然乐在其中,时间既久不免也吸引了一群志同道合之文友,就如同现在的吕潜与郭郛。想起当年情形,于是他便在功臣祠西边开始建造谷口草堂(书院),其规制从后向前分别为:

最里层为诸学子居住之所,依其地形层层叠叠开凿窑洞,密密麻麻犹如蜂巢。

其前为书楼,宽约六间,至少两层,类似图书馆以供学子之用。

再前为讲堂,其名为“仰郑”,其义为崇仰西汉末年隐士郑子真,据传郑子真曾隐居泾阳谷口,故以其名之。

讲堂两侧东西分布斋房各四楹。

谷口草堂正门大字书写“谷口草堂”。

我们现在看到的“草堂记”,草堂建筑数据有些模糊,估计有些连吕潜本人都忘记了,所以行文时才有一些不确之语,例如“缭以高垣,南北长若干,东西阔若干”,还有最后一句堂成于某年月日,愧轩君鑱石草堂而碑之。由文末语来看,《谷口草堂记》就是为后面刻碑做准备,最后刻成与否,碑立何时真不好断语。此文却是依据当事人资料撰写的,据后来回忆清代曾有好事者,在书院旧志立碑纪念吕潜与郭郛读书之事,但没有讲到“谷口草堂记碑”,故可判断要么是未刻立,要么立碑不久就被毁掉了,否则明末陕西省志、泾阳清代康熙县志不会只字不提。
再说谷口草堂建筑规模。吾友泾河钓叟长期研究清末书院教学,曾就谷口草堂建筑与其交流,他讲根据“草堂主”来看谷口草堂建筑规模,并不弱于清末泾干书院,泾干书院花费白银一万余两,谷口草堂也不会少,也当在万两左右。而这笔巨资源自于何?吕应祥可能没有如此财力,明代书院民间性质更强,官府色彩更弱,是地方士绅集资而成,还是其他,尚需进一步发现。
谷口草堂的位置

古人编写志书,在绘图方面实在令今人无语,谷口书院具体位置的确定同样也存在多种说法,总其说有四种:其一在今天泾阳泾惠渠渠首管理站以北;其二在原来张家山水泥厂一带;其三可能在今天郑国渠遗址博物馆前的台地之上;其四在今岳家坡村北一带。之所以有这四种说法,实质上依据村人回忆进行的臆测,由于各人采访对象不同,所得信息不一,故而不免众说纷纭。

2.1龙王庙、二功臣祠


《谷口草堂记》明白清楚讲到其具体位置,原文如下:
又渠前筑堰障水故,又名洪堰渠。左二庙,一龙王庙,一功臣祠。龙山吕都谏公尝读书二庙后之名洞中,携冢子愧轩君与门人郭蒙泉君,授经四方负笈之士駪駪集,都谏公曰:洞中故不足容多士。因翔览二庙之西得隙地,背仲山面崇冈,泾水环之如带,喜叹曰:“佳哉地也!可以萃俊而讲业矣,吾将筑草堂居焉”。

行文中提到的洪堰渠,其历史可追溯到唐代。明代时唐代渠工信息基本无存,之所以行文如此,不过是为了说明该地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前文所讲“仰郑”其义也在此。渠道以北有两个庙是重点,其东为龙王庙、西为功臣祠(后来合称“二功臣祠”),最西边就是谷口草堂。泾阳县旧志及附图对龙王庙与功臣祠两处建筑有标注与介绍,并无谷口草堂任何信息,现将旧志两建筑有关信息截图如下:
 从所截之图来看,实际上还是没有办法弄清龙王庙与功臣祠的具体位置,究其原因县志上所谓的舆图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地图,方位既不精准,也无比例尺,根本不能定位与计算,因此也只能结合民间采访与文献史料共同判断。
吕应祥曾为功臣祠写过一篇庙碑,收录在泾阳县旧志之中,其名《重修二功臣祠记》,对功臣祠的规模有所记载:

二功臣祠惟正殿仅存,乐楼翼室门垣俱颓泐无遗……先崇正殿六楹,享堂四楹,次乐楼大门、耳门、伶室。创建圣母殿三楹,皆宏壮巩固,丹雘孔炜环垣维新。

该文记载嘉靖三十四年的关中大地震,功臣祠与显圣庙(龙王)被震塌,功臣祠重修于1558年。从吕应祥记载来看,功臣祠规模不小,有山门、耳门、伶室、乐楼、享堂,并有阔有六楹正殿及三楹的圣母殿。其实泾阳旧志也有错误,那就是对功臣祠的理解,从吕应祥记载来看,功臣祠所祠者有两神灵:

其一为邓候,据传为邓候,乃东汉云台二十八宿之一,助光武打得天下,封高密候,后敬为太尉,其事在《后汉书》所载甚详,后为皇家诏祠天下。

其二为普济王,其实就是泾河龙王。吕应祥笔下有文:

惟显圣不见经传,而湫之神在于真宁,因原隰以立名,壅澄渟而宅柱,征诸旧俗固知疏作之,因视厥洪源,但毓灵长之德,其地盖水府之别馆,其神即天地之右弼,故能蓄洩雷雨,含阴阳,施德于人,被于物也,昔宋帝为民请雨,驿骑持锦繖挈巨瓶,挹其灵湫,归于内殿,大澍千里,始封应圣侯,遣官建祠湫前,春秋祀焉,及昭宗光化三哉追封普济王,皆所以答神降之祥酧雨施之惠也,至兴国二年闰七月五日改封显圣王,所以报灵祝而昭睿睠也,此真宁庙碑之所载

唐传奇《灵应传》,有关真宁资料如下:

“城之隅有善女湫┅┅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岁之水旱祓禳,皆得祈请焉”……(善女湫神自述其祖)“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凌人,为世所重。”

善女渊神灵自述与吕应祥二功臣的记载完全吻合,故而可知庙中所祀之人为普济王。

2.2从龙王庙、功臣祠到二功臣祠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笔者推断其实与艾穆笔下的记载有矛盾之处,究其根底还是吕潜造成的,吕潜讲有两个庙,在两庙(龙王庙、功臣祠)之西建造谷口草堂,笔者推断龙王庙与功臣祠实为一庙。说实在话,笔者发现这一问题就连自己都不好理解,好在这一推论并不能影响谷口草堂位置的判断。

也就是说吕应祥笔下的二功臣祠就是龙王庙,也是显圣庙。泾阳明代旧画出龙王庙与功臣祠,一点问题都没有。清代旧志的问题就大了,吕应祥在庙碑中记载有这么一句话,笔者最初也没有注意到,导致困惑许久,其文:

兹祠之建因民祷雨无应,乞湫於真宁之湫,至甘泽应时而降,遂合祀。邓侯之祠是酬报德之典,岂淫祠之可拟也,故揭其楣曰二功臣祠云。

从其文可以看出,原来此处有两庙。其一功臣祠,所祠者为东汉邓侯,目的在于酬报德之典;其二为龙王庙,所祠者为普济王(以前称显圣王),为求雨所需。嘉靖大地震之后,两庙合二为一,由功臣祠变为二功臣祠了。清代康熙旧志作者根本没有考虑新发生的变化,对舆图一节基本照抄,后世续修者为图省事,基本采取与康熙志同样的态度,才导致了后世困惑丛生。
2.2谷口草堂具体定位
从吕应祥对功臣祠的描述,综合艾穆对谷口草堂的描述,两建筑所占土地面积较大,至少需要一二十丈的入深。假定笔者功臣祠及龙王庙的判断错误,其所占面积还要更大,然而根据张家山一带山、河、渠的分布与走向来看,适合的地点并不多。首先排除掉了泾惠渠渠首管理站以北(二龙王庙),其次排除了今岳家坡村西,合适的仅剩两处,即张家山水泥厂与郑国渠博物馆两处,其实这两处位置只有210米。

再综合《谷口草堂记》行文,有“因翔览二庙之西得隙地,背仲山面崇冈,泾水环之如带,喜叹曰:‘佳哉地也!可以萃俊而讲业矣,吾将筑草堂居焉’”语。

能同时符合“背仲山面崇冈”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原张家山水泥厂的位置。用现代地图测距离,距离渠道边有218米,当然后世建厂时有大开挖痕迹,即使考虑这个因素,其距离渠道依然有80米,约合二十六七丈。之所以不再考虑郑国渠博物馆,其一是为台地,面南并无“崇冈”感觉;其二,尤处山处之区,读书环境感觉不佳;其三,坡势相对较缓,挖凿窑洞不能做到“窟山为洞类蜂房”。

2.3以前谷口草堂(书院)定位的错误

笔者以前曾写短文《郭郛、吕潜与谷口书院》,将谷口书院的位置定位为张家山郑国渠博物馆以南的高台上,其实在当初就考虑其崖底下窑洞,又加上听信该处为三龙王庙所在,故而虽心中疑惑不断。又因不自信缘故,认为谷口书院规模不大,生员不广,限于资料只能将其位置断在该处。数年以前白描老师在写《天下第一渠时》,考察本地风物人情,就将他带领到博物馆前,泾渠北边土崖下,指着那层层叠叠的窑洞,说是谷口书院遗址。现在想起来,不由感到惭愧至极,为自己的武断深感不安。

作者简介:天命君 地方文化爱好者。

泾河文化研究
挖掘、整理和研究泾河水利、经济、民俗等人文资料,编辑出版有关泾河流域的文化书籍。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