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便闻得哭声。
听来该是一群女子,凄绝婉转,好不哀恸。
路人闻之纷纷驻足,有胆大者,凑上前去遥遥一望,皆是身形婀娜,缟素难掩清丽之姿。
心中不由感叹,不知又是谁家妻妾,年纪轻轻便守了新孝。
议论间不免有些妒意:“谁家的美娇娘,人都死了还有甚可留恋?不如与我做妾去!”
众人哄堂,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那不是师师姑娘吗?我说今儿个在楼里没见她呢。”
这才定睛看清,那为首的,正是千金难买一笑的谢玉英、陈师师,围在一旁泫然而泣的,皆是娼妓乐伶,青楼头牌。
惊骇之间,众人目光移向坟头,如此说来,这里面躺着的该是......
咸平三年(1000年),崇安城内(今福建武夷山)。
家中父亲柳宜,为官以来屡次高升,迁至国子博士,两位兄长柳三复与柳三接正在为科考准备,皆是满门高官,不知何等荣耀。而这柳公子年纪尚轻,虽无功名,却一直聪敏好学,亦有为官之相。如今娶妻成家,新妇也是家世清白,美名在外,不知羡煞多少人。他心中动容,覆上她的手:“你只管放心,既拜了天地,我柳景庄此生定不负你。”这桩婚事虽始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两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新妇果真是长辈看重之人,温存缱绻之余,也不忘随时提醒一二,科考在即,功名要紧。柳三变抓住爱妻欲剪灯烛之手:“来,看为夫给你写的词。”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
未返神仙行缀。
取次梳妆,寻常言语,
有得几多姝丽。
拟把名花比。
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
细思算、奇葩艳卉,
惟是深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
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
忍把光阴轻弃。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
少得当年双美。
且恁相偎依。
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
愿妳妳、兰心蕙性,
枕前言下,表余深意。
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未读完,有人的脸已比烛火还红,娇嗔道:“怎说就是写给我的,通篇也没见人家的闺名。”柳三变见她如此,不由打趣道:“不是给你,还能给谁?”语调温柔,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你是我的,我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连名字也不可以。”一声灯花炸起,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在纸上被铭记。咸平五年(1002年),十九岁的柳三变通过乡试,将离故乡去往汴京谋取功名。本要上京的他,一路在苏杭流寓六年之久,结识了不少秦楼楚馆中的女子。这些女子不仅色艺双绝,更有才情,家中妻子虽好,不免过于乖巧端庄,不能与他唱和,加之二人相隔千里,相思之情便渐渐淡了下去。他不仅沉醉于听歌卖笑的浪漫生活之中,还凭借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声名鹊起,好不得意。望海潮·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
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
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家中妻子望眼欲穿,日日顾盼,却只听得丈夫流连花丛的消息,忧虑过甚,终于成疾,久病不起。
噩耗传来之时,他正在汴京的勾栏瓦舍中倚红偎翠,怀中正是他的新欢——楚楚。
最终,那个他曾许诺此生不负的女子,连名讳都未曾留下,只得轻飘飘的一首词,便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了一生。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
有天然、蕙质兰心。
美韶容、何啻值千金。
便因甚、翠弱红衰,
缠绵香体,都不胜任。
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
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
闭香闺、永弃鸳衾。
想娇魂媚魄非远,
纵洪都方士也难寻。
最苦是、好景良天,
尊前歌笑,空想遗音。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
千古暮云深。
自此,愧疚的种子便在他心中埋下,身旁环肥燕瘦,却只觉空空如也。
即便如此,他也未忘自己的志向,唯有金榜题名,方能告慰亡灵。是日,筵席之上,不少文人才子皆列坐,身旁不乏歌妓名流,或谈或唱,曲水流觞,酒令飞花。柳三变眼神飘忽,却不慎与另一道目光撞了个满怀,只觉心中一颤。觥筹交错间,他依稀已看得自己金榜题名时,怒马鲜衣踏遍京城的模样,又得佳人青眼,不觉诗兴大起。长寿乐
尤红殢翠。
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
罗绮丛中,笙歌筵上,
有个人人可意。
解严妆巧笑,
取次言谈成娇媚。
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
人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
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
便是仙禁春深,
御炉香袅,临轩亲试。
对天颜咫尺,
定然魁甲登高第。
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
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为了讨虫娘欢心,柳三变常常为她作词,赞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引满座少年竞折腰。柳三变自然乐得效劳,在与这些女子的朝夕相处之中,切身体会到她们的苦衷与辛酸,了解市井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写出许多优秀的词作。大中祥符二年(1008年),胸有成竹的柳三变赴考场,求功名。原来,宋真宗最不喜奢靡浮夸,于是圣笔一挥,“属辞浮糜”四个字,便将他的仕途拦腰斩断。年轻气盛的柳三变如何肯依,誓要再考,但终究心高气傲,满腔怨言,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便横空出世。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可放浪惯了的柳三变哪里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照旧每日眠花宿柳,一首首词从歌妓口中唱出来,传遍大街小巷。虽然如此,他却还是坚信自己一定能考取功名,并未放弃。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柳三变再赴考场,却又失望而归。官场失意,他本以为在情人虫娘身上能找到慰藉,可虫娘却反过来埋怨他太过张狂,不懂收敛锋芒,方落得如此下场。柳三变自小家境殷实,兄友弟恭,未受过流离之苦,亦未尝过人情百态,而虫娘混迹欢场多年,谨小慎微,唯恐一脚踏错。身世与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人,在短暂的激情退去之后,只剩下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的苦涩。
天禧二年(1018年),不出所料,他三度落榜,而长兄柳三复则进士及第。论文才见识,兄长皆不如他,可兄长登科,他却再三落第。此时坊间便有传闻,说柳大才子酒后大放厥词,痛斥天子居庙堂之高而不闻民意,享百姓供奉却不懂百姓之苦。“这里的女子个个色艺双绝,有情有义,却被逼到为娼为奴之境,究竟是何人之错!”天圣二年(1024年),放榜之时,仁宗对此事早有耳闻,便道,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划去柳永之名,命他“且去填词”。四度落榜,柳永愤而出京,漫游渭南,鄂州等地,干谒仕进。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放宽标准,柳三变跃跃欲试,又害怕历史重演,便为自己更名柳永,字景庄也改为耆卿。可惜的是,他虽登科,却不得重用,只得一个余杭县宰之职,途径江州,照例流浪妓家。酒劲上头,柳永只觉丝竹之声吵得头痛,便借故离席,到后院廊下透气。余光一瞥,只看得转角一处厢房虚掩着门,不似有人,却有清雅檀香之味,徐徐而来。案上摆着一册《柳七新词》,打开一看,却不是原版,而是用簪花小楷,细细抄录而来。转身一看,原来是刚刚还在台上作舞的英英姑娘,忙上前赔罪道:“柳某一时好奇,姑娘莫怪。”那谢玉英也不是真想怪罪他,便道:“大人若是有心赔罪,便为小女子作词一首,可好?”柳腰轻
英英妙舞腰肢软。
章台柳、昭阳燕。
锦衣冠盖,绮堂筵会,
是处千金争选。
顾香砌、丝管初调,
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
逞盈盈、渐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趋莲步,
进退奇容千变。
算何止、倾国倾城,
暂回眸、万人肠断。
那谢玉英原就仰慕柳永才名,见他如此奉承自己,自然喜不自胜,含羞不语。柳永虽流连花丛多年,却是头一回遇上如此欣赏自己才华的女子,满篇笔墨在他看来只有两个字,懂我!
两人缠绵一阵,柳永不得不启程上任,惜别之时,答应她绝不变心,而谢玉英也发誓闭门谢客,只待柳郎。虽然这三年他又结识了不少名妓佳人,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引为知己的谢玉英。途经江州,柳永去寻英英,却得知她陪客喝酒去了,他心中惆怅,暗恼佳人不守旧约,遂在花墙上题词道:谢玉英回去看到,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她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几番思忖后,打定主意变卖家私,前往京城寻找柳永。陈师师听闻后,也感于她一番痴情,许她在东院住下,与柳永夫妻般相处。宝元二年(1039年)至皇祐元年(1049年),柳永先后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泗州(今安徽泗县)判官、西京(今西安)灵台山令,后又转官著作郎,改任屯田员外郎,以此致仕,定居润州。做官期间,他为政有声,深谙百姓疾苦,被称为“名宦”。而他的情,却如浮萍,无根无依,逐水而流,雨露均沾也。柳永一生,看似多情却从不滥情,身旁从不缺女人,但他的内心始终是孤寂的,只有在那些与他同样不得志的女子身边,他才略有归宿之感。他与她们,是彼此取暖的惺惺相惜,而非见色忘义的皮肉之情。楚楚,虫娘,谢玉英,陈师师,香香,瑶卿......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她们美丽,睿智,重情重义,其中也不乏与柳永一般有才学之人,却遭命运捉弄。柳永放浪多年,身心俱残,最终于皇祐五年(1053年)与世长辞,死在名妓赵香香家中。谢玉英,陈师师等感他知己之恩,凑了笔钱为他安葬,送葬那日,全京城的妓女都自发前来,半城缟素,一片哀声。后记:柳永去世三月之后,谢玉英哀痛难当,竟也随他而去,陈师师等人感念她一番痴情,便将她与柳永合葬在一起,两人之间的情缘,也算有了一个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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