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葱细点】河捞面,那是一种境界啊

文摘   2024-11-23 06:00   山西  


傅山先生为河捞面写了一首诗
文 | 马绍民

傅山属于明清中国最顶级的文人,但明亡后,他在太原西北边山隐居不出,远离官场,潜心学问,同时对“神仙之道”的养生学颇有体味。他在七绝《青羊庵》中吟道:

紫云青树石庯庩,
花插牵牛小胆觚。
一缕沈烟萦白牖,
先生正著养生书。

“庯庩”,读bū tú,意思是高低错落的房子。“小胆觚”,是器型如悬胆的小花瓶。读罢此诗,脑海里会浮现出紫云、青树、石屋,纸窗、沉烟、花觚,牵牛花淡,朱衣道人写书的画面。

这画面静如秋潭,就狠狠养生啊。

傅山先生对调养生息极其讲究,对身处整体不如意的大环境里,如何让自己活得尽量如意一些非常认真。啥是啥,发誓不做清廷鹰犬,不等于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珍贵无比的生命过程,必须追求一些质量,活得那么糙,太没意思。

傅山先生认为养生不非得每天嚼花瓣儿喝露水,而应该重视素常的“人事”,其中一日三餐,是最大的“人事”,必须得到最精心的对待。

傅山养生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努力使膳食在调养身体、益寿延年方面发挥关键的作用。

他对中国烹饪史贡献出的三晋智慧,世人皆知的,是研发出了独特的太原美食——“头脑”,但很多人不知道他对寻常面食“河捞”更为情有独钟,专门为河捞写过一首诗:

合络出纤手,
蚍蜉糁太妖。
绿微白凤髓,
羹失绵羊臕。
滑嫩难胜箸,
晶莹不忍挑。
红裙花戴雪,
风味想如荍。

河捞,在这首“杂诗”中写成了“合络”,可见那时这种面食的名称还没有固定。诗中“绿微白凤”的“臕”,是“膘”字的异体字;“风味想如”的“荍”,不要误认为莜麦的“莜”,而是“荞”字的异体字。

顺便说一句,傅山先生偏爱使用异体字。学习书法的都知道他的《啬庐妙翰》,在这篇书作中,他把书写异体字的风气推到了令人瞠目的境地。比如一个“于”字,他会用三种不同的异体字书写,导致这个手卷令书法学习者望而生畏。

这种风气,其实是明清之际文人们的共同嗜好,形成这种风气的背后,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因此我们读傅山先生的河捞诗,不能被这种“炫学”带偏了节奏,而要紧紧扭住“河捞”二字来理解这首诗。比如“红裙花戴雪”中的红裙”,不过是漂浮在面汤上那袭辣椒油的拟人化描写

概括起来解读这首诗,首联赞河捞之出,颔联夸河捞之色,颈联摹河捞之形,尾联叹河捞之味,形制严谨、主题突出、文字绮丽、活色生香、堪称一绝。

在大儒傅山笔下,河捞出自丽人纤纤玉手,自然妖艳惑人;面条晶莹似白凤骨髓,羹汤香醇赛羊脂浓滑;河捞面盘绕盂中,一如浴女热汤新沐,何忍筷箸轻慢亵玩;但最终还是没能抵御舌尖味蕾的诱惑,吃完这一碗,会永远想念这种荞面味道。

经太原大才子这么一写,并州一盏荞麦面,玉馔珍馐无颜色。河捞面,铁定是汾畔佳肴第一。

傅山先生还对河捞面的历史作了一番考据。他认为太原人吃河捞面的历史,可以上溯到145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

他在一篇杂记中说,北朝高齐时代,晋阳城宫中招待贵宾吃的“促律忽塔”,其实就是河捞面。不要把“促律忽塔”当做什么鲜卑语,而是一个象声词,就是吃河捞面这种汤汤水水、热热乎乎的面食时,嘴里发出来“出溜呼啦”的声音而已。

这种妙解,真让人豁然开朗。

除了拟音的“促律忽塔”,河捞还有“河漏”的别名。

傅山先生曾在一篇文中说,他最爱吃的太原美食是烧饼、大锅粥、河漏面。还说吃河漏时他要“多进一半碗,如梅冬青之劝我也”。先生对荞面河捞的爱,简直如诗如画、直抵骨髓深处。

关于“河漏”,民间有传说称,先民们最早制作这种面食时,是先在一只粗牛角上钻几个粗麻线般的眼儿,然后把稀软的面团置入其中,面线自然下“漏”,坠入大铁锅翻滚涌动的“河”中。“河捞”之名,更源自此。

民间还传说,“河漏”之名之所以没有得到流传,原因是康熙皇帝时曾下令普查地方饮食,太原府“河漏面”呈报上去后,因其名称怪异吸引了康熙目光,于是传膳品尝,食罢龙颜大悦。但皇帝觉得“河漏”之名有损河清水晏的盛世气象,不吉不雅,于是依音加食字旁,改为“饸饹”。

坦率说,“饸饹”确实更像一种食物,但远没有“河捞”“河漏”形象传神。

中国食物的命名规律,大致有这样几种:

一是点出烹饪方法,比如红烧肉、扒海参、凉拌海蜇、醉虾、干煸四季豆煎饼、转盘剔尖、炝锅面、杠子馒头、烤馕

二是标明食材配料,比如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桂花蜜汁藕、台蘑炖鸡、猪肉炖粉条;

三是描摹造型,比如松鼠桂鱼、菊花鲤鱼、狮子头、锅盔、开花馍馍;

四是标记创造人和诞生地,比如东坡肘子、左宗棠鸡、北京烤鸭、德州扒鸡、西湖醋鱼、天津狗不理包子;

五是形容或寓意,比如佛跳墙、四喜丸子。

当然还有创制来源和名称传承比较复杂的,比如炊饼、馒头、头脑、羊杂割、以及太原的徐沟灌肠等等。

饸饹,如果只看这两个字,知道是啥吗?况且那个“饹”,一个读音是gē,就是“饭饹馇”的“饹”;一个读音是le,如此说来,“饸饹”要读成“和乐”才符合注音呢。

现在揪扯这些已经没啥意义了。因为山西近邻的内蒙古、陕西、河北、河南诸区域,大小饭店的招牌和食谱,河捞面确实都写作“饸饹”,食客和服务员都念“河捞”,无需纠结,大家都懂。再说饸饹已经与山西刀削面、兰州拉面一起,共同享有中国北方面食“三绝”之一的荣耀,叫成啥写成啥,不是啥问题了。

展开一点说,河捞面不单单只使用荞面为原料,小麦面、高粱面、玉米面、杂豆面、莜麦面,都可以加入到“红裙花戴雪”的队伍中来,以适应不同地域不同口味人们的味蕾需要。以前老太原家制作高粱、玉米、荞面和豆面河捞时,通常还会加入一定比例的榆皮面,增加面条的韧度弹性。唯莜麦面制作的河捞,为上笼蒸熟后配以荤素佐料,其实为一款风味独特的北方拌面。

北方人做河捞面,叫“压河捞”。压河捞,要有专用的工具“河捞床”。

老式的河捞床是一种状如农村铡草刀似的的用具,由“床身”和“压柄”两部分组成。床身是一段小碗粗的硬木,中间开凿有上下通透的圆形坑槽,在槽底固定一块锥上整齐小孔的铁皮或铜皮;压柄是一根稍细的木棍,其上固定着一截活塞状木芯,木芯正对床身上的坑槽。当压柄压下,木芯把坑槽中的面团挤压成面条,落至锅中沸水。

如要供很多人吃饭的大河捞床,体型就大得多,需要两三个人同心协力才能完成操作。

好河捞面,全凭好浇头,与北方花样繁多的面条一样,荤素自便、丰俭由人,可以山肴海味,也可一勺辣酱搅拌下饭。

养生专家傅山先生当然不会马里虎唐,他对钟爱的荞面河捞,总结出一套完全可上大台面的精致吃法。

他像个标准吃货似的说:

河漏,鸡汤第一,羊汤次之。新秋荞麦初下,最宜河漏。鸡、羊浓煮,杂以姜、椒,隔数日一顿,颇利老脾也。

他这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心得,得到了现代药理研究的支持。

产于北方高寒地区的荞麦,富含蛋白质、维生素、纤维素及镁、钾、钙、铁、锌、铜、硒等微量元素,确有预防和干预高血压、冠心病的功效,也利于降低血糖、血脂,还对软化血管、保护视力有所裨益。

但深研中医学的傅山,没有止步于食用当年最新鲜的荞麦,他还提出了用“养生水”替代普通井水或河水和面的建议。

所谓“养生水”,就是春天用枸杞、桑椹水,夏天用黄芪、薏仁水,秋天用山药、百合水,冬天用地黄、当归水。如果还能再细致一些,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体质,选择连翘、金银花、蒲公英、炭白艿等中药材煮成的水和面,那就更上一层楼了。

这个时候,傅山先生就让百姓人家填饱肚子的家常饭食,升级为一种极其考究的食补药膳了。

说不说吧,或许在傅山先生那里,日子一罐寡水,心境可煲靓汤。趣味点旺灶火,情怀煨出鲜香。人生何必苟且,箸端自有远方。如何浊世活着,全凭自己主张。小屋笨碗粗茶饭,亦可滋味厚且长。

傅山先生的河捞面,那是一种境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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