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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内经》“正气”概念内涵辨析
石翎笙 贺娟
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北京
I 摘要:“正气”在现代中医学中多与“邪气”相对称,是表达邪正病机理论的重要概念。然而《黄帝内经》中“正气”表达“正风”之义,本质内涵是与时节所应方位相正的风,具有一定的致病性,属于现代外邪的范畴。“正气”在魏晋南北朝最早出现生理性内涵,后逐渐成为“人体生理之气”的明确代指。再至宋代《素问遗篇·刺法论篇》以“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言彻底确立了“正气”生理之气的认识以及与邪气相抗争的对立关系,成为现代“正气”概念的重要理论依据。
在现代中医学中,“正气”多与“邪气”相对称,是表达邪正病机理论的重要概念。这种病机理论以“邪正斗争的盛衰”作为人体疾病虚实变化的内在机理,现已在中医学界达成共识。然考其发源,《黄帝内经》作为首次将“正气”概念应用于医学领域的文献,其“正气”表达的涵义与现代中医学截然不同。因此,本文对《内经》“正气”概念内涵及其后世历史变迁进行辨析与梳理,以望对中医邪正病机理论及术语规范有所助益。
在传世本《黄帝内经》中“正气”共提及12 处,见于《灵枢·刺节真邪》《灵枢·小针解》《灵枢·病传》《灵枢·九针论》《素问·四时刺逆从论篇》《素问·离合真邪论篇》《素问·举痛论篇》《素问遗篇·刺法论篇》8 篇。除3 处特例外余均表达“正风”之义。现分析3 处特例如下: 2 处见于《素问遗篇·刺法论篇》,其中“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成为后世将“正气”概念与“邪气”相对而称的重要理论依据。但《素问遗篇·刺法论篇》作为现代公认的宋代补遗篇章,其思想并不足以代表《内经》时期原旨,因而不足为凭。余1 处为《素问·举痛论篇》“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现代学界提出该篇恰好在“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处存有文字讹误现象。据田晋蕃[考证,传世本《素问·举痛论篇》讹“归、正”二字,如《新校正》云:“按《甲乙经》,‘归正’二字作‘止’。”原文实为“神有所止,气留而不行。”经校勘可知,《素问·举痛论篇》实际并未言及“正气”。因此严格来说,《内经》中的“正气”并不存在表达现代“正气”涵义的记载。“正气”的本质内涵是与当下时节所应方位相正的风,如《灵枢·刺节真邪》相关定义言: “正气者,正风也,从一方来。”马莳注: “正气者,正风也,从一方来,此风非实非虚,如春之东风,夏之南风,秋之西风,冬之北风者是也。”张介宾亦注: “风得时之正者,是为正风。……正风之来徐而和,故又曰正气。”《说文解字》训“正,是也”而“是,直也,从日正”。先秦两汉文献中“正”多作“不偏、不斜”之义,因此“正”字强调的是方位上的“中正、不偏移”,《内经》“正气”“正风”等“正”字亦未脱离这一范畴。
最典型的“正气”概念即如“四时八正之气”。《素问·八正神明论篇》言: “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时八正之气,气定乃刺之。”王冰注曰: “四时八正之气者,谓四时正气八节之风。”马莳亦注曰: “八正者,八节之正气也。”《素问·方盛衰论篇》亦提有“是以诊有大方……司八正邪”,张介宾注:“候八正八风之正邪以察其表也。”《淮南子·地形训》曾载: “凡八纮之气,是出寒暑,以合八正,必以风雨。”纮,维也。高注: “八正,八风之正也。”“八正”的概念能很好体现正气“正”字的内涵———八正是“二分二至四立”八个节气所对应的八方之风,各得其八方之“正”,故属“正气”。如丹波元简注: “八正,谓八节之气,以应八方之风。”《内经》认为风为百病之始,而“正气”作为得时节所应方位之正的自然界之风,亦具有一定致病性,常与“邪气”(虚邪之风) 并提出现,属于现代外邪范畴。《灵枢·刺节真邪》载: “正气者,正风也…邪气者,虚风也,虚风之贼伤人也,其中人也深,不能自去。正风者,其中人也浅,合而自去。其气来柔弱,不能胜真气,故自去。”真气具有抗邪作用且是人体固有的生理之气,正气和邪气通过与真气相互作用而致病,两者有“合而自去”与“不能自去”致病深浅强弱的不同。正气和邪气在《内经》中亦常合称,如《灵枢·通天》: “谨诊其阴阳,视其邪正,安其容仪。”《灵枢·九针十二原》: “听其动静,知其邪正。”马莳和张志聪对“邪正”皆注为“虚邪与正邪之风”,注文如下: “然后能知虚邪正邪之风”; 以及“知其邪正者,知论虚邪与正邪之风也。风乃天之正气四时有之。”综上可见,由于正气是与时节所应方位相正的应时之风(如四时八节之正气) 而被视为一种致病性较弱、不能与真气相抗衡而具有自愈性的外邪,这与现代通识的“正气”概念相去甚远。“正气”一词在《内经》中有“正”“正风”“正邪之风”“正邪”等同义表达形式。如《灵枢·小针解》: “神、客者,正邪共会也。神者,正气也。客者,邪气也。在门者,邪循正气之所出入也。未睹其疾者,先知邪正何经之疾也。……粗守关者,守四肢而不知血气正邪之往来也,上守机者,知守气也。……知其邪正者,知论虚邪与正邪之风也。”正如下文“知其邪正者,知论虚邪与正邪之风也。”所言,明确指出上文“正邪共会”“正气”“邪气”“邪循正气之所出入”“先知邪正”中的“正”均指“正邪之风”,“邪”均指“虚邪”。再如《素问·八正神明论篇》载: “正邪者,身形若用力,汗出腠理开,逢虚风,其中人也微,故莫知其情,莫见其形。”其中所涉及的“正邪”概念即为正气,如张志聪注: “正邪者,八方之正气也。正气者,正风也,从一方来,非实风,又非虚风,其中人也浅。”又有《灵枢·淫邪发梦》开篇即载: “愿闻淫邪泮衍奈何? 岐伯曰: 正邪从外袭内,而未有定舍,反淫于脏,不得定处,与营卫俱行,而与魂魄飞扬,使人卧不得安而喜梦。”马莳提出上篇《灵枢·病传》有“正气横倾,淫邪泮衍”之言,因此该条文是承上篇进一步阐明“正气横倾,淫邪泮衍”之义。张志聪亦注曰: “正邪者,风雨寒暑,天之正气也。”因此“正邪”即指正气,可视作对《灵枢·小针解》“正邪之风”的简称。这种称法同样见于《灵枢·邪气脏腑病形》《灵枢·官能》篇。综上,《内经》中的“正风”“正邪之风”“正邪”均属于《内经》正气概念体系。其一,与邪气相比,正气致病性弱而发病隐匿。如《灵枢·刺节真邪》载: “邪气者,虚风也,虚风之贼伤人也,其中人也深,不能自去。正风者,其中人也浅,合而自去。其气来柔弱,不能胜真气,故自去。”提出正气致病性较弱而具有自限性。又《灵枢·官能》言正气致病过程更为隐匿: “邪气之中人也,洒淅动形。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见于色,不知于其身,若有若无,若亡若存,有形无形,莫知其情。”《灵枢·邪气脏腑病形》亦以“洒淅动形”与“若有若无”等相同的表述展示了邪气(虚邪之风) 与正气的致病差异。《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亦曰: “正邪者,身形若用力,汗出腠理开,逢虚风,其中人也微,故莫知其情,莫见其形。”其二,正气易犯部位表浅。如《灵枢· 病传》言: “喑乎其无声,漠乎其无形,折毛发理,正气横倾,淫邪泮衍。”横倾、泮衍均是扩散、蔓延之义。这里提出正气侵袭首先出现毛发毁折、腠理开泄而多汗等症状; 《素问·八正神明论篇》言: “正邪者……汗出腠理开”,张志聪注曰: “正气者……其中人也浅,是以逢人之汗出腠理开,而后入于肌腠络脉之间。”正气这种致病特点与《灵枢·岁露》所言“诸所谓风者……起毫毛,发腠理”相符。其三,正气伤人多正邪合病或兼真气虚。《灵枢·小针解》言: “邪循正气之所出入也。”受正气侵袭的机体对邪气( 虚邪之风) 的易感性会增加,邪气往往随正气而入侵人体。《素问·八正神明论篇》言: “正邪者……逢虚邪,其中人也微。”《灵枢·病传》亦先言存在有“正气横倾”,后出现“淫邪泮衍”。可见正气与邪气常有合而为病的致病倾向。又有《素问·四时刺逆从论篇》云: “故刺不知四时之经、病之所生,以从为逆,正气内乱,与精相薄。”结合吴崑所注: “精,真气也。”这里提出失治误刺会导致正气内乱于体内。正气本不能胜真气,因此这是真气因失治而被削弱所致。《灵枢·百病始生》言:“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必因虚邪之风,与其身形,两虚相得,乃客其形。……其中于虚邪也,因于天时,与其身形,参以虚实,大病乃成。”杨上善注: “风雨寒热,四时正气也。”认为风雨寒热即指正气。又注曰: “四时正气,不得虚邪之气,亦不能伤人……独有虚邪之气,亦不能伤人。必因虚邪之风,及身形虚相感,故得邪客于形。”提出正气伤人条件有二“虚邪之风”与“身形真气之虚”,且尤以真气虚为关键。隋唐杨上善在《灵枢·百病始生》“两实相逢”注文中明确提出“风雨寒暑,四时正气,为实风也”将正气与实风等同。然《内经》原文对两者阐发的侧重是不同的。“实风”概念出于《灵枢·九宫八风》: “因视风所从来而占之。风从其所居之乡来为实风,主生,长养万物; 从其冲后来为虚风,伤人者也,主杀,主害者。”其中“实风”的定义与正气一致,均指来自当令方位的适时之风。而不同之处在于《灵枢·九宫八风》提出“实风”具有生长、养育万物的作用,类似认识亦见于《灵枢·百病始生》“两虚相得,乃客其形; 两实相逢,众人肉坚”。如此看来,《内经》对两者作用的认识是不同的: 正气偏向于表达其可自愈的弱致病性,与邪气( 虚邪之风) 并提以体现致病作用的递进; 实风偏向于强调其长养作用,而与虚风对举。以“实”字命名本就强调了其“坚实、充实”的内涵。因此,正气与实风虽均指与时令方位相应的风,仍不能全然等同。《灵枢·刺节真邪》在对“正气”的定义中提有“非实风”三字值得进一步深究,原文言: “正气者,正风也,从一方来,非实风,又非虚风也。”明言正气不是实风。考证多版本,《太素卷二十九》、《类经卷十三》均载有“非实风”,仅《甲乙经卷十》中无此三字。现代学界多从《甲乙经》删去,并认为该三字可能是早期注文混入,然笔者仍持“正气非实风”观点。后世《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有言: “夫人禀五常,因风气而生长,风气虽能生万物,亦能害万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若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客气邪风,中人多死。”正气与实风均属风气范畴,而风气发挥致病还是长养作用取决于真气的虚实。当真气充实,风气反而对个体具有长养作用,此时风气即实风。若真气虚而不胜风气,则没有长养作用,而不属实风。正气本质是外来于自然界、得方位之正的风,纵观《内经》多篇更强调其致病性的一面; 而实风则强调其长养万物的作用。风气对人体发挥长养还是致病作用的关键在于真气的虚实,应据此对正气和实风概念进行有辨析的判断,而不可混为一谈。《内经》“正气”属于正风理论体系,外来于自然界且具有致病性,属于现代外邪范畴。而现代学界则普遍认为正气是人体内部所固有的生理之气,具有抗邪作用; 《内经》“正气”内涵在后世传承过程中逐渐向这种生理性概念倾斜,考其发端很可能有三种起源。其一,这种倾向来自于正风与实风概念的融合。实风主长养万物,如东汉《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正化”思想、南朝《小品方·治头面风诸方》均将两者等同解读,从而出现对正气生理性角度的理解。其二,体察“正气”概念的早期记载,很多原文若不结合上下文,都极易误解成与邪气相抗争的生理概念。如《灵枢·小针解》: “神、客者,正邪共会也。”《灵枢·九针十二原》: “听其动静,知其邪正”等。其三,受后世哲学界影响。东汉哲学界对“正气”多作褒义理解,如《论衡·无形》言: “遭时变化,非天之正气、人所受之真性也。天地不变,日月不易,星辰不没,正也。人受正气,故体不变。”将“正气”表达为一种外来于自然界而为人所接受,且对人体生理非常重要的气。成文于东汉的运气七篇大论虽未提及“正气”一词,但亦存有与《内经》正邪观融合的痕迹。如《素问·六微旨大论篇》言: “非其位则邪,当其位则正,邪则变甚,正如微。”可见运气理论大框架中的“正”“邪”两者亦有变甚变微的差异性。再如《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多次提到“正化”概念,研究表明与正气有渊源关系。该篇言: “昭其气数,明其正化。…二之气,阳气布,风乃行,春气以正,万物应荣…寒化雨化胜复同,所谓邪气化日也。灾九宫,燥化九,热化二,所谓正化日也。其化上苦小温,中咸温,下咸寒,所谓药食宜也。”马莳注曰: “正化日者,详后文有邪气化日,则凡正化日者,皆正气所化也。”《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后文又言: “春气西行,夏气北行,秋气东行,冬气南行。……此四时正化之常。”其中提出的气行方向亦与正气概念相符,可见正化确实可理解为正气所化,与“邪气化日”相对,指天地间正常气候化生万物的过程,而可视作正气与实风相关思想融合的发端。再据东汉时期其他医学文献,《难经》《神农本草经》《中藏经》均未载“正气”一词,惟《伤寒论》《金匮要略》共提及“正气”7 处。《伤寒论》5 处,分别见于“伤寒例第三”“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第六”“辨不可下病脉证并治第二十”3 篇; 《金匮要略》2处,见于“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1 篇。其中“正气”仍具有致病性,如《伤寒论·伤寒例第三》言: “阴阳大论云: 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冷冽,此则四时正气之序也。……夫欲候知四时正气为病,及时行疫气之法,皆当按斗历占之。”明确提出“四时正气为病”观点。《伤寒论》与《金匮要略》均载有“邪正合病”的过程。纵览《伤寒论》六经病398 条多处言“气”,包括胃气、阳气、营气、卫气等等,而谈及“正气”仅第97 条1 处,原文“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正邪分争,往来寒热,休作有时,默默不欲饮食。”钱超尘研究表明《伤寒论》中无一“搏”字,均应解作“抟( 摶) ”。“抟”表达两种病邪集聚、结合之义,如《伤寒论》174、175 条“风湿相抟”, 246 条“浮芤相抟”、247 条“浮涩相抟”等。已知《内经》“正气”伤人多见于邪正合病或真气虚两种情况, 97 条中邪气“与正气相抟”即指邪正合病,而“血弱气尽”则指真气虚。因此正如《素问·八正神明论篇》所言: “正邪者,身形若用力,汗出腠理开,逢虚风,其中人也微。”97 条是言在真气虚、血弱气尽的状态下,腠理开泄,正气和邪气相抟侵袭伤人而致病的过程。《金匮要略》全书独有2 处“正气”出现于“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篇,原文“寸口脉浮而紧,紧则为寒,浮则为虚,寒虚相搏,邪在皮肤。浮者血虚,络脉空虚,贼邪不泻,或左或右,邪气反缓,正气即急,正气引邪,喎僻不遂。”正如篇名“中风”所示,该篇以呈现“风之为病”的病机病状为核心,而《内经》中正气、邪气的本质即为风气; 文中又以“浮者血虚”“络脉空虚”表达了真气虚的状态。《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曾言: “若五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客气邪风,中人多死。”亦指出真气在风气致病过程中的关键地位。同时也可见得其表达抗邪作用的概念是“元真”而非“正气”。因此笔者认为这里“正气引邪”的论述应与《灵枢·小针解》“邪循正气之所出入也”所表达的是相同的内涵,均是邪正合病的过程。4.2 魏晋南北朝时期———生理之气内涵的最早记载南朝刘宋时期陈延之《小品方》中言及“正气”一词4 处。其中2 处仍表“正风”涵义,如《小品方·治头面风诸方》[6]53 - 54 言: “各以时从其乡来为正风,在天地为五行,在人为五脏之气也。万物生成之所顺,非毒厉之气也。人当触之过,不胜其气,乃病之耳,虽病然有自差者也,加治则易愈。其风非时至者,则为毒风也,不治则不能自差焉。今则列其证如左。……右四时正气之风,平人当触之过,得病证候如此。”据原文所论之“正风”“正气之风”等言,足可见其对《内经》正气与实风概念进行理论融合的痕迹: 以实风即正气为前提,在实风相关理论基础上,融入了正气弱致病性、自限性的特点; 尤其提出“触之过,不胜其气乃病”以及“虽自瘥而仍应加治而易愈”的思想认识,肯定并阐发了正气的致病作用。其余2 处则均载于《小品方·治寒食散发动诸方》篇,原文言: “又若寒栗头掉,不自支持者,为食少,药气溢于肌肤,五脏失守,百脉摇动,与正气相竞故也。宜强饮热酒以和其脉,强食冷食以定其脏……又若四肢面目浮肿者,为饮食温,久不自劳力,药与正气相隔故也。”以“药气与正气相竞、相隔”解释服食后的药物反应,可视作现存最早表达生理性内涵的“正气”记载。北宋新校正医书局在《素问·宣明五气篇》“邪入于阴则痹,搏阳则为巅疾,搏阴则为喑”原文所引南朝齐梁时期全元起《素问训解》注文: “邪已入阴,复传于阳,邪气盛,腑脏受邪,使其气不朝,荣气不复周身,邪与正气相击,发动为癫疾。邪已入阳,阳今复传于阴,脏腑受邪,故不能言,是胜正也。”其中“邪与正气相击”之言明确将正气列为与邪相抗的生理之气。《素问训解》今已亡佚,经散存的零星轶文中仍可窥见在南朝“正气”内涵向生理之气变迁的痕迹。隋唐时期可见大量将“正气”用作与邪相抗的生理之气的记载。如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中“正气”作人体生理之气的使用有37 处,反复强调了正气与邪气有交争、相击、交击、相搏、交结等关系。其中《诸病源候论·注病诸候》直言曰: “凡云邪者,不正之气也; 谓人之腑脏血气为正气; 其风寒暑湿,魅鬾魍魉,皆谓为邪也。”明确定义了正气是人之腑脏血气,这种认识已与现代正气概念完全一致。然《诸病源候论·伤寒病诸候》、《诸病源候论·温病诸候》中仍有2 处对正气“正风”内涵的使用。且其在《诸病源候论·风病诸候》中言: “风是四时之气,分布八方,主长养万物。从其乡来者,人中少死病; 不从其乡来者,人中多死病。”可视作《内经》正气与实风理论融合的遗存,亦保留了对正气致病性的认识。隋唐杨上善在《太素》注文中载有“正气”39处。其在《太素卷二十七·邪传》中注: “风雨寒暑,四时正气,为实风也。众人肉坚,为实形也。”已然将“正气”与“实风”生理性概念相混同,体现了正气具有长养作用的认识。除此之外杨上善还常以“正气”替换《内经》“真气”概念,如其对《太素卷二十四·真邪补泻》“真气者,经气,经气大虚,故曰其来不可逢”注: “经气者,谓十二经脉正气者也。正气大虚,与邪俱至。”再如对《太素卷二十八·痹论》“真气不能周,故命曰周痹。”注: “夫周痹者,邪居分肉之间,令正气循身不周。”可见《内经》原文均以“真气”表达生理之气,而注文则使用“正气”替换了“真气”内涵。杨上善甚至直接提出“真”字是“正”的避讳字,其在《太素卷十四·真藏脉形》中注: “古本有作正藏,当是秦皇名正,故改为真耳。真正义同也。”避讳往往使用固定字代替所要避讳的字,据《索隐》: “秦讳正,谓之端。”可见当时针对“正”字使用的是“端”而非“真”。因此,杨上善的观点并不可靠。然这种将正气和真正概念相等同的做法却体现了其对正气作为人体固有生理之气的认识。在此基础上,杨上善更重点强调了正气与补虚的关系,如其对《太素卷十一·气穴》“以火补者”注: “火烧其处,[令]正气聚,故曰补也。”又有对《太素卷二十二·三刺》“脉虚者浅刺之”注: “虚者,正气少也。”唐代王冰对《黄帝内经素问》注文中的“正气”亦呈现出多样的内涵。其一,正气作为外来正邪之风的内涵未彻底消失。如其对《素问·生气通天论篇》“四维相代”一段注: “然邪气渐盛,正气侵微,筋骨血肉,互相代负,故云四维相代也。致邪代正,气不宣通,卫无所从,便至衰弱,故言阳气乃竭也。”又如其对《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故邪风之至,疾如风雨”一段注: “其四时之气,八正之风,皆天邪也。”明确将“八正之风”归属于“天邪”的一种。其二,正气是外来且具生理作用之气。如其对《素问·阴阳离合论篇》“阳予之正,阴为之主”注: “阳施正气,万物方生,阴为主持,群形乃立。”及在《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注: “其谷玄黅,天地正气之所生长化成也。”这里的“正气”仍属外来之气,即等同于长养万物的“实风”生理性概念。其三,正气是人体固有的生理之气。如其对《素问·玉机真脏论篇》注: “汤熨火灸刺,皆能释散寒邪,宣扬正气。”以及对《素问·宣明五气篇》“五精所并……虚而相并者”注: “此皆正气不足而胜气并之。”宋代《素问遗篇·刺法论篇》错误理解《内经》“正气”原旨,著有“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伪文,以混为《素问》经文的一部分。这种“正气”内涵与《内经》所载大相径庭,如《灵枢·小针解》“邪循正气之所出入也”之言就与“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所表达的思想彻底相反。然而这种取代正气原有“正风”涵义的表达影响深远,彻底确立了“正气”生理之气的内涵以及与“邪气”相抗争的对立关系,成为现代“正气”概念的重要理论依据。《素问遗篇·刺法论篇》所确立的“正气”概念在宋明时期已相当成熟,成为各种理论阐发时高频出现的一个基本概念。如宋代成无己《注解伤寒论》的注文“甘草之甘,调和辛酸而安正气”、“结胸证悉具,邪结已深也。烦躁者,正气散乱也。邪气胜正,病者必死。”等。再如明代吴崑在注《素问·离合真邪论篇》的篇名时言: “真,正气也; 邪,外邪也。”马莳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经文下亦阐发到: “凡病之邪气盛,则实者失之太过; 正气夺,则虚者失之不及。……至于末后,则病势既衰,当因其邪气之衰,而使正气之彰。……其慓悍者,谓邪气慓悍疾利,既按摩以散之,而复有以收之,使正气不散也。”《黄帝内经》时期“正气”指“正风”。《内经》强调正气的外来性与致病性———正气由于是一种得四时之正的适时正常气候而被视为致病性较弱、不能与真气抗衡而可自行消退的外邪。却因与《灵枢·九宫八风》所提能长养万物的“实风”相混同,以及东汉时期哲学界影响而逐渐演变为生理性概念。至隋代的《诸病源候论》中正气已成为“人体生理之气”的明确代指而被广泛使用,现代“正气”思想已然成熟。再至宋代《素问遗篇·刺法论篇》以“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之言彻底确立了“正气”为人体所固有生理之气的认识以及与“邪气”相抗争的对立关系,成为现代“正气”概念的重要理论依据。- 本文摘自: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第43 卷第6 期,2020 年6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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