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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月,“长的短了,短的长了”。地球自转的角度悄然偏斜,冬天缓慢地退潮。加玛也将全面接替爸爸出去放羊了。而之前,只在爸爸不在的时候或生病的时候帮着放几天。
她苦着脸用汉语对我说:“放羊不好!脸黑黑的,肚子饿饿的……”
虽则哀叹,却并无逃避。整天盘算着轮值的日子,并为之准备了好几份内容有趣的哈萨克文报纸(反复看过好几遍后,精心挑选出来的),以便到时在马背上阅读。还把手机充饱了电,准备一路上听歌。又让我给她写一首汉语歌词,到时候背诵、学习。我想了想,写了首旋律轻快简单的台湾校园歌曲《兰花草》。并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拼读,讲解意思,还标注了拼音
她发愁地问:“还要带什么呢?”
我说:“带几块奶疙瘩去吧,饿了就吃。”
扎达说:“再带上饼干、糖……”
我:“再带上暖瓶、碗……”
扎达:“再带上餐布……”
我:“再带上锅、面粉和菜……”
扎达:“再带上被子……”
我:“还有毡子和房架子……”
扎达:“牵一峰骆驼去……”
……
我俩打趣个没完,加玛则不停地说:“豁切豁切豁切豁切……”
其实人家加玛从十四岁开始放羊,才不怕吃苦和寂寞呢。往年没有邻居新什别克一家,居麻又要忙各种重活,放羊的事几乎全落到这个姑娘肩上。只不过今年天气好,人力足,这姑娘休息的时间太长了,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到了那一天,姑娘把爸爸的全套装备披挂在身,厚墩墩地上路了。
这天,在家的人们开始清理羊圈。为此居麻一大早就起来磨铁锨,用一块薄薄的磨刀石把所有的铁锨锨刃都磨得锋利极了。
天气暖和了,风很大。往日冻得结结实实的粪层悄然化开了,踩在羊圈里软塌塌的,非常潮湿。得把湿的一层(近一尺厚)挖去,否则羊会生病的。
同样是粪层,和初冬刚到时挖的那一层不一样。那次的羊粪层被夏天和秋天的太阳烘烤了大半年,又干又硬。得用铁锨一层一层地撬起。而眼下的软得没法撬。得像切豆腐(当然,比豆腐还是硬多了)那样,用尖头锨竖着切成一块一块的,三十公分见方。然后再齐根铲起。由于这样的粪块非常湿润沉重,无法用铁锨运输,大家便一块一块地抱着挪开。再用它们把羊圈加高了半米多,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风季节。
湿粪块实在太重了,李娟抱不动,便被安排去牛棚里清理前夜的湿牛粪。而牛棚的天窗又太高、太窄,怎么也扔不出去。铲一锨牛粪,瞄准半天,憋足劲一扔,总会原样掉回来,落一脑袋……只好一锨一锨老老实实地通过牛棚门往外运……累得啊!不由想到在外面放羊的加玛,此时一定正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一边听着手机里的歌,一边看看报纸,还哼着《兰花草》……天气这么暖和,大太阳照着,肯定舒服死了。
就在这时,一回头,加玛回来了!正在门前空地上系马。岂有此理,还不到两点呢……
居麻撑着铁锨休息,隔着羊圈墙平静地冲我说:“她肚子饿了。”
嫂子连忙离开劳动现场。一边脱脏外套,一边紧跟着她回家,要为肚子饿的女儿布茶切馕。扎达和胡尔马西也赶紧扔了铁锨去接替她赶羊。我爬到沙丘上往东面看,羊群在旷野上从北到东,散得很开。
我和加玛都不喜欢吃炒杂碎。每次炒出来,一大盘几乎全都装进了居麻一个人的肚皮。这家伙还边吃边说:“加玛嘛,现在是不吃。要是让她去放一天羊,晚上回来,这样一盘子,她一个人还不够!”
果然!这姑娘放了羊就胃口大开,一碗接一碗地喝茶,一连泡了四五块馕。边吃边哀怨地说:“羊饱了,我饿了!”
我说:“没带糖去吗?”
她沮丧道:“糖嘛,妈妈给了三个。走了一百步,就没有了……”
剩下的小半天,羊就被扔在那儿了。这姑娘洗洗弄弄,绣绣花,扫扫地。临近黄昏,居麻自个儿套上马,前去把羊赶了回来。
尽管只完成了全部劳动量的一半,当天晚餐时,嫂子还是特地在汤饭里为女儿单独煮了一块肋骨肉。盛的时候,端正地摆在她的碗里,引起了扎达的冷笑。而往常的晚餐,嫂子总是偏心儿子的。
但再往后,加玛每天统统都那个时间点回家。但每次只休息一个小时,再返回去接着放羊。
居麻说,天气暖和了嘛,羊群开始在沙窝子附近活动,牧人不用再紧跟着羊群了。
刚来的那两个月,两个男人每天都会把羊群赶得很远很远,一直赶到牧场的边缘。等四边的草全吃得差不多了,再一天一天逐渐缩短牧放距离,把羊群往腹心区域赶。我猜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草场——和邻牧场又没拦铁丝网,边界不甚明晰。如果一开始就在驻地附近吃草,再慢慢往外扩散的话,边邻地界的草场也许会被邻牧场的羊入侵。
所以,越往后,放羊的工作也越轻松——不用长距离跋涉,还可以随时回地窝子休息进食。最重要的是,白天越来越长,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温暖。于是,居麻才放心地把放羊的工作交给了女儿。
二月底风和日丽的一个上午,我赶完小牛,独自走在雪地中,迎面遇到骑马而来的加玛。她大声对我说:“李娟,放羊去吧?”
我心里一喜,却又沮丧地说:“没穿衣服!”因为赶牛的路途不远,我只穿着一件长羽绒衣和一件长马夹。虽然戴了帽子却没系围巾。并没有做好长时间待在户外的准备。
她说:“没事!不冷的嘛。”
我一想,也是啊,这两天突然非常暖和。加玛也脱掉了往日放羊离不开的皮大衣,今天只套了件嫂子的褐色长棉服。况且等到了中午会更暖和的。便赶紧跑上前,抱着马鞍爬上马,坐在她身后。马儿扭着屁股,踩着愉快的鼓点前行,我们大声唱起歌来。这时有一大群马踏踏奔腾过西面的旷野,我们又一起欢呼。羊群正静静地移动在北面远处的沙梁下。
走了好一会儿我们才赶上羊群。羊群虽然行走时挤成一团前行,可停下来吃草时,就只顾埋头大嚼,四下散开了。牧羊人负责不时地聚拢它们,并引导它们去往新的草地,免得总是原地打转,在啃过的地方反复啃了又啃。
我们不时下马,坐在雪地上听手机里的歌,观望羊群的动静。我想,原来这就是放羊啊,的确没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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