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战小说”的出现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上世纪20年代,最早的代表作非雷马克《西线无战事》和海明威《永别了,武器》莫属。
在海明威的作品里,《永别了,武器》不像《老人与海》,由于语言的洗练是小说史上最重要经典之一,也不如同时期的《太阳照常升起》,成为“迷失的一代”文学象征作品,不过它和《西线无战事》一样,甫一问世就备受好评,风靡一时。根据小说改编的第一部同名电影1932年获奥斯卡提名,虽然最终只得到最佳摄影和音响两个奖项。母亲少年时就看过这部电影,当时翻译为《战地春梦》,倒也与故事贴切。
网上照片只能找到一些新译本,我曾经读过的旧版无处可寻,也想不起译者是谁了。几年前回忆小时候读书经历时曾经写过一节,如今读来一点不过时:
七十年代的北京生活其实很无聊,只有八个样板戏、十几部电影,绝大多数书籍都成了禁忌。年少时的娱乐,不过是打扑克、下棋、玩烟盒、打弹球。我很幸运,家里的书抄家时没有被抄走,兄长朋友们又经常在地下传阅各种书,日子平淡无奇,节奏缓慢,没有留下痕迹,只有读过的一些书至今还没有忘记。其中我非常喜欢的一本是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时,我应该还不到13岁,但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死亡的残酷与爱情的美好,形成强烈的对比。后来我又读过至少两遍,每次读到凯瑟琳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时都会热泪盈眶: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骗局。”
海明威就出生在芝加哥近郊的橡园镇(Oak Park,音译奥克帕克),我刚到芝加哥时,去瞻仰过他的故居:一幢简单古朴的房子,旧家具、发黄的手稿和老照片有一种安详悠远的气息。上个世纪初,这里是一个规行矩步,蒸蒸日上的中产阶级小镇。海明威在这里成长,但是他并不属于这里,出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海明威的一生,在作家里绝对属于丰富多彩的:战争、革命、探险,样样不拉;雪茄、女人、航海,从未闲着。他一生结了四次婚,感情经历和话题都很丰富;他是个敏感的人,也很自我中心,行事捉摸不定。海明威研究因此一直是显学,无论严肃评论还是八卦绯闻。
然而一个作家的伟大终究是由于作品,其余不过浮云。《永别了,武器》是最感动我的反战小说,里面不仅仅是真实的残酷,还有虚构的爱情。在这一点上,它比《西线无战事》更为动人好看。事实上,我最喜欢的雷马克小说是《里斯本之夜》,同样是战争中的爱与死,动荡里的个人命运就如同茫茫大海上一叶扁舟,随着波涛起伏,不管怎样挣扎,最终无能为力。
海明威在1929年写的《永别了,武器》是他的成名作,和之前的《太阳照常升起》并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迷失的一代”代表作。一战与二战不同,爆发于偶然而不可收拾,最终没有赢家也没有正义。一战之前的二十世纪初,工业革命带来生活的巨大变革,繁荣与发展似乎是一个既定方向,欧洲人对未来满怀信心,对自己的价值观深信不疑。“迷失的一代”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西方的第一次坍塌,在原有的政治正确废墟上,国家主义与民粹等混成的怪胎,先是意大利的法西斯,后有德国纳粹。在国际地缘本来的边缘地带上,兴起了巨大的红色苏联。
海明威、雷马克以及我以前写过的茨威格等许多二十世纪上半叶作家都不是书斋中人,而是为和平、自由与进步奔走呼喊者,然而他们那一代作家面对纳粹法西斯极权主义的兴起无可奈何。他们预见黑暗,却只能和时间一起缓缓步入黑夜。这或许是他们当中,不少人未能如后来的大作家那样生活理性、寿终正寝的原因吧。虽然二战以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告终,然而深渊的阴影往往伴随人的一生。海明威在1961年用一杆双管猎枪炸碎了自己的头,死得很勇敢也很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