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会带着希望吧

湾区渣男事件在三月中刷爆了北美华人圈。简单概括为中年男子Y的妻子不幸患癌，Y的岳父母去年从国内来到美国照顾临终前的女儿。Y和妻子都供职于科技大厂，待遇优厚，且Y因妻子病逝获得了两百多万美金的保险赔偿。亡妻的遗嘱中把自己所有财产留给了Y和两个孩子。两位老人在女儿去世后想回国，但因疫情原因一直耽搁，Y拒绝支付高昂的机票费用，且只愿意一次性支付老人5万美金左右的赡养费（其中有两万来自于朋友的捐助）。Y在拿到妻子死亡证明当天开始网络相亲，九天结婚，一个月内新妇来到美国，三个月内迅速怀孕。在此期间其亡妻父母和他们居住在同一屋檐下，亡妻的骨灰也没有安葬在陵园却埋在了房子前院。Y认为亡妻父母因看不惯自己有了“其乐融融”的新家庭常对自己进行训斥，申请了对两位老人的限制令。最新的消息是Y取消了限制令，两位老人也离开了他的家，但是他希望老人不再为“谣言”提供素材。

这件事情之所以发酵是因为Y在网上写了小作文来回应亡妻校友帮助老人募捐的消息以及一些质疑他的声音。以上一切都是Y自己承认的，我也在叙述中尽量保持客观省略掉了很多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更令人发指的是在他洋洋洒洒的小作文中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愧疚或者觉得自己做的不妥的地方，但是我转念一想，也是，如果Y有丝毫同理心丝毫人情味儿，也不至于做出这些举动。

我依稀记得第一次看到整个事件报道时那种震惊和气愤不已的心情，震惊是因为难以相信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的父母这样冷漠无情；气愤不已的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违反法律，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配偶去世再婚没有问题，按照亡妻遗嘱安排财产没有问题，觉得自己家庭受到暴力威胁申请限制令没有问题，认为墓地昂贵不划算把骨灰埋在自家院子里更没有问题（后被邻居举报移走了骨灰）。但是这些举动像是一个个波峰重叠在一起形成了共振一般给人以剧烈冲击，令人窒息。

小伙儿说我那几天像是魔怔了一样总是在念叨这个事情，不停搜索网络上事情的最新进展，还时常质疑小伙儿的人品，小伙儿对我万般无奈只能买蛋糕来哄我。我的情绪有如此起伏大概是因为我把自己主动代入了亡妻的角色，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的父母在异国他乡送走了唯一的女儿之后所面临的一系列困难，语言不通，养老金不足，想带女儿回家不知道怎么买机票，在送走女儿的悲痛期间看着女婿迎新人进门还期待自己笑脸相迎。

我从不介意一段婚姻关系结束之后，对方在很短一段时间内去寻找一段新的感情，但是我希望对方能够替我善待父母和儿女，毕竟你的感情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他们却永远失去了骨肉至亲，如果对方还留有一点情分，我相信他会做的到。很多人都在质疑既然妻子知道自己患病那为什么不在遗嘱中安排好父母的养老。从我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也许只是因为父母说了一句留给我们干啥，留给孩子吧，也许只是单纯觉得丈夫会照顾好他们，也许只是想避免一些遗产税。网上很多人猜测是因为和父母关系不合才没有分配给他们遗产，可是如果不合为何在疫情期间跋山涉水来美国做临终关怀？也有很多人猜测这是一个全员坏人的故事，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事实却足以让人对人性失去信心。

我不知道这位遇人不淑的妻子在二十年的婚姻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若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不知道Y与已故妻子的一儿一女看到父亲的所作所为，需要多长时间来疗伤。不知道两位老人今后的生活何去何从。至于那位新媳妇，面对有如此性格缺陷的人，也不知道财富和美国身份在她眼里会不会还是诱人的馅儿饼。

上周上海封闭隔离期间，一名32岁的上海女子找到了一位买菜骑手为自己有听障的父亲送去一些饭菜。骑手一口答应下来，但因为交通管制电瓶车电量耗光等问题，27公里的路程耗费了四个小时。女子对此非常感激，希望给骑手一些感谢费，但是骑手觉得疫情期间大家都不易就没有接受，于是女子为骑手充了200块钱的话费。女子大概是希望更多人看到骑手的善举，于是特地发了朋友圈、微博，公开表示感谢，外卖公司还奖励了骑手2000块钱。结果事情宣扬出来，很多人指责女子200块钱的感谢费太少，像是打发叫花子，有人扒开她以前的微博说她有钱淘宝氪金但是没钱感谢恩人，甚至有人把地图炮升级到整个上海说上海人就是小气。女子一开始还试图去跟每个人解释，但一人之力难抵悠悠众口。很多人不光评论，还发私信咒骂她。几天后她不堪网暴，跳楼自杀。

这原本是一个我看了标题都不会点开的发扬社会正能量的故事，但是结局却急转直下走向深渊。网络上充斥了太多的戾气和对立，放大了很多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情绪表达。屏幕里的世界像是一个垃圾场，我们可以随时把自己的垃圾情绪扔到一个陌生人的身上，自己一身轻松了，却从不会反思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充满恶意，从不会试图理解那一个人背着满身的垃圾该如何喘息，也从来也意识不到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也许这就是又一个乌合之众理论的典型例子，冲动、偏执、情绪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把自己化身为正义的使者要为骑手的付出讨来应有的报酬，没有人在意骑手本人的真实意愿。

很多人搬出了受害者有罪论来指责女子的跳楼行为，认为她不负责任，不考虑老人跟孩子，还要搬出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这句话的重点先是可怜才是可恨啊！这样一个费劲心力为父亲送饭送菜的女子是有多绝望才会选择轻生。每每看到有年轻人、学生跳楼的新闻，总有评论说现代人心里承受能力太低，经不起挫折。但是有没有人设身处地为选择轻生的人想一想，明明是一件好事情，却要经受陌生人无休止的谩骂，这种信念崩塌足以摧毁一个人对生的希望。不是所有人都有金钟罩铁布衫面对突如其来的辱骂和人身攻击泰然自若，不是每个人都有应对网络暴力的心理准备和能力，连罗翔张文宏等权威人士都会被骂的退网，我们又怎么能期待一个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我只祈祷她的孩子，在缅怀自己母亲的时候，不要对这个社会产生仇恨。

我为与我同龄的这位女子感到惋惜，因为如果她能够心宽一点，坚强地把评论私信关掉，健忘的键盘侠们几天内就会转移阵地寻找新的目标丢垃圾，也不至于为自己的家庭带来永久的伤痛。我也为她感到悲恸，面对无由来的暴力和伤害，除了闭眼不见双耳不闻缄口不言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相信湾区渣男事件中Y和续弦的妻子也遭遇了网络暴力，即使没有，至少遭到了人肉，再娶妻子的简历都被挂到了网上。我一直都认为不论针对的是怎样的事件怎样的人，网络暴力都是应该被谴责和制止的。我们可以质疑，可以讨论，可以表达愤怒，但是不应该曝光别人隐私对别人进行辱骂和人身攻击。即使这是我坚信的理念，但是我却没有因为他们被网暴而有丝毫的同情心，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这种下意识的心理让我惶恐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加入了网暴的大军，高举着正义的大旗在网络世界里肆意对别人挥洒着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

我仍然相信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刻薄无脑不通情理，我也相信网络的积极力量，若不是极高的关注度，丰县铁链女事件可能就会被一篇模棱两可的通报蒙混过关；我也依旧相信，在网络上分享生活是件快乐的事情。但是看过了那么多的社会新闻，现代人多少也应该意识到培养在网络世界里保护自己的能力有多么重要。网络世界就像是个森林，你永远不知道屏幕那头的是小白兔还是什么豺狼虎豹。打不过，骂不过，跑总是可以的。

除去网络因素，旷日持久的疫情增加了太多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为这个时代增添了一个复杂魔幻且悲凉的背景，使人更容易陷入焦虑抑郁和沮丧。每天层出不穷的新闻让我一个旁观者都会间歇性抑郁，我无法想象身在其中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境遇。我也不喜欢对“正能量”的过度宣传，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单行道，它有阴有阳，有好有坏，有美有丑，有输有赢，有得有失，有正有负，有战争有和平，有低谷有高峰，也才会有平衡一说。伤疤遮掩着不及时处理总会流脓发炎，一味地强调正能量却选择对负能量视而不见只会让负能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更多的积攒，让人不自觉在正能量的事件中掺杂负能量赋予的敏感多疑暴躁不安。

熟悉我的人大概会把我归为理性且乐观的那一类人，我也一直希望把这份乐观保持在我对生活的描述上，正如我之前所有文章里的淡然气氛。就像上文提到的世界从不会是单行道，总有很多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让人看到生活的丑陋而陷入沉思。想了很多，有很多想说的话，甚至已经打在了屏幕上，却又在思忖之后整段删掉。我就像那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似乎选择看不到，这个世界就会美丽如初。但是又能如何呢，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我希望自己仍然会是一个乐观的人，乐观永远不只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看到了各种不公丑陋以及残酷之后，仍然会选择往积极的方向奔走的勇气。带着一点希望，哪怕是不切实际的愿望，生活都会好过一点吧。

不好意思这篇文章比较压抑，谢谢你看到这里，祝所有人平安。

附一张樱花图，纽约的春天还是如期而至了。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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