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们班物理的姜老师,是个有名的高才生,“跳级”多次,一口气读完硕博,毕业后拒绝了无数好offer,直接回了母校教书。这件事一度上了我们当地的热点新闻,被视作学成归来、奉献家乡的典范。
大家都称赞她,说她是一位有理想的教育工作者。照理说,这样的人才应该一生顺风顺水。只可惜,她遇上了我们班——她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滑铁卢”。
那年,我16岁,物理47分。甚至,我还是物理课代表,成绩算是中上游。每次厚着脸皮凑到物理组办公室领试卷、讲义材料,我总能瞧见她惆怅挠头的伶仃背影。
或许老师也有她的烦恼吧!比如,她不理解我们为啥就是学不好物理。
姜老师常常独自去吃校门口对面的饸饹面,那家店也是我和同桌的最爱。遇见的次数多了,加之那家小店座席有限,大家便自然而然地由点头颔首地打招呼逐渐演化为拼桌。
饸饹面的计价方式颇为有趣,不同于别家的“大碗还是小碗”“二两还是三两”,它论“坐”。布满密孔的“饸饹床子”被架在锅上,面色红润的中年女人把面团放在漏孔上,然后往遥遥伸出来的杠杆结构上一坐,体重的力量便会将面挤压为长条落进锅里。
“‘5元一坐’,当初就是这独特的计价方式吸引了我。后来吃惯了,感觉生活里没它不行。在外读书的时候,我日思夜想的都是这一口,就跟自己较上了劲儿。”姜老师说,“都说我放弃了外面的好工作,其实不然,考回母校当老师可比拿实验室和企业的offer难多了。”
我从饭桌闲谈中得知,姜老师读书时物理成绩其实特别差,当年她跟老师、家人犯犟,越是理科成绩不好,越是要学理科,凭着一股子倔劲儿勤学苦读,终于学成了别人口中的“高才生”。
“分科后跟家人吵完架,我大晚上跑到这家店抹眼泪,店主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送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偏科怪’的饸饹面‘5元一坐’。”
姜老师说罢,向前来收碗筷的中年女人挥了挥手,指指我和同桌两个人,朗声道:“嘿!这俩人也是‘偏科怪’。”
对方眼角的鱼尾纹炸开了花,凑过来悄悄对我们俩说:“以后来吃面,也付5块钱就成。”
我和同桌顿感羞愧难当。
我校是本地重点高中,我们班又是集结了高分段学生的实验班。唯有一点,大家都是“偏科怪”。我们全都翘首以盼冬天过去之后的分科,从此一辈子告别物理,与它“此生不复相见”。
我们这届有25个班,总人数千余人,但女孩占比远超80%。我们班更是“阴盛阳衰”至极,男生仅有3名,其中一位还是走免试保送的体育生,全天候在外受训。姜老师跟我们一群女娃娃的关系堪比闺中好友,然而,无论力学、电学,我们仍旧全都不知所云。
因为“物化捆绑”,大家其实早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决定,但面对姜老师时也深感内疚,惋惜自己在最无能为力的科目上遇到了最不想辜负的老师。
临近寒假,同学们已经不再遮遮掩掩了,开始光明正大地在物理课上刷文科模拟试卷。姜老师起初还会提醒几句,后来慢慢地就放弃了挣扎。从此,物理课变成了自习课,昔日光芒万丈的高才生,摇身一变成了“念天书”的“白噪声播放机”。
大家各忙各的政史地,姜老师照讲她的物理题。有时大家奋笔疾书累了,也会猛地扬起脖子,盯着讲台上的她瞧一会儿,短暂地歇歇脑子,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一年,北方的寒潮来得比以往更早一些,暖气把教室里烤得热烘烘的,大家愈发被三尺讲台上的“魔音”催得昏昏欲睡。姜老师见状,突然停了下来。她走过去将门窗一一打开,然后盯着远处发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闯进来,我被凉气刺激得缩了缩脖儿,然后骤然恢复到耳清目明的状态。
我瞧着她的身影愣了一会儿神,再一个恍惚,她已踱步到我身边。我骤然想起自己桌上的英语历年真题试卷,忙不迭地正要去藏,却还是被她抢先一步捞了去。我突然感觉无地自容——好歹是物理课代表,明面上的“江湖规矩”还是该遵守的。我甚至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但是,她只是看了看,然后悄无声息地放下又走了。
晚饭时我们再次于面店相遇,我主动向她道歉。饸饹面的热气升腾上来,氤氲的雾气中我张口替自己开脱。
我说自己从初中起物理成绩就不好,为了考大学不得不放弃它。我毫不夸张地描摹了一下自己的窘况:“跟理科沾边的我一丁点儿都听不懂。我只能学文,否则无路可走。”
姜老师反倒是笑出了声。
“大地本无尽头,是因为你走的路太少了,便误以为无路可走。”
是否容易升学、是否利于就业、有无发展前景、受不受社会认可……选文还是选理,选物化还是不选?作为一个“偏科怪”,我几乎毫不费力、顺理成章地就做出了决定。我始终认为自己“除此以外无路可走”,认为是既定的命运在潜移默化中将我推上了必由之路。但在那天之后,我却突然萌生出一种质疑。
霜凋夏绿,斗转星移。分科之时我虽仍旧选了文科,但在高考报志愿时却大胆地尝试了文理兼收类专业。高等数学、微积分、线性代数以及各类仿真模拟和统计分析接踵而至,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学明白,能听懂,能拿到不错的成绩。
多年后,母校140周年庆典之际,我回去探望老师。一番周折后,我再度与姜老师坐到了饸饹面店里。我骄傲地对她说起此事,告诉她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偏科怪”了,她听罢突然大笑起来,说道:“以后你的饸饹面,请付‘8元一坐’。”
话音刚落,通向后厨的小窗口处突然探出半个身子。那位店主依旧面色红润,她好奇地望过来,瞧见是我们,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了几分。
(本刊原创稿件)
原刊于《读者》(校园版·成长)2024年第12期。期待您的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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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审 | 赵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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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冷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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