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政协 · 深圳口述史
廖启光
香港上水人，1960年11月出生。1979年加入香港文联运输有限公司（现为华润集团香港五丰行有限公司旗下的运输公司）。2006年任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至今已在活畜运输行业深耕40余年。
口述时间：2024年9月27日
口述地点：新媒体大厦7楼
从19岁进入香港文联运输有限公司至今，我将自己的前半生献给了深港活畜运输行业，见证了深港活畜运输从“赶猪过桥”到无纸化通关的变迁，也见证了深港两地合作交流的不断深化。作为活畜运输从业者，我一直以保障香港市民的肉类供应为己任，时刻牢记自己肩上的使命，并愿意在新时代继续为香港的民生事业作出贡献。
壹
当时的深圳远不像现在这样现代化。道路泥泞不平整，几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活畜中转仓也建设得比较简陋，卫生条件堪忧。
“中英桥”上的运输记忆
我是香港人，祖籍上水。我的父亲是香港文联运输有限公司的股东之一。在我15岁的暑假，我便开始跟着公司里的三位师傅学习汽车维修的手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运输相关的知识。19岁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正式进入了文联公司的货车维修部，成为一名学徒。
文联公司的业务主要是深港两地的活畜运输，走的是文锦渡口岸。上世纪50年代，每天都有内地货车开到文锦渡运送牲畜。那时的文锦渡有一座“中英桥”连接着深港两地，由于口岸还没开放，内地的运输车不能进入香港，只能停到桥的一侧，由工作人员把牲畜赶下来，赶过中英桥。
小时候，我曾和父亲站在桥边看他们赶猪：一百多头猪由十五名员工驱赶着，乱哄哄地从中英桥上面走过，扬起漫天尘土，在远处就能闻到猪的骚臭味。我和父亲不得不赶紧捂住口鼻，直到工作人员把一百多头猪赶到香港这边的仓库里。这个场景一去不复返了，但我至今记忆犹新。
初到深圳
投身深港活畜运输事业
1978年文锦渡口岸开放后，运输车辆才被允许过桥。当时的文联公司是全港唯一一家做深港活畜运输的公司，每天有50多趟运输车通过口岸来往深港两地，每车可以拉40多头猪或10头牛，为香港居民提供肉品。
1979年，我正式进入文联公司。同年7月，我和父亲来深圳的活畜中转仓参观——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深圳。当时过关需要边防纸（即内地的边防证，香港称“边防纸”）和通行证，深圳市口岸办和深圳市公安局了解到我们的工作后，十分热心地帮我们办理了相关文件，让整个通关过程十分顺利。
当时的深圳远不像现在这样现代化。道路泥泞不平整，几乎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活畜中转仓也建设得比较简陋，卫生条件堪忧。那个时候，空调还没有普及，尽管顶棚上的几台电扇被开到了最大转速，可是仓库里仍然酷热难耐。仓库面积不大，猪、牛等牲畜都拥挤在一起，整个空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尽管如此，工作人员依旧忍受着高温和臭味，尽职尽责地完成了每天的清洁、检疫等工作。
到了中午，仓库给我们发放粮票用于兑换午餐。午餐几乎都是蔬菜，很少有肉类，味道也比较寡淡，远远比不上香港仓库提供的伙食。可是仓库的工作人员忙活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吃得津津有味。这个场景深深触动了我，在我的心底埋下了一粒种子。他们的艰苦付出和敬业精神促使我下决心，将自己的一生投入到深港活畜运输事业中，为香港的民生事业作出贡献。
贰
随着全国高速公路的逐步通车，我意识到这是一个转型的关键时刻。借助这个契机，我与各方再次坐下来，讨论如何抓住这一机遇实现高效的公路运输。
沟通协调
开辟深港运输“绿色通道”
在维修部门工作了5年后，我从一个19岁的学徒成长为车辆维修技术精通、业务熟练的高级技术人员。1984年，我被调至文联公司的办公室从事车辆通关的办证工作。
当时，香港的司机通关需要手持黄簿（签证簿）、动检簿、卫检簿，将车辆开到深圳边防、海关等部门经过人工盖章后，才能驶入深圳市区。如果遇到海关部门查车，则会大大延长时间。此外，由于修路和禁行路段太多导致经常堵车，本来仅需10分钟的路程常常超出一个小时。
于是，我与各单位部门协调沟通，最终经深圳市口岸办和深圳市交通运输局的批准，取得了道路运输车辆日间通行证和海关优先查验资格，为公司的车辆开辟了一条“绿色通道”。此后，几乎不用排队，通关只需要几分钟，大大降低了运输过程中的牲畜死亡率，为保障香港市民的餐桌供给起到了重要作用。
推动深港活畜运输由铁路改公路
1989年，香港文联运输有限公司被华润集团收购，成为华润集团香港五丰行有限公司旗下的运输公司。我也逐渐成长为一位成熟的管理人员，升任公司副总经理。成为副总经理后，我得以更多地参与到公司的决策性工作，并积极投身于企业改革，为深港的活畜运输贡献更多力量。
当时，深港活畜运输以铁路运输为主，公路运输为辅，火车从深圳北站运载牲畜到香港红磡火车站。但由于深圳北站的货运铁路和客运铁路共用同一路线，因此客运业务会耽误货物运输。此外，在香港红磡站牲畜卸货时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会影响到火车站的乘客，牲畜的排泄物也造成了严重的卫生问题。而公路运输可以实现“点对点”运输，从深圳的活畜中转仓直接到香港的屠房，减少了中转环节，压缩了运输时间和成本。
考虑到公路运输的诸多优势，我积极与国家贸易主管部门驻深圳办事处和各省份深圳驻点领导商讨，将铁路运输改为公路运输，并希望联合各出口企业进行全面改革。
“三趟快车”陆运货品车队。资料图
然而在成本问题上，企业需要投入大量资金来配置车辆和司机。我作为公路运输的提倡者，和各方进行了多次沟通。每一次会议上，我都带着明确的数据和切实可行的方案，向大家论证公路运输相比铁路运输的优势和可以带来的业务增长，力求打消大家对于公路运输性价比方面的顾虑。
我也开始为文联公司争取更多利润空间，希望以公司的改革为始，推动更多企业转型。作为文联公司的代表，我向集团提出更改利润计算方法，成功将“按头计算”改为了“按车计算”。以往的利润计算方法按照单车运载的牲畜数量计算，可由于政策调整，单车可运载的牲畜数量下降，导致公司利润降低。按发车数量计算利润后，公司发车的积极性得到提高，保证了公路运输的利润空间。
随着全国高速公路的逐步通车，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转型的关键时刻。借助这个契机，我与各方再次坐下来，讨论如何抓住这一机遇实现高效的公路运输。在大家的努力下，各企业开始重新审视公路运输的前景，逐渐达成了共识，最终才成功实现了全面的公路运输转型。
开创先河为香港引入冻肉运输业务
在公路运输还未完全取代铁路运输的时代，为了发展公司的业务，也为了满足香港市场的需要，1998年，我们开了行业先河，尝试开创冻肉运输业务。
冻肉运输的效率远远高于活畜运输。一辆能运载40头猪的货车可以运载相当于400多头猪的冻肉，效率增加了10倍。此外，冻肉的价格更低，更受香港市民欢迎，销售表现更好。因此，公司购置了6辆冷柜车，专门用于将各省份运送到深圳的冷冻肉品送至香港市场。
冻肉运输业务从刚开始每月几十车货到后来每月一百多车，为华润集团开辟了新的运输领域、创造了更多的利润，也满足了香港市民的食品需要。我的努力得到了公司的认可，2008年，我升任文联公司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业务。
叁
去往荃湾屠场的运输车花了7个多小时才返回文联车场，还有几位司机及一名员工当晚无法回家，只能留在车场过夜。那是我参与工作以来最难熬的24小时。
非典期间克服困难保障供给
和文联公司共同成长的这几十年，有欢喜，更有艰辛。尤其让我记忆深刻的是2003年非典疫情。
非典时期，为了防止公司员工上班期间交叉感染，作为公司负责人，我第一时间召开基层会议，商讨应对措施，派发口罩、消毒酒精、手套等防疫用品给每位员工，让他们安心工作。
当时的情况十分严峻。运输过程中，我们的货车需要先在香港消毒，到达关口后再二次消毒。由于疫情管控，香港司机不能过关。特殊情况下，深圳市相关部门特意帮助我们雇佣了一批深圳巴士司机在关口接管我们的货车，替我们把车开到深圳的活畜中转仓载货，再一路返回到关口处，交给香港的司机。
我们公司本来有20个司机，可非典期间只有5个司机可以开工。为了保障肉品的正常补给，那5个司机一天要往返五六趟，每次来回都要进行消毒，一趟就要超过3小时，十分辛苦。
为了增加人手，我们在香港聘请各行各业的司机来开车。对于司机提出的涨工资要求，尽可能满足，就算是亏本生意，也要优先保障运输，因为我们深知自己的工作关系着千千万万香港居民的生活。
深圳也体谅我们的艰辛，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支持。平时口岸会在晚上10点关闭，非典期间，文锦渡口岸延长开放时间至次日凌晨两三点。非典持续了将近8个月的时间，公司全体员工顶住了压力，保障了香港市民的基本食品需要，为稳定香港的肉类食品市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逆风而行
护航“绿色生命线”
活畜运输是一项时效性要求很高的行业，每一个环节都要衔接紧密。每天一大早，我们的司机都要准时发车，把货物送到香港的屠房。屠房进行化验、检查，晚上出具安全报告并进行屠宰，隔日凌晨在市场上上架，才能保证香港市民在早上买到新鲜的肉食。日日如此，全年无休，风雨无阻。2018年的强台风，是我从业中印象较为深刻的另一个事情。
2018年9月16日，香港天文台发布10号风球，香港遭遇了史上极为强劲的台风。当日，风速达到每小时200公里，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建筑物摇晃，树木倒塌。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文联公司员工仍坚守岗位。台风当天，文联车场的20名司机及仓库员工冒雨开工。当时文锦渡口岸关闭，运输车辆只能从更远的皇岗口岸通关。车辆在风暴中如同怒涛下的一叶扁舟，无数倒塌的树木和积水阻拦了道路，司机们到处绕路行驶。在将牲畜运送到屠房后，许多车辆只能随机应变，由司机自行寻找安全地点避险。
我既担心货物的运输情况，又担心员工的安全，不断通过电话叮嘱司机注意安全。部分司机返回车场后，我开车逐一送他们到安全地点。最晚回来的运输车花了7个多小时才返回车场，还有几位司机及一名员工当晚无法回家，只能留在车场过夜。那是我参与工作以来最难熬的24小时。
在如此极端的气候条件下，全体员工仍然克服了重重困难，坚定地完成了当天的运输任务，展现了不畏艰险的精神和为民服务的责任担当，守护了香港市民的“绿色生命线”。
深港两地重重把关保食安
2019年的非洲猪瘟事件，也让我记忆犹新。那一年，公司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猪瘟”，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5月10日，上水屠房发现首例非洲猪瘟后，销毁了所有生猪并进行消毒，活畜运输全面停止。香港文联运输有限公司全体职工停工8天。2019年6月，因猪瘟再次停工5天。
在停工期间，我们组织车场职工对所有运输车辆进行了彻底清洁消毒，将瘟疫的传播风险降到最低。随着局势缓解，活畜运输行业也在慢慢恢复，终于在半年后恢复到了往日水平。经此一役，深港两地也加大了对食品安全的监管力度。
如今，从内地运往香港的活畜需要经过重重筛查，以确保香港市民的食品安全。活畜在准备出境前会进行检查，到达深圳的供港活畜中转仓后由海关进行抽检，然后封装上车，在到达香港的屠房后又会进行检查。如果在任何环节有牲畜死亡，则整批货物会停运，进行整车检查。
如此严苛的安检规定只为了确保供港食品的安全。由于难以满足这样的“高标准”，很多国家的活畜很难出口到香港。也因此，香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要吃生鲜肉类，一定要吃从内地运来的产品。”
肆
随着网上报关系统的应用和无纸化通关的普及，如今，只需要几秒就可以完成通关，大大减轻了企业的负担。这也让我深深感受到了深圳勇于创新、从实处为城市谋发展的作风，以及深圳城市心系民生，全心全意为民众服务的美好品质。
香港回归祖国带来市场繁荣
我的前半生与香港和内地紧密结合。回首过往，无数感人至深的画面和场景仍然生动鲜活，仿佛我依然身处其中。
香港回归祖国以后，深圳的海关、边防、卫生等部门都加大了对深港运输的支持，各种手续和流程得到了简化。过去，由于排队和流程的耽搁，办理通关手续需要等待3至5小时。随着网上报关系统的应用和无纸化通关的普及，如今，只需要几秒就可以完成通关，大大减轻了企业的负担。这也让我深深感受到了深圳勇于创新、从实处为城市谋发展的作风，以及深圳城市心系民生，全心全意为民众服务的美好品质。
此外，随着香港和内地的交流越发频繁，大量内地人到香港旅游、做生意，使香港的客流更加密集，企业和商铺生意更加兴旺。在经济一片向好的形势下，文联公司的货源也随之增加，营业额上涨了40%。
由于公司的运输量是根据市场需求进行调配的，当时一度供不应求，“催货”的电话接连不断。为了快速响应市场变化，公司立即召开会议，紧急制定采购运输车辆和增加司机数量的方案，短时间内就将公司的活畜运输车辆增加至33辆，司机增加至36人。那段时间，公司里的每一名员工都“人停车不停”地工作，甚至要外请其他运输公司的车辆帮忙。在最高峰时，公司创下了单日发车160多辆的辉煌纪录。
深港合作为运输行业带来新机遇
未来，随着深港交流合作的不断推进，深圳与香港在运输行业的融合将日益明显。深圳在物流和运输技术方面的迅速发展，为两地的合作提供了新机遇。例如，深圳在智能物流、无人驾驶技术和绿色运输等领域取得了显著进展，这些都可以为香港的运输体系注入新的活力。
在深港运输方面，我认为未来海路运输会进一步发展。相比于公路运输，海运不仅能够承载更大的货运量，还能提供更具成本效益的运输方案，满足深港两地日益增长的贸易需求。因此，未来公路运输将逐渐减少，口岸以游客通行为主，而海运将成为深港货运的重心。随着港口设施的提升及管理效率的提高，香港和深圳可以共同打造高效便捷的货运系统，进一步巩固其作为国际贸易枢纽的地位。
新时代新征程，我将继续努力做好深港活畜运输业务，并积极拥抱科技发展成果，拓展新的运输领域，全心全意保障香港同胞们的肉类产品需求，为香港的民生发展作出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