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都女皇”事件始末

文摘   2024-11-15 00:02   四川  

 

张颖,教授、资深翻译。曾任外交部翻译司会议翻译处处长。江青,一个与毛泽东半生命运紧密相联的名字,曾被流行于香港的一本名曰《红都女皇》的书极力吹捧,甚至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为澄清真相,还原历史,女外交官张颖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真实地披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


背景
1992年,我忽然接到美国友人陈香梅女士寄来的一篇文章,登载于美国中文版《时报周刊》,这篇文章开头说:
在大陆,凡稍微了解一点‘文革’中期历史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红都女皇》事件的。宦国苍先生通过访问当年肇事的维特克教授,揭示了所谓‘周恩来策划离间毛泽东与江青的内幕’”。
然后接着写道:
按照维特克的假设,在与江青集团的斗争中,周恩来利用江青好出风头的特点,刻意安排了维特克教授采访江青,并且让自己的亲信张颖陪同在侧,了解全部内容。随后周恩来以审查为名,扣留录音带并指示张颖,据此写成《红都女皇》一书,并且匿名在香港出版,然后周恩来将此书作为重大事件的物证转呈毛泽东,激怒了他,从而使毛、江疏远……”
我看到这篇文章以后,真是哭笑不得。维特克教授的这番假设,奇妙至极。我觉得她好像并不是一位历史学教授,而倒像是一位幻想小说家。文化大革命”中期,也就是1972年,曾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在北京可以说是街谈巷议,无人不知,在全国甚至国外也广有传闻,那就是江青与《红都女皇》事件。
当时的传闻是,毛泽东看了由香港出版的一本《红都女皇》,大发脾气,批评了江青,而且江青也就从此“失宠”了。在国内,我们许多人都曾听说过,“文化大革命”期间,毛泽东曾多次批评江青和“四人帮”,但那是由于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四人帮”违背了原则,而绝不是因为一本《红都女皇》。
这些情况到现在当然都已真相大白。当时在香港确实出版过一本名为《红都女皇》的书,“文革”以后我阅读过。书中极力吹捧江青,而许多事实都子虚乌有。稍微知道江青的人都会认为那不过是胡吹乱捧,不是事实。书的写作水平及文字都拙劣得很,在内地很少见。
无独有偶,在与此差不多的时间里,美国有一位女副教授,名洛克珊·维特克(以下简称维特克),她于1972年夏季访问中国,访问期间曾采访过江青,谈话时间先后长达60多小时。
她回到美国以后,曾多次发表有关江青或中国问题的谈话,于1977年出版了一本书,名为《江青同志》。维特克的这本书与《红都女皇》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但直到如今,关于这件事仍然是是非颠倒,有些人甚至造谣生事,这令我始料未及。

1977年维特克出版的《江青同志》封面。这与所谓的《红都女皇》完全是不同的两本书


维特克来中国访问期间,特别是与江青的所有接触,我作为主要陪见人与另外几个人都参加了。当时我的职务是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是由外交部领导决定派去工作的。本来,外交部干部被指派去陪见外宾是很普通的事情,而这次陪见却不那么寻常,直到今天还闹出些是是非非来。
既然如此,我深感有必要就我所知道的情况,把这段历史事实清理一番,记录下来,以便留给有兴趣的后人们查证或研究。

一、初见外宾,激情表演
1972年,“文化大革命”已到中晚期。8月12日上午,在外交部新闻司办公室,大家像往日一样工作,只听得见翻阅文件、材料的微小声音。突然电话铃响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司秘书接过电话,回头对我说:“老张,乔副部长请你立刻到他办公室去。”
部长办公室都在三楼。我快步跑上三楼,西边是乔冠华副部长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我进去时,他正站着和王副部长讲话,他们见到我,很随便地说:“今天下午3时,在人民大会堂,江青同志要见一个外宾,派你去陪见。”
我呆立着,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只是感到奇怪,江青见外宾怎么找我陪见呢?我问:“见哪国新闻记者?”因为只有见记者才和我有点儿关系。不是记者,是位副教授,友协的客人,让你临时去帮忙的。”乔副部长说。
我不去,既是友协的客人,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怕不合适吧。”那时江青已经“声威大震”,随便说一句什么话就可置人于死地,谁都不愿意和她的事沾上边,我也不例外。
和你的工作无关,这是临时任务,原本是周大使去陪见的,但他被安排别的陪见了。外交部总得去个人呀。”乔副部长很耐心地解释。另找别人吧,干吗要我去呢?反正是临时任务。”我坚持说。
我和几位副部长,”他用眼睛看看身旁的王副部长,“已经商量过了,你去比较合适,一则是江青认识你(我们在延安时就相识,但我一直对她没有太多好感),我们就不用先去请示;二来呢,你搞过文艺,万一她问起什么,你还可以说得上来。就这一次,你还是去吧。”
乔副部长说完话哈哈一笑,使我无法再说什么,他又转头和王副部长谈别的了。我只好退出来,知道这是命令,不能违抗,心里却老大不痛快。我回到办公室,赶紧找《友协简报》。
我总得先了解一下,这位副教授——即洛克珊·维特克女士,是何许人?为何来中国?来了多久?好容易找到几份有关材料,我匆匆看过,又认真记下要点,好在材料也简单。
维特克原是美国纽约州宾翰顿大学的中国现代史副教授,经她本人要求,经我驻联合国代表团推荐,友协邀请她于1972年7月19日至9月1日在我国访问。
她想了解中国妇女在中国革命运动中的地位和贡献,邓颖超、康克清等老同志已接见了她,并对她谈了有关中国妇女运动与中国革命等问题。在友协的接待计划中,本来没有安排她见江青。按照当时的惯例,一般都不安排江青单独接见外宾,因她的工作与外事无关。在维特克的一再要求下,友协送上一份请示给周恩来总理,看是否要见。
周总理8月10日批示:“江青同志,如你这两天精神好,可以见见此人,谈上一个钟头就可以了。如不愿见,也可不见。”
江青见到周恩来总理的批示,便立刻决定于12日下午3点在人民大会堂江苏厅接见维特克……我那时能了解到的情况就这么简单。
8月12日下午两点一刻,外交部按照规格,派出的一个主陪见、主翻译小沈、礼宾司一副科长、一个速记员,都已到达接见厅,主管礼宾司的王副部长也来了。按常规她是可以不来的,因为是江青接见,不敢出娄子,所以也来了。
她安排好每个人的座位,并就如何入场握手、摄影记者如何进出、正式照相时谁应该站到哪个位置等问题作了详细交代。这时友协负责人老丁和友协的陪同老陈也都进来了。
我立刻走过去和老丁她们打招呼,说明派我来的原因,并询问了一点儿客人的情况。随后各人都坐到自己应该坐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候着。两点三刻,王副部长一边急匆匆跑进来,一边告诉大家:“来了,来了。”
在场的人立即起立等候,在前呼后拥下,江青和姚文元轻松入场。王副部长立刻把我拉到江青面前说:“今天外交部由她来陪见,首长认识她吗?”
江青把金丝眼镜一扶,睁眼一瞧,放大嗓门叫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你呀,小鬼,去年范文同来访问的时候,我还见到你。是啊,嫁鸡随鸡,你就去了外交部。”然后挥了挥手,哈哈大笑起来。
王副部长已完成任务走了。江青忽然想起随行的姚文元,面向大家说:“姚文元同志你们大家都熟悉吧?他是当今最杰出的理论家、批评家。”江青和姚文元坐到当中主人的位置上,其他人也默默坐下。
瞧着当时气氛,我只得站起来,把老丁请到江青面前给大家介绍,她是对外友协负责人,维特克来访是友协接待的,是否请她汇报一下情况。江青又一挥手:“你们写的情况,我全看过了,不用再说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请客人来吧。”
过了一会儿,友协的小俞陪维特克女士走进接见厅。江青立刻站起来,以惊人的速度走到门口,异乎寻常地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也许感到这种动作过分夸张,便停了一秒钟,改用双手握着维特克的手,非常热情地说:

江青会见美国记者维特克,站在江青旁边的是姚文元

哎呀,你真年轻,真漂亮,是研究中国问题的副教授吗?我非常非常高兴会见你,你从老远跑到中国来,我不见,就有人说我骄傲了,是不是?”
维特克睁着美丽的眼睛,带着微笑,受宠若惊得不知所措。但她迅速镇定自己,用天真的语调、轻微而有点儿颤抖的声音回答:
见到你,江青夫人,我感到非常荣幸,非常感动,到中国来而不见你,那么我还算来中国吗?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在场的记者,“咔嚓咔嚓”按快门,一阵耀眼的闪光灯过去了。
江青说:“你不是想了解我吗?关于我个人的历史,我的革命斗争史,我都可以对你谈。唔,还有不少罗曼蒂克的意思哩。今天我就可以给你谈一些,你在中国还要住些天吧?以后有机会还可以谈,你会有兴趣的。”
江青一面哈哈笑,一面滔滔不绝。她的声音本来有些沙哑,但拿着腔说起话来,使人觉得甜蜜蜜的。我来人民大会堂前,根本不知道她们要谈什么内容,只说是礼节性会见。我望望友协老丁她们,只见她们面目发呆,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坐姿像是很不舒服,但又不敢挪动似的。
姚文元坐在江青身旁,脸向江青那边歪着,时时微笑,泰然自若。江青的脸部下边很难看,是个倒龇牙,但嘴角两边都有小酒窝。所以在夏天的时候,她常常拿着一把檀香扇,把下巴遮着点儿,嘴边的小酒窝还露着,让人看得见,这就显得娇美多了。
这已成为她的习惯动作,需要的时候,她总是拿着扇子。这时她正轻轻摇着扇,扇子发出一阵阵檀香味儿。维特克立刻把握住时机,微笑着,也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我太高兴了,我太感激了。我非常愿意知道你个人的历史,因为你个人的历史,和伟大的中国革命是分不开的。我这样说不会错吧?”
江青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她已经感到面前这个美国人很聪明,说话很讨人喜欢,或者真是个可用之材。维特克接着说:“前两天我听了邓颖超、康克清等前辈的讲话,深受教益。与你的谈话,一定更有意义。”
江青:“邓颖超、康克清都是老革命了,但她们都是搞妇女工作的,只能对你谈妇女运动。我可是不一样,我的面要宽得多。我可以给你谈战争,谈军事,谈政治,谈经济、艺术,还有文化大革命”江青已耐不住要吐露自己的心思了。
江青接着说:“我听说,你回去以后准备写一本书,那么你到中国来必须了解全面情况,才能写一本有关中国的书,是吗?”维特克一时不知所措,因为她从未对一个中国主人说过要写书,只是想搜集点儿材料而已。
友协的丁、陈两位,也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她们从未向任何领导人汇报过维特克要写书。听江青这么一问,维特克还猜不透她的用意,迟疑片刻说:“如果我有足够的材料,能够写一本书,对我是最高的向往,我将会尽力去做的。”
江青虽是嘻哈笑着,却是十分认真地说:“我们合作吧,我提供材料,我给你说,你来写,我想你一定知道,美国以前有一位著名作家埃德加·斯诺,他在30年代写过毛泽东,写中国共产党,在西方一举成名。你很年轻,很有才华。你写我,写现代的中国,那就是第二个斯诺,你将举世闻名。”
我坐在一旁,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江青之所以一定要见维特克,原来如此。我看看周围的人,个个目瞪口呆。只有姚文元藏而不露,像是早已知道这事。维特克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冲击,很难立刻作出合适的反应,讷讷地说:“江青夫人,那我请求,你所谈的,我都记录(其实她一直在记),因为太重要了。我不可能全部记在心里。”
江青道:“当然可以记,什么都可以记,但也可以不记,你看我这里有翻译,还有速记,我让她们把我们的谈话,整理成文字,然后一起送给你,供你使用。”维特克说:“那太好了,江青夫人,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呢?”
谈话东拉西扯,很快过去了3个小时。主题总算是点出来了,江青让维特克给她写本书。她感到自己在中国已够威风,应该在世界上扬扬名了。
过一会儿,江青带娇带笑的声音,又在大厅里飘荡起来。她好像回到数十年前一样,非常亲热地对着维特克:“我原来的名字叫李云鹤,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是我以前的一个老师给取的,蓝色的云彩,鹤是轻盈的鸟。你知道中国有句成语吗?鹤立鸡群。这就是出众呀,飞翔在天空真是美极了。”
江青边说边加有一点儿演员的表演味道,对此她自己十分得意。她说:“后来为什么要改名字呢?那时我到了上海,找职业。组织上让我去电影厂,有一个导演给我取名蓝平,别人写错了字,才变成蓝苹。哈哈,蓝色的苹果,有新意。我用这个名字当演员,在舞台上也在银幕上……”
江青又挥了挥手,接着说下去:“后来我要革命,要到延安去,我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江水也是蓝的,清清的江水。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所以叫江青。哈哈哈哈。我最喜欢蓝色,以前我最喜欢穿蓝色的衣服,从月白到藏青,我都爱穿,蓝布旗袍,既朴素又大方……有意思吧,是不是?”
维特克恭维道:“江青夫人,非常有趣,我相信这是所有美国人都不知道而又非常愿意知道的。你真是当代中国一位了不起的妇女!”
整整一下午,她们谈得很热闹。江青情绪很高,看来她是预先计划好的。本来周总理批示的是礼节性会见,只谈一个小时。江青却大谈她个人的历史,且不系统。前边有关维特克的活动,我没有参加,完全不了解情况。我看看坐在身旁的老丁,她面无表情,大概也是无可奈何吧。
3小时下来,我对维特克倒是有了点儿印象:她表面上年轻漂亮,也很谦虚,但实质上是很有城府的。她很快就抓住了江青的性格特点,对江青时时表示出天真的微笑。她很有心计,句句话都能说到江青的心坎上。她太会讨好江青了。

江青陪同维特克吃饭

江青那带点儿沙哑,但仍调润得甜蜜蜜的声音又响起来:“喏,今晚我请你在这里吃饭,说是宴会也可以,你是我的客人呀。这里是江苏厅。”这时她站起身来,拉着维特克的手,很热情地带着维特克观赏江苏厅。
江青拉着维特克的手,绕江苏厅走了一圈儿,边走边讲解,兴致很高,随后又摆开宴席招待她。晚饭已毕,江青首先站起来,兴奋地对大家说:“现在我们该去剧院了。”
当时7点刚过,剧场内灯光已经暗了下来,演出即将开始。只见旁门一开,全场灯光大亮,江青带领这一群人,穿场而过。她昂首阔步,自己鼓着掌。于是楼上楼下观众席上所有的观众都起立鼓掌。走到正中座位时,江青回过头来向楼上楼下的观众颔首微笑,双手举起作感谢状。观众看见她还带着个外国人,更是一片哗然,欢呼不止。

江青陪维特克看京剧并接见剧组演员


我们几个大为惊讶,这种场面还真没有见过哩。大家想,这是搞的什么花样?干吗要制造这种场面?是争取人心还是有意做出来给维特克看?让维特克知道她在中国有如此地位?大概这两层意思都有吧。
大家心中当然明白,江青来的地方,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这里边坐着的“观众”,都是经过挑选组织好的。一直闹到11点多,江青和维特克话别时还特别提到,她会找机会再约见维特克详谈。

二、违背指示,大谈军事
江青会见维特克,也不算件小事,友协要整理情况向上面反映,我是外交部派去的,也得向外交部领导汇报。第二天上午我到乔副部长那里,把江苏厅的谈话,如实简要说了。
他无可奈何地说:“江青要说什么要干什么谁也管不了。你听了就算了。”我又告诉他,江青还要见还要说,还要整理记录,这些是否都交给友协办呢?乔副部长突感愕然:“再说吧。”
17日夜,周恩来总理召集所有陪见接待人员了解情况,他当然已看到友协的接待简报了。周总理告诉大家,江青已经乘专机飞到广州,行前决定还要与维特克继续谈话,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开始谁也不说,还是周总理点名让老丁先说,老丁认为没有必要再见了,因为维特克想了解江青的历史,那一天已说了不少。看来那时周总理对江青的事也颇感棘手,他说江青去广州前已留下话,要把维特克接去广州再谈。
他接着说,是否再了解一下维特克女士的情况:她的水平如何?她希望了解中国的目的是什么?他指着老丁和我说,你们分别找她再谈一次,尽量多了解维特克本人的情况。
我第二天就到北京饭店拜访维特克,我非常客气地和她闲谈,问她在中国过得如何,所了解到的情况是否符合她的需要?其实我想知道她的中文水平如何,她对中国近代当代史的了解和研究的情况,她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了解程度。但结果让我相当失望。
她既不能听又不能讲中文,中文报纸也看不大懂。我很奇怪她是怎样把几篇文章翻成英文的(据说她把《红旗飘飘》中的几篇文章翻译并发表了)。近代史她知道些,当代史特别是中国革命史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对孔夫子,她简直谈不出什么。古代史、文化哲学等等都不愿谈及或并不知道,但对国民党内部的某些奇闻轶事却知道得不少。我真纳闷,这就是中国问题专家吗?当然一两次接触对一个人是难以全面了解的。
19日晚上,周总理又召集会议研究情况。老丁了解的情况使我很有同感。维特克对蒋夫人宋美龄津津乐道,还有特殊的见解,并认为蒋夫人在美国很有影响,所以蒋介石就能得到美国的大量援助。因此如果新中国要得到美国的援助,就必须把江青捧出来,使美国人对待江青也像对宋美龄那样。
所以她对江青有兴趣,她要把江青介绍给美国人,使美国也援助新中国。她的这种见解令人难以理解,甚至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维特克的这一说法,友协简报上刊登了,而且江青也看过了,她却毫不在意。也许,她真想与宋美龄比试比试。然而,她对别人并不了解,尤其对美国政策及美国民情一无所知。
大概周总理与江青几天不断的电话商讨没有结果,8月24日半夜,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他的办公室,又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只有接待过维特克的几个人参加。这时维特克已经由江青办公室安排去上海参观样板团,看样板戏,并有专人向她介绍上海“一月风暴”和“文化大革命”的全部经过。
周总理经过一天忙碌,已显得很疲劳了。他从办公桌边站起来走到我们身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来回踱步,然后停下来对我们说:“对不起,这么晚还把你们叫来,有点儿急事。刚才中央办公厅来电话,说是江青在广州一定要见维特克,明天就把维特克接到广州,陪见翻译还是你们原班人员吧。今晚再商量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几个人都认为其实可以不见,我们都和维特克谈过话,她对中国虽有兴趣,但谈不上熟悉。鼓励她写书,看来行不通。江青让陪同带去了5部有关战争的电影,老陈从上海来电话,说维特克一部都没有看。据说维特克除了对江青个人的历史感到好奇,对其他的都没兴趣。
周总理此时望着我,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不要谈什么战争。你到达广州以后把我的意见立刻转告江青同志,只谈文艺。再见一次就够了。”然后对礼宾司的同志说,“维特克女士的签证是28日到期。她不是说非要赶回美国开课吗?不要再延期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他停了一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拿出一本《鲁迅诗选》交给我。“这是老版本,《鲁迅全集》没有收进去。对了解鲁迅思想有参考价值,你带到广州交给江青同志,也许对她有用。”大家看着周总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如此细致关心江青,很受感动。
在广州见到江青后,我拿着周总理临行前交给我的那本《鲁迅诗选》,对她说:“周总理让我转告您,维特克女士只有很少时间了,请您就谈一次文艺问题。这本诗选是他送给您参考用的。”随即双手把那本《鲁迅诗选》送过去交到江青手里。”的一声,江青把那本《诗选》扔到躺椅上,说:行了,行了,你走吧,下午3点钟来向我汇报维特克的情况。”
回到为我们准备的高级迎宾馆,老陈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面她就急着问:“我的好同志,你到哪里去了?维特克一直等着你,她说非要马上见你不可。”维特克已坐在会客室里,脸上的表情不像往常那样微笑媚人。
我和她握过手,刚坐下,她立刻生硬地说:“我和江青夫人第一次谈话的记录,相信你已经带来了,就请交给我吧,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
维特克今天的样子,这样的命令口气,让我觉得有点儿可笑。我尽量礼貌地对待客人:“还没有整理好,需要修改和翻译。你要的不是中文原稿啊。答应过的事情,我们会做到的。”维特克坚持说:我必须亲自带走这份记录,明天你一定要交给我。这是江青夫人亲自答应过我的。
在你离开中国之前,第一次谈话记录,一定能交给你。今天下午江青夫人还要见你。”就这样打发走了维特克。8月25日午后4点,三辆小轿车把我们载走了。我们很快到了江青的住处。
江青一见面就问:“维特克的情绪怎么样?在上海谈得有意思吧?几部有关战争的影片是否都给她看过了?她都说了些什么?”
据说她一部战争的电影都没有看,小俞告诉我,维特克自己说对战争什么的都没有兴趣。她只对你本人的历史有兴趣……”
呵,你没有跟着去上海?算啦,她们也快到了,一切准备齐全了吧?”
江青踏入那间显得空旷的会客室(准确地说是间会议室),四周摆满了舒适的小沙发,中间正对大门还有几张大沙发,显然是为首长准备的。离沙发不远处,有一张大长形桌,上面已摊开5幅解放战争时期的大地图。矮矮的几处茶几上都放着一个或两个麦克风。
我已猜出今晚江青要讲什么了,无奈只得走到她身旁,极力压低声音说:“江青同志,据陪同到上海的同志说,维特克对战争没有兴趣。而且周总理特别交代,让我转达,请您只谈文艺问题。”
江青脸色突然一变,金丝眼镜后边,两眼瞪得鼓鼓地看着我,“”的一声就转身走开了。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笑嘻嘻地说:“哎,小张,你看我今天穿的布拉基怎么样?藕荷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蓝色当然也是我喜欢的。”
这时我才发现,江青今天穿着一身真丝双皱料子的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皮鞋,手上拎着一个方方的白皮包。“文化大革命”以来,还真是绝无仅有。
江青说:“我觉得女孩子穿裤子不好看,为什么不穿裙子呢?你们都没有裙子吗?李副官,明天给她们每人发一条裙子,算我送的。”江青的声音又陡然提高八度,吓了我一跳。我十分奇怪,江青的声音和脸色何以能如此千变万化,而且仅仅发生在一瞬间。
这时,维特克带着只有见江青时才特有的微笑走了进来。江青拉着维特克的手,一起走进大客厅,让她坐在紧靠着自己的大沙发上,又特别对她介绍在座的一位男军人说:“他姓张,是我的老战友,谈西北战场,他是我的助手,喏,这些地图都是他准备的。”
维特克有一点儿吃惊,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她注视着茶几上的麦克风,娇滴滴地问道:“江青夫人,关于战争,我懂得很少,我怎么能记录下你的谈话呢?我想这不是扩音器吧?”
江青说:“这是录音器,我所讲的全部录下来,我不仅可以给你全部记录稿,而且全部录音带都送给你,该满意了吧?”
我听了大为吃惊。职责所在,不得不对江青说:“江青同志,把录音带送给外宾,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别说得太肯定了,免得以后麻烦。”江青装作没有听见。两人的谈话又开始了。
维特克说:“江青夫人,你长期参加了中国的革命斗争,你也为此作出过很大的贡献,这些都是我非常想了解的内容,我相信这都是非常有趣的。”
江青得意地说:“今晚能否谈解放战争时期?因为我跟随毛主席在西北战场作过战,我可以生动地介绍这段历史,不会枯燥的。不仅为你的书,也是为中国党、中国军队、中国人民。”
这时江青站起身来,走近那张长方桌。那桌上原已摆上三张大地图,还有教书用的长木棒。她拿起教棒,又叫服务人员摆好录音设备。
江青说:“先给你看看全国的形势图,看看三年半解放战争的图,得到一个总的概念,然后给你看看陕北的图,这样就容易理解了。这个战场的情况除了毛主席,只有周总理、我和其他几个同志能全面地向你介绍。”
说到得意处,江青还答应把地图送给维特克。一直谈到晚上9点,吃晚饭时,维特克问:“你1933年入党,作为一个青年,你入党后的职责是什么?”
江青说:“责任很大。我做各种超过我能力的事。我冒了生命危险找党。因为穷,几乎给流氓骗了。当然他不能骗我,但他欺侮我。”
维特克惊讶地说:“什么样的流氓?”
江青道:“有一次我弄了点儿钱,只够买三等舱的船票,是日本船。我的朋友送我,我朋友的朋友介绍了这个朋友给我,让他在船上照顾我,因为我晕船。我坐过三次海船,还爬过崂山,爬山我是老虎,在女学生爬山中我是冠军。坐船是狗熊。这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非常坏。我晕船,吐。因为他听说我下船时有朋友来接我,他就起坏心了。他说我们到上海,你的朋友不来接你没关系,我们开旅馆去。这样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那时我知道上海有专门为女人开的旅馆,我想女人总会帮女人的。如果没有人来接我,一下船我就叫个黄包车到女人旅馆去,那是我当时的想法。实际上后来我才认识到我的想法是不行的,因为要住那个旅馆,先得交15块钱的押金,所以我就绝望了。总向外边看,也不晕船了。
这个坏蛋站在我后面,提着我的小行李,对我说咱们开旅馆去,我没有理他。下船后看到没有人来接我,我决心叫黄包车。就在这时候,来接我的人从人群中突然走过来,我什么都忘了,高兴得跳起来,把那个坏蛋也忘了。他把我的行李拿走了。你对这一定最感兴趣。”
维特克做出钦佩的神情:“你逃掉了。这是你作的最有战略意义的安排,通过这个例子可看出你在那时就有军事战略天才。”
江青得意地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晋东南打得一塌糊涂。有一次,我开完会后看了一个文件,总理叫我休息,在人民大会堂。突然间许多人拿着地图等东西进来。郑维山和他那一伙人说,现在我们有权利开枪扫荡。那时两边都有几万人。郑维山是林彪集团的,当时还不知道。我说,那怎么行,两边都有几万人,不考虑人民的生命财产怎么行?
他们说,我们现在宣传没用,要派坦克,挖战壕。我说,我要派比你们更多的军队,但远离现场,在坦克装扩音器。当时总参的副总参谋长也在那里。吴法宪说:‘哎呀,江青同志你也知道怎么打仗呀。’我说:‘我跟随毛主席几十年,连这点事还不知道?不能开枪。’总理支持我,半夜里总理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办法很有效。这以前榆次县开枪打起来了,但我不知道,是突然袭击,我1967年9月5日的讲话把这股风刹住了。”
维特克说:“你刚才讲的情况对理解你9月5日的讲话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背景。”
江青:“因为陈伯达的破坏,那次讲话是分好几次讲的。主席当时不在北京,在外地视察。所以他们动员一些人层层包围中南海。”
维特克:“最好能把你的提纲给我,因为我只作了简单的记录。”
江青挥了挥手,道:“我只能大概地告诉你,这件事发生在1967年,具体日期还要核对。你应对你们的读者负责,所以你要知道年、月、日。我为什么要一遍一遍纠正呢,因为我要核对数字,不能让谬误流传。比如说,我听说你看过关于我和毛主席结婚的事儿,那是假的,说什么中央有个决定,那是假的。”
江青强调道:“那完全是假的,完全是王明捏造的。当时有人反对的,项英就反对,他甚至打了个电报。他是个叛徒,那时还不知道。他给毛主席拍了一个电报,毛主席回电说,‘我学孙中山’。”
维特克一笑:“恐怕那时孙中山已经去世15年了。”
江青说:“孙中山和宋庆龄年龄相差就更大了,约30岁。实际上贺子珍同志只比我大一两岁,是她要求离婚的,我不愿和你讲这个。毛主席不知道她去莫斯科,她到莫斯科后毛主席给她写了一封信劝她回来。其实在中央苏区时他们就已分居一年半了。她非常固执,不能理解毛主席的精神境界,不关心毛主席。
维特克:“她哪方面不关心毛主席?”
江青:“比如我们打下一个城市,她马上就要进去,毛主席不愿意。她自己的家是地主,同时还是个商业资本家,当时毛主席不知道。她家开了一家茶叶店,我不太清楚,也不问毛主席。她什么工作也不做,毛主席让她给他剪报都不干。这是很大的矛盾。另外生了孩子后她不要,给老百姓,现在我们有她生的一个女儿,是我把她从农民家里捡回来的。她要求去苏联,让她去了,那正是卫国战争时期,非常艰苦。她打孩子,苏联人看到打孩子都以为她疯了,把她关起来了。她本来有个男孩儿,毛主席很喜欢,她也丢了。毛主席说,她连一个孩子都不给我留。”
维特克:“什么?她有个男孩儿?”
江青:“她把那个男孩儿放在一个农民家里,自己到莫斯科去了。她在莫斯科精神失常,被送到精神病院。苏联的精神病院是很残酷的。”
维特克:“我知道。”
江青:“毛主席和我经常劝这个女儿去看贺子珍同志,因为她就剩下这个女儿了。贺子珍同志的脑子在莫斯科时坏了,连健康人被送到那个医院也得变疯。他们还用‘电疗’治疗。过去她没命地打孩子,生活很艰苦,她感到很烦。她在莫斯科说,我是休养来的。但苏联人说,不劳而获是不行的。这是我们大儿子毛岸英从苏联回来后说的。我们那个女儿叫李敏,李讷是我生的,他们都随我的姓。”
维特克:“贺子珍的女儿叫李敏吗?”
江青:“是的。她母亲在苏联,后来我们把她送到苏联,我们的同志把她的妈妈从疯人院里领出来,然后找到这个孩子,她不愿意跟她妈妈,愿意跟我们。她早就结婚了,现在有两个孩子,她学自然科学。李讷是你的同行,学历史。另外毛主席还有个侄子叫毛远新,是我当儿子养大的。现在是辽宁省委副书记,可能也是辽宁省革委会副主任,我不大清楚。他是造反派,参加过武斗,他还没有结婚。李讷比他大半岁。”
这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宾主在餐厅坐定后,江青继续说:你不是想了解我个人的生活吗?哈哈,你别看我现在领导着全国文化大革命,从前呀,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富于感情的,我个人的生活是非常罗曼蒂克的。中国的女人都背着封建主义的包袱,我可不背,我自己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明天和后天我会详细地对你讲,今晚我讲点儿小故事吧。
我最喜欢上海,你们外国人说那是冒险家的乐园,有点儿道理。上海的小调我都喜欢,那真是非常有味道,我还唱哩,唱给你听听……”于是江青细声细气地哼起了上海小调:“我呀我的小妹妹哩,舍不舍不得离……咿呵呀嗬唉……哈哈,哈哈,哈哈哈。”江青娇笑着说:“有意思吧,是不是?”
饭桌上的人,尤其是几个女同志,你看我我看你,大感惊愕,老陈不敢抬头看,偶尔用眼睛扫了一下江青:她可是得意非凡,面不改色。
江青:“我一到上海呀,男朋友可多了。喏,就是追逐我的人,我都可以数出名字来,他们还使用各种手段哩。以后都成了知名人士,现在又被打倒了。哈哈,还是不说他们吧。有趣的一次,是你们美国人,是一个水兵,也许是喝醉酒了,摇摇晃晃在上海外滩走着,向我迎面走来,他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路,向我敬了一个军礼:两脚一并,咔嚓一声。
我回头想走开,那家伙嘻皮笑脸走过来,双手也伸过来了,哼,想占便宜!我抬手就给他一巴掌。他还是嘻笑,又是“咔嚓”一声,敬了个军礼,还说对不起呢。你们美国人,还是懂礼貌的……”
坐在桌旁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真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来。我心里感到十分烦躁,走到室外,仰望天空,天空是黑沉沉的,没有星光,四周没有虫鸣,心中有点儿茫然。室内不断传来嘻笑声,我只好再往远处走,使自己能呼吸一点儿清新空气。
饭后,大家又回到客厅。我悄悄走到江青身旁说:“刚才维特克女士向我表示,她听不懂战争,希望你能讲点儿别的,有关你自己的事。”江青坐下,慢吞吞地对维特克说:“我讲的战争故事,不是非常有趣吗?你不愿意听?这就是我的事呀。西北战场的战争,就是我和毛主席亲自指挥的呀。”
维特克:“江青夫人,我非常有兴趣,只要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非常愿意听,听不懂,我可以学,是不是?这是你刚才对我讲过的……”
江青:“这就对了。(指图)这个图是毛主席的行动路线图,当时中央和野战军不在一起。那是1947年,斗争很尖锐,斗争从1946年开始,到《双十协定》撕毁后斗争更激烈了。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我们主动撤离一些城市,留给敌人,这样敌人背上包袱,而我们的主力就有了主动权。
我们集中主力,敌人不得不分散力量。我们尽可能在内线作战,也就是说在我根据地作战,诱敌深入,然后指挥敌人到一个地方,搞个口袋叫它钻进去。现在谈起来很容易,但当时转这个弯很不容易。那时撤离张家口不容易,撤出延安也不容易。很多人不愿意,这些人都是好人不是坏人,当然也有坏人的捣乱。中央那时决定要撤到后方去,那个决定是在王家坪作出的。
有些好心同志动员我去向主席讲讲,留在这里多危险呀,我也很傻瓜,就去说了。毛主席说,你是胆小鬼,你就走。我很冤枉,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坚持留下来的唯一的女同志。我认为在艰苦的战争年月,应该有人照顾他,应该与他同甘苦共患难。
开始毛主席和我带着李讷行军,李讷与你同岁,带孩子行军以示坦然。李讷当时六岁,白天还好,夜里行军孩子睡了,就不好办了。累了,甚至几个人都没办法对付她,更甭说一个人了。我就求毛主席,带着孩子不行,后来就让她与邓颖超同志一起过黄河,所以李讷一直叫她邓妈妈。我事先做好工作,她答应过河,但过去后,睡醒一觉,哭着要回来。我就跟你讲这么多。”
谈话到深夜结束时,维特克好像突然惊醒了似的,赶紧跑到大桌子旁边,抢起那些地图:“这些都是送给我的吧?江青夫人,对于我这真是太宝贵了。”江青说:“是送给你的,不忙拿吧,我会让人给你送去。你拿着不方便。”
维特克笑道:“还是我自己拿走好,这些对我了解你的讲话是非常有用的。”维特克双手紧紧抱着那些地图,走出门外,登上了汽车。我们回到了广东省迎宾馆,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下来身体疲乏至极,但我却毫无睡意,头脑也格外清醒。这间没有空调的大房间,一阵阵闷热向全身袭来,我把两架电风扇打开,躺在那张大的红木躺椅上,真想安静下来,但怎么也安静不了。
我一夜没有合眼,江青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太出人意料。她为了自己出风头,扬名世界,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向北京打电话,听听上边领导的意见。
第二天上午10点,我给北京外交部打长途电话找到王副部长,向她详细汇报了昨天的情况,主要是谈话内容,并请示她如何处理。王副部长说她一定转达上级,但却没有办法让江青不说,她在北京也很难让维特克按时离境。
刚过11点,头天在机场上接我的那位警卫战士又来了,说是首长要立刻传见。当时我把礼宾司唐处长拉上,多一个人好帮着说话,我们还商量好一定要维特克如期去香港。
这次我们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据说是江青在这个城市的常住之处。一见面,江青就尖声道:“维特克女士对于昨晚的谈话有什么反应吗?她的情绪如何?”“昨晚在汽车上,她又表示对战争听不大懂,想听你私人的故事。”
江青说:“我当然会给她讲的,忙什么,西北战场就是我的故事。你应该告诉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指挥了战争。”我提醒说:“明天,最迟后天维特克女士必须到香港,她的机票已订好,假期也满了。”
礼宾官也随即婉转地向江青陈述了理由。江青好像没有听见,命令道:“把维特克女士的行期推迟6天,立刻给我办。” 

三、亲改记录,树碑立传
29日下午4时,江青陪维特克游兰圃,我又是第一个被汽车载到那里。江青这天穿着乳白色连衣裙,戴着金丝眼镜。陪侍她的一群女服务员,一律穿上藏青色裙子,白色上衣。她们手上拿着许多厚纸板,还有各种植物标本,高级专业照相器材已摆在一个亭子正中。
兰圃里绿树葱郁,使人有清新舒适的感觉。弯弯曲曲的小径错落有致,各色品种的兰花、盆景摆在路的两旁,芳香袭人。我又一次吃惊: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里,这里居然保留着如此美妙的所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江青抬头一看是我,瞪着眼就叫开了:“我送给你的裙子呢?为什么不穿?我不是让你们都穿裙子吗?”我一听,原来是为这个呀,心里轻松了一下,但看到江青凶狠的眼神,知道是要找我的毛病了。
其实我已经有许多年不穿裙子了,也没想过要穿。那天李副官送来五条黑色麻绸短裙,分给每个人,谁也没穿过。没想到江青今天却因这件小事发那么大的火。我只得抱歉地说:“江青同志,我的皮肤过敏,怕蚊虫咬,所以没穿。”
江青吼起来:“我都不怕咬,你就怕咬吗?……哼哼,笑话!”我正发愣还想解释两句,李副官一见这样子,立刻过来拉着我轻轻地说:“快走吧,我用车子送你回去,换了裙子赶快来。”我坐上汽车之前,李副官打电话回宾馆,告诉所有女同志,通通穿上黑裙子。
这天整个下午在兰圃,江青完全是个演员了。她走来走去,有时是一路小跑,或者可以是说跳来跳去。总之非常活跃,简直像只蝴蝶。维特克举着照相机,为江青拍了各种姿势的照片。
江青坐在亭子中的小椅子上,拿着厚纸板,服务员送上植物,她做标本,维特克从各个角度为她照相。江青向维特克讲解各种植物标本。我们几个人,跟在后边观察,江青今天是要让维特克看到她生活的各个方面:既是军事家、政治家,又是艺术家、摄影家,甚至是植物学家。生活多姿多彩。
概而言之,一个杰出人物身上应有的全部特长,她一样也不缺少,甚至更多。
江青说:“你知道,我养猴子哩。猴子呀,最富有人情味儿,动物界中,除了人就数猴子最有灵性。你知道吗?猴子还懂得吃醋哩,那就是妒忌,这是动物最高级的感情,哈哈哈,有意思极了。以前我养了一只猴,我时常抱着它。有一天它坐在远远的桌子上,我和一个孩子正开玩笑,你猜猜怎么样,猴子飞快跑过来,就用爪去抓那个孩子,嘻嘻嘻,那就是妒忌,也就是吃醋。”
维特克也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维特克献媚道:“江青夫人,你的见识真是广博,而且对什么都有很高的洞察能力。我真是非常非常佩服你。”嘻嘻哈哈过了一下午,太阳落山了。江青与维特克话别:“今晚我请你吃山东菜。这里不是山东,但我有从山东来的好厨师,做我的家乡菜,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天傍晚,我们又来到那幢高大建筑物中。女服务员引导我们走进另一间大厅里。正对着沙发的另一边,有一长条桌,上面堆满了书。最引人注目的是线装《二十四史》,还是用木匣子装好了的。
我随手翻开一本,是清代版本,在国内都已不多见。还有重印的线装《古诗源》,新版20本精装《鲁迅全集》,线装新印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还有不少其他各种书籍。我们几个在桌旁浏览。
门外传来脚步声、谈话声。江青、参谋、副官和服务人员先后进入客厅。江青今晚穿的是宝蓝色西服,兴致勃勃。后边跟着的两个服务员,手中端着一大茶盘茉莉花、白兰花花球,另外还有些别的什么。
江青进门就说:“你们早来啦?你们看,这些书都是我预备送给维特克女士的,她是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没有一套《二十四史》怎么行?”我们一听都有点儿吃惊,这样名贵的《二十四史》送给维特克个人?这是违反规定的呀。
我想反正我已经把她得罪了,该说的我还是说吧,也不必顾虑了。“江青同志,这套《二十四史》,国内也不多见。按规定是不能送给私人的,你或者送给维特克女士所在的大学,也许更有意义。”
江青:“谁说不能送?我自己花钱买的,你知道吗?我有的是钱,我爱送给谁就送给谁!”这是有关文物出口的规定,需要文物局批准的。”老陈轻声解释了一句。
江青:“谁的规定?周总理不是送给尼克松总统一套吗?周总理能送,我就能送。”江青脸色一变,蛮不讲理。
据我所知,周总理是以国务院名义,送给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小沈很认真地又说了一句。只见江青眉毛一挑,正想发作,刚好这时小俞陪着维特克进来,算是解了围。
江青立刻上前拉着维特克的手,亲热地微笑着。服务员快步走上前来,把那盛满鲜花的盘子送过来,江青高兴了。
江青:“这是茉莉花穿成的花球,你看,有小花环,还有白兰花,这样清香,这样洁白,美国有这些花吗?”
维特克:“也许夏威夷岛上有,我不清楚,不过不会有这么清香的花,真美,真可爱。”江青:“这是我特意准备送给你的。休息的时候,我很喜欢穿花球,每天换一个,你看穿在扇子下边香得很。”
江青手上拿着一把精细雕刻的檀香扇,扇子上坠着茉莉花球,对维特克说:“这是我的檀香扇,送给你作纪念吧,这是新的,今年我才用。我用过的送给你,才更有意义,是不是?这把扇子是特制的,比市面上卖的要精致得多。”
维特克甜甜地微笑着,接过扇子和花球,细细把玩。江青这时拿出几串小茉莉花,给我们几个人:“这是送给你们的,不然我就太偏心了。”哈哈一笑。
江青又转过身来,取另外的东西。
江青:“维特克,你是我的朋友,我还要送你一些纪念品:这是特制的书签和裁纸刀。你看,这是不久前从湖南马王堆出土的漆器上的花纹,刻在象牙的裁纸刀上。这是竹制的,也有雕刻。这样的手工艺品,又好看又有纪念价值,而且是我自己设计,特级技工为我雕刻的。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哩,送给你,作为永久纪念。呵,还有这一套瓷制的小猫,送给你的女儿,是景德镇的产品。你看看多么可爱!你知道景德镇是我国出产瓷器最好的地方,以后你应该去看看,那里的瓷窑有上千年的历史哩。”
维特克睁大媚人的双眼,惊讶和喜悦使她不断点头微笑。
维特克:“我该如何感谢你呢,江青夫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好客和慷慨的主人。我想世界上都少有。”
江青:“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啊,长远的朋友。还是一部伟大作品的合作者,是不是?哈哈哈……”
江青话音刚落,好像又想起什么,眉梢紧紧皱着。
江青:“你看,那边桌上放着许多书,有《二十四史》,你当然知道的,作为中国问题专家,你应该有这么一套。这是我送给你个人的,不要不好意思,这是我自个儿花钱买的。我有的是钱,主席那么多稿费,用都用不完。她们(指着我们几个人)让我送给你们大学图书馆,我一定要送给你个人。还有这本《古诗源》,这本书是我挖掘出来的,要他们重印,这对于研究中国古代文化,极为重要。”
江青突然站起身来,转过头指着我说:“不要看她是我的部下,文化大革命前,她跟着四条汉子,是不是黑干将呀?哈哈哈……”我正感到江青那古怪的、变化多端的声音来得突然,于是我也冲口而出:“江青同志,我和谁都只是上下级和工作关系,扯不上什么干将不干将的。”
江青瞪我一眼,转过身来又嘻嘻地对着维特克说,边走边用手指着书,一一告诉维特克。维特克时而惊讶,时而赞叹。江青也觉出她脸部表情的变化,更显得亲热:
这不算什么,我喜欢你,我认为你将来会成为伟大的作家,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些书我会告诉他们,给你装好箱子运回美国去。好啦,好啦,现在我们去吃山东饭。你知道,在中国北方,山东菜是最负盛名的。比如说吧,北京烤鸭原来是从山东传过来的,在清宫廷得到皇帝和慈禧太后喜爱,就在北京流传下来了。山东菜也很有特色,与广东菜、上海菜都不一样的。”江青说得头头是道,突然打住,说,“我在这里还有山东厨师呢,我们该入席了。”

四、主席招呼,不得外传
终于,维特克女士飞回美国去了。除了参谋,我们所有陪维特克女士的人员,于当天下午坐上民航客机回北京。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好容易挨过这恶梦般的几天。老陈、小沈和我坐在一排座位上,老陈轻声问道:“我看这件事情没有完啊,江青还要把记录送给维特克女士哩,我包里不是还带着按录音整理的记录稿吗?”
我随即说:“我看这些记录不能给维特克,到北京向领导汇报后,我们大家都想想办法吧。维特克是回美国去了,我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还不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从我个人的职责来说,回到北京后,我首先要向领导汇报在广州的情况,在第二天上班后,我就拿上从广州带回来的全份录音记录稿,先向乔副部长汇报。他先还有兴趣听一点儿,接着不耐烦了,挥挥手叫我去找王副部长。
我把记录稿拿去找王副部长,照样汇报。她说这事谁都管不了,等以后再说。我只得把全份记录稿拿出来,交到她手里。我说这次任务对我来说已经完成,记录稿的事情就请上级处理吧。
9月6日上午,王副部长匆匆跑到我办公室,把我叫出门外,说是首长有命令,要把记录稿赶快整理出来,还要寄给维特克女士,要我继续负责,今天10点在129室大家集中讨论如何整理。
我心里立刻涌起极大的反感,对她说:“部长同志,你是否看一下那份记录呢?你不能提点儿意见?我认为这不是件小事,应该向上级反映!”她说:“别啰唆了。这种事儿我们都管不了,你还是赶紧去集合人吧。”
在一楼那间129室,除礼宾官外,全部到齐,包括一位穿军装的局长。很快,大家就叫嚷开了:怎么个整法呀?人家广州不是已经根据录音整理了吗?”
为什么还要整理记录?维特克自己是作了记录的,没有这样的先例要为她采访整理记录。”
整理记录的目的何在?为了存档还是干别的用,应该明确,不然我们也不好整。我们只是接待班子,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还有别的工作哩。”
如果要送给维特克,那还得翻译成英文,得花多少工夫啊!”
王副部长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着急了,提高嗓门说:“首长秘书刚才来电话,要整理这份记录,我们只能照办。首长指示:第一步要按录音整理,一字不许错,等一会儿我去找几台录音机来,你们两人一组,轮流核对。”
说完转身走了。大家鸦雀无声,每人找把椅子坐下,然后分散在小屋的每个角落,准备核对。七个人用了整整三天时间,真是弄得头昏脑胀的,好在只要求一字不差核对记录,倒也不太费精神。
整日坐在板凳上,累得慌,最后一天结束时,老陈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你看,倒是一字不差核对完了,但句不成句,段不成段,东拉西扯,这样的记录算什么玩意儿呢?”
这是原始记录,我估量有数十万字,要铅印出来,江青要自己审查修改,以后还不定要怎么折腾呢。”
这时办公厅一位同志来传话:“刚才首长处陆秘书来电话,说这阵子你们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在钓鱼台请你们全体看美国电影。吃过晚饭在楼前集合,有车送你们去。”
我们几个人像是有点儿迟钝似的,相互看看,不吭声。本来在钓鱼台宾馆看电影,对每个人都是高兴的事,也很少有这种幸运。吃过晚饭,大家先后坐上一辆小面包车,但相互并不交谈,可能是谁也找不出可以谈的话题。
面包车驶到钓鱼台东门停住了。警卫人员拿着名单,挨个点名核对,好大一阵子才放行。进大门驶过一座小石桥,对面的那栋楼就是10号楼了。
天色已近黄昏,副官来到门外,招呼大家进去看电影。对这栋10号楼,人人都感到陌生。进门向右拐个弯,是一间可容纳二三百人的放映厅,摆放着带扶手的沙发椅,对面有宽银幕,后边有专设的放映室,室内灯光很暗,江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几天你们都辛苦了,你们部长告诉我,记录初稿已整理完了。今晚请你们看《音乐之声》,这是维特克女士刚从美国寄来的。我用芭蕾舞剧《白毛女》记录片和她交换的。你们都没有看过吧?我已经看了几遍,今晚请你们看,改天还请你们去江苏厅吃一顿,算我慰劳大家
江青没有起身,大家也就原地向她点头行礼。江青一般不轻易和别人握手,是怕传染病。10月末的一个星期二下午。王副部长找到我的办公室,把我叫到走廊上,又神秘又夸张地说:“首长把你们整理的记录都看过了,大发脾气,说是整理得不像样子,你们是怎么搞的嘛。”
我不是把广州根据录音整理出的原记录送给你看了吗?而我们又一字不差地核对过一遍,这你很清楚呀。她的谈话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字不改就是这样,能怪谁呀。”
别的事我也管不了。我是来告诉你,今晚6点你和徐尔维到首长那儿去,该怎么办,你去听她的。而且首长吩咐,这项工作还得保密。”
我听了又气又恼,感到奇怪,这件事部里怎么就没人管?从广州回来我向几位副部长都汇报了,现在怎么还要去整理那记录。没法子,我回到办公室,没过10分钟,小徐就找来了。
大食堂是6点钟才开饭,去钓鱼台至少得走30分钟。我们两人到食堂,还没到开饭时间,只得各买了一个馒头,夹上咸菜,放进小饭盒。然后直奔钓鱼台江青办公室。原来江青的办公室就在那栋10号楼里。
一直等过了7点,还没有听见一点儿动静。我们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散步,也没什么话可谈,毫无目的地走近大门。忽见有间屋子灯光特别亮,我们好奇地走了进去,原来是一间设备齐全的治牙诊室,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正在整理着什么,大概听到有声音,转过身来打个照面。
我好奇怪地叫了声:“张大夫,原来是你呀?诊室怎么搬到这儿来啦?”“你又是怎么来的呢?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吧?我这个大夫呀,这叫随传随到!”他苦笑着说。
我和这位张大夫早就认识,彼此还了解,但交往不多。在这种场合相遇,都感到有一些惊奇,又不想多说什么。正在这时,大办公室里有响声了,不止一个人进入那里,我和小徐很快走出来,听见有人向江青报告:
外交部两个女同志和张大夫都在等候。”
叫她们两个进来。”
等我们进去,江青说:“你们都坐下。整理的记录我看过了,不行。完全照录音,有些地方就不通顺了,得重新整理,我亲自修改。你们不懂,把张局长也请来,他也可以出主意修改,你们作记录好了。你们印的稿子都带来了吗?你们坐在这儿等一下。”说着,她出去了。
我们从手提包里把已经铅印好的第一本记录稿拿出来放在桌上,坐着等候。突然隔壁传来一声尖叫。“张大夫,怎么搞的嘛,我受不了。”这是江青的声音。她正在那间特为她搬来的诊室治牙哩。
首长同志,请您忍耐一点儿,这又不疼,而且只要一两分钟就好了。”张大夫说。
不行,不行,我的神经受不了,你那些个机器发出怪声,太刺激。算了,我不治了。”
沉默。又过了一小会儿。
嘻嘻,哈哈,对不起张大夫,我不是怪你。就算是我的毛病吧,咱们慢慢来好不好?每天磨一丁点儿,你可是得在这里等着,哈哈。”江青飘然进来,往那张大靠背椅上一坐,脸死板着:“副官,给张局长打过电话没有?该来了吧。”
报告首长,没有找到张局长本人,已经传话去找,一会儿就到。”
江青抬起左手看看表,没说话。室内那座落地大钟敲了8下。这时女服务员端着一个不小的托盘进来,放在江青面前,这是给江青送来的晚饭。
我和小徐坐在江青对面,我们对她的晚饭有点儿好奇地注视着:托盘里除了碗、筷和碟子之外,放着六七个青花带盖的细瓷罐,江青把盖子打开,原来是一个较深的碟子盛着各种菜:蒸鱼、肉丸子、青菜、豆腐,还有鸡汤等等,瓷罐装着滚热的水,这样菜拿上来就可以保持温度,不会凉。
我感到看别人吃饭怪没礼貌的,正要起身走开,这反倒引起了江青的注意,立刻把我们两人叫住:“你们坐着吧,我吃我的,咳咳,你们懂吗?饮食营养治疗,比什么药物都重要。我要保持固定的体重,不能发胖,还要保证有足够营养价值的食品,我可不要大夫来干涉,我比他们懂得多,要听他们的呀,那就什么也别吃了,没意思。”
她总是那样旁若无人,这已成习惯了,不在乎别人看她的吃相和高谈阔论。小徐用手推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张局长终于来到,江青脸上显得高兴起来,也没有再提谁把记录弄得不像样子了。
江青:“老张,还是得把你请来,因为你是我的参谋,关于记录的事,还得请你来办,你知道,她们都不懂战争,而第一次谈的就是西北战场,没有你怎么行。”“首长,核对录音的时候,我也参加了的,初稿校对,一字不差,但是还得修改,特别是文字润色。您的命令,我从来都执行。”
那太好啦,那就不光是西北战场了,全部记录修改,你都来参加,我已经对她们两个说过了,我们修改,她们作记录,这样会比较快一些。”这时张局长才看见我们坐在对面一个角落。他不无歉意地走过来和我们握握手,好像也感到江青说话太不客气,赶紧接着说:“首长同志,我们一起修改,一起修改。唉唉,在文字润色方面,她们比我强,今晚我们先试试看,您看可以吧?”
我当时心里觉得好笑,难道这还是什么好差事么?我早已烦透了。在座四人,各人手里拿着一本铅印好的记录稿,开始修改记录。小徐一句句念,江青手里拿着铅笔,在那份记录稿上圈点画线,不时停下来和张局长议论一番,如何把段落改得合理,情节写得清楚。
常常是张局长建议如何如何,征求江青的意见,江青拍板之后,叫我在那份记录稿上改过来。这样倒也使得我们两个人感到轻松些,可以不用脑子。江青要改这,要改那,照改就是了。可是用这个方法修改数十万字,也真是够受的。
直到午夜时分,还没有改出几页来。突然江青叫停住,她站起身来,伸伸腰腿:“哎呀,都过12点啦。”她在椅子扶手上按铃,随即进来一位女服务员。江青吩咐:“带她们两个到大食堂吃夜宵。”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服务员端着一个长盘进来,把江青的夜宵摆到了她的面前。
在大食堂吃完夜宵,服务员又带着我们返回。这位服务员就是刚才给我们端茶的那位,她边走边说:“你们是有特殊任务才来的吧?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不知道,首长吃完夜宵,还要运动和休息,你们先在外边透透气吧。”小徐接着说:“都快两点了,你们首长什么时候才睡觉呢?”
难说,最早也得4点吧。她晚上办公,白天睡觉。我是小夜班,把你们带回去,我就该下班了。我带你们去看看首长运动的地方。”
我轻声说:“服务员同志,首长没叫我们去,怕不方便吧?”
没有关系的,来过这里的人都去,不要紧。”我们从10号楼的旁门进去,经过一间陈设考究的大房子,穿过这间房子,走到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灯光很亮,四周站着20来个人。我们二人远远站在角落处。江青和陆秘书正打乒乓球,有服务员为他们捡球,还有人在旁边叫好助兴。
大家走散了,江青却兴冲冲地走过来,发现我们二人站在角落里,就说:“嘻嘻,你们也出来了,这里多好,说室内吧,可和外边通着,所以呀,空气流通,对我运动最合适了。来,我领你们看看我的小菜园。”她领着我们走进一间不算太大的没有房顶的屋子,里面果然种着西红柿、茄子、豆角、菠菜什么的。
江青:“你们知道吗?这就是我的实验田。你们看,冬天在顶上装好玻璃就变为暖房,我还种各样蔬菜,以后分送给你们吃。在这里呀,我可不种花。”
江青走进内室,我们两人就回到那间大办公室坐着。屋里只有张局长一人,独自在看那份西北战场的记录稿。过了好长一阵子,江青才慢慢走进来。她先到门口那个红木大镜子前,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木梳,不断梳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然后走近那张大靠背椅子坐下,打哈欠了:“哎呀,都快天亮了吧?这一天可是真累了。”
三天之后,我们又被召到10号楼,张局长已经坐在那里了,9点多钟江青才到。仍然是他们两人商议,我们两人记录,这一次可是顺利得多了。因为张局长已经改过一遍,把段落整理清楚了,但内容太复杂,还是很难弄懂。
不过江青表示很满意,只作了些文字上的修改,或者江青提出某些地名要核对,或者哪些人的名字应该出现在记录稿上等等,到凌晨1点多钟,这篇西北战场部分的记录就完成了。
江青十分高兴地说:“小张,这部分记录今晚就算定稿了,你带回去交给外交部,铅印10份,编号留底,送给张春桥、姚文元各一份,请他们审阅。周总理那份我要亲自送去,外交部就给乔副部长一份吧。小徐,这份稿子不会有多大修改了,你可以着手翻译成英文,你就定稿吧,反正是送给维特克女士参考用的。都记住了吧?”
我们俩点头收拾东西,正要走出门去,江青又把我们叫回来,吩咐说:“小张,我看张局长先整理一遍的办法很好,有一些部分你也可以照他的办法,把容易整理的先修改一遍,整理出来。比如关于《红楼梦》的部分,你可以先整理,把故事情节、时间顺序、诗词等等都与原书核对清楚。还有关于上海文艺那些,都可以先整理,这样我修改起来就省时间多了。”
自从广州回来,我和小徐经常加班,被这份记录折腾得够苦的。因为下令要保密,又不许带回家,在办公室里吧,日常工作还得干。那些天我老在琢磨,我向部里几位副部长都汇报过了,既然他们也确实有为难之处,江青的事谁也不敢过问,就应该让周总理知道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向周总理汇报。而我去找周总理也不一定是很正式的汇报。
这几年我也是常常去的,有时就是聊聊天,而周总理也喜欢知道一些具体的情况。那天晚上我反复想来,找周总理谈一次是应该的。也许别的同志已向他汇报过情况,但我了解的要具体得多,反映一下也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也知道周总理极忙,试试看吧。于是我给周总理办公室打电话,请秘书转达,我希望能有机会见见周总理。
终于有一天,周总理的秘书让我去西花厅。
我一直在考虑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又要抓住最重要的事情,向周总理汇报得全面些。我知道这样的时间是周总理挤出来的,不可能长。当我走进西花厅时,周总理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见我进来就把老花镜拿下来,问我:“你们回来好多天了吧?我没时间找你问问情况。你有什么重要的情况,就先说说吧。”
这一来我倒抓瞎了,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我说:“如果要简单,那还真说不清楚。我们去广州前,总理的交代,我都转达了。但江青同志没有那样做。她和维特克谈了60多个小时,什么内容都有。现在还要整理成记录稿,翻译成英文,寄给维特克。我们都感到这样做不妥当。所以要向您汇报请示……”
我上气不接下气,一连串说下来,倒惹得总理笑起来:“我看你要说的话恐怕不少,别那么急。今天我确实时间不多。今天你先向邓大姐说说吧,江青同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以后找时间再谈。”他说完朝客厅那边喊邓大姐,我随即走进那客厅。
邓大姐见是我,就问道:“你们从广州回来了,想必又是那位维特克女士的事吧?你慢慢说,我来听,恩来太忙了,但江青的事,他还得管。没办法啊。”我和邓大姐很熟,所以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虑,那天下午我和邓大姐谈了整整3个小时。因为她也接见过维特克,所以一些情况她是了解的,但她也没有想到江青会这样做。
我说江青见维特克的最主要动机,是为她自己树碑立传,而许多话没有事实根据,胡乱吹牛。比如说到西北战场,她说是她和毛主席共同指挥的,这些传到外国去,不成了大笑话吗?邓大姐听得比较仔细,不时还问几句。
我又告诉邓大姐:“现在江青又要我们整理记录,准备送给维特克。她自己列了10个大题目。而在谈话中还常常说,她的谈话记录将来都要经过周总理审阅,因为这些都是中央的重大事情。这些情况我都向外交部领导汇报过了,他们都说管不了。所以这几天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来向周总理汇报。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觉得这些记录稿不能送给维特克女士,这影响确实太坏了。”邓大姐听完后,也表示不能如此,她说将会把这些情况告诉给周总理。目前我们只能照江青说的去做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周总理在国务院主持召开一个专题性会议。那天我坐在最后排一个角落里。会议很快结束了,周总理的目光却远远朝着我,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随周总理进了一间办公室。
这就是他在国务院的办公室,一张大桌上堆满了书报和待批阅的文件。最显眼的地方摆着我们整理过的铅印好了的江青谈话记录稿“西北战场”部分,江青亲笔写上了请周恩来同志审阅修改的字样。
我轻轻坐在周总理对面的小椅子上。周总理说:“那天我实在忙,没有听你的汇报。不过小超同志已经告诉我一些情况,现在你和徐尔维是否还在整理记录呢?”我点点头说:“除了我和小徐,还有那位张局长,他说比我们早到好几天,那些地图和材料是他预备的。”
周总理“”了一声说:“他也在广州吗?现在也一起整理记录?”
关于西北战场这部分,是张局长先整理,又和江青同志一起修改,我和小徐作记录,记他们商量好的定稿。”我回答。这时周总理的双眉拧在一块,估计周总理并不知道张局长去广州的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时我最关心的是那份记录,便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总理,我认为这些谈话记录,最好不要送给维特克,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参加会见的几个同志都这样认为。江青同志的谈话,内容很庞杂,且有许多不恰当之处,有些谈法影响也不好。”
“你们大家都这样认为吗?可是江青同志亲口答应维特克女士了,不给不好吧?”周总理在说这些话时,面色凝重,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我当时感到周总理对一个下级同志,也只能这么说。
维特克女士当场做了笔记的,而且有关江青同志个人历史部分,我们已经送给维特克女士了,她要写文章,材料是足够的。”我见周总理在默默深思,说完后悄悄地退了出来。
又是一个夜晚,在10号楼,送给张春桥和姚文元的那两份铅印记录稿,一字未改退了回来,只在第一页上各写了“已阅”两个字。周总理那一份也退回来了,上面写了一行字,大意是,与事实不符之处作了些补充,错字都已经改过。
我心想,周总理看过的,连错字都改了,而张春桥和姚文元则无一字修改,这两个人是既不愿意得罪江青,又不愿负责,把责任都推给周总理了。
当年11月间,维特克女士从美国寄来数幅已经放大的江青彩色生活照片。维特克说她已经写好了一篇报道江青的文章,准备登载在美国《时代》杂志上,封面就用江青的彩色照片。由江青选择其中的一张,并盼赶快把所有记录稿寄去,以便她着手写书。
江青收到照片后高兴极了,把维特克寄来的以及原有的不少照片,摆在钓鱼台她那张长方形办公桌上,反复仔细地自我欣赏,挑来挑去下不了决心。于是打电话到外交部,把我们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用一辆面包车拉到钓鱼台10号楼去。
江青十分专注地看自己的照片,直到我们一群人走进办公室来,她才抬起头说:“好呀,你们快来看看这些照片,这是维特克女士寄来的。我觉得坐在栏杆上的半身照不错,当然还是不如我自己拍的那些色彩好。”我们分成三三两两在看那些照片,但谁的兴致都不高。
江青拿着那张半身照,先问小徐和小沈:“你们看看,这张不错吧,有点侧着身子,光线还可以,就是色彩淡了些。”小沈和小徐也就点头微笑。江青又叫:“小张,你学过点美学吧?你看是否把照片裁短些会更好看?”江青用厚纸盖着下端,上下比试,我走过去看了看说:“裁短就没有手了。”
江青又上下比试好一会儿,吩咐小沈给维特克女士写回信。江青兴奋好一阵子,但以后谁也没有看到《时代》杂志有江青的照片用来作封面。一本又一本的记录整理稿送到周总理的办公桌上。
一日下午,周总理召开了一次会议,专门讨论维特克女士与江青的谈话记录如何处理的问题,把所有参加过接待维特克女士的有关人员都请来了。周总理征求每个人的意见。绝大多数同志表示,这份记录无须送给维特克女士,因为她本人当场作了记录的。
而维特克女士只表示要给江青个人写传记,有关江青个人的家庭情况、经历已经给维特克提供过一份详细材料。而后边江青与维特克的谈话,涉及到各方面的情况和问题,倘若要逐一核实,得耗费许多时间和人力。而且江青谈话的内容中,有许多是不宜公开发表的。

1961年在北京东四八条胡同朱启钤 宅,左起为张颖、章以吴、邓颖超、 罗婉容、周恩来、章文晋、章梅


周总理当时一言未发。对任何一件事的决定,他都要作仔细思考,并广泛听取意见,尽可能做得完善些。会议结束前他说:“对这件事情,你们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很好。但今天还是决定不了,还需要商量和请示。”他对我和小徐说:“你们继续去作记录,根据江青同志的要求整理和修改。”
又一天晚上,我和小徐来到10号楼,继续修改记录稿。12点已过,任务接近完成了。我们到大食堂吃过夜宵后回到江青办公室,她正在打电话,声音还挺大的:
我的那些个记录,一本一本都给你送去了,怎么不快替我看呀?”
“……”
江青:“这怎么可以,这里要讲个国际信誉嘛。我答应过人家,就得给。”
“……”
江青突然换了腔调:
总理呀,你就替我审查吧,不给维特克,那可不行,哎呀,我看到你桌上堆的那些个文件,我真替你累得慌。不过那些个记录,你还是得替我审查。”
“……”
一定要给,我不能失信于人,就得这么办。”江青又变了调,蛮不讲理。
“……”
哼,他们呀,就只画了个圈儿。我说总理呀,不送给维特克我可不答应。”
江青把电话放下,一脸怒色,眼睛都不往这边瞧,我们都默默地坐着。
1972年岁末,周总理又召集了接待维特克女士访问中国的有关人员,开了一个会。周总理只简单宣布:已经请示毛主席,记录不必送给维特克女士,一切工作都停止,所有记录稿全部清理封存,一份归入档案。
于是第二天,我和小徐、小俞把所有的记录(仅是在北京的)草稿、铅印修改稿等等,全部归总在一起,清理出一份完整的交给外交部档案室归档。余下的全都放进一个保险箱里,上锁加封条,交给外交部保密室。

(转自公众号:夜读名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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