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文化不是“推”出去的,是别人来“取”过去的

时事   2024-11-19 12:12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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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隆溪,北京大学硕士,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教北京大学、哈佛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及香港城市大学,现任湖南师范大学潇湘学者讲座教授。2007年至2009年,任北京外国语大学长江学者讲座教授。2009年获选为瑞典皇家人文、历史及考古学院外籍院士,2013年获选为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2016年至2019年,当选为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主席。长期专注于东西方跨文化研究,曾以中英文发表《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道与逻各斯》《走出文化的封闭圈》《中西文化研究十论》等20多部专著和多篇学术论文。



·“世界文学”不能只有西方文学,它必须包括非西方文学在内

·翻译永远不能取代原文,但是不能因此贬低翻译的作用。从有人类以来就有翻译,它是给那些不懂原文的人看的,最重要的作用是沟通

·借助跨越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国际化新视角,重新发现中国文学的独特魅力,重新定位中华文化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

·我们现在经常讲把文化“推出去”,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好东西不是“推”出去的,是别人来“取”过去的,鲁迅讲“拿来主义”就是这个意思


一部写给西方世界的《中国文学史》,如今“出口转内销”进入了国内读者视野。最近,由著名学者张隆溪以英文撰写的《中国文学史》,正式翻译成中文并在国内出版。该书从先秦时代与中国文化传统基础文本讲起,洋洋洒洒写到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现代文学。

张隆溪长期专注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尤其在东西方跨文化研究领域成就卓著。在书中,张隆溪力求借助跨越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国际化新视角,重新发现中国文学的独特魅力,重新定位中华文化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还将中外文学交流互动视为中国文学史的重要议题。恢复高考后,张隆溪凭借高中毕业生的身份,以第一名的成绩“跳级”考取北京大学西语系研究生的事迹,经常为人津津乐道。后来在美国、中国香港、中国内地等高校长期任教和从事学术研究,他又凭借众多高质量的学术著作和论文,成为不少中外学人心目中“中西方文化的摆渡者”。2023年7月,结束在香港城市大学25年的教职,张隆溪任职湖南师范大学,在岳麓山下、湘江之滨,诲人不倦,笔耕不辍。正如他在一部著作的引言中所说,“我们完全有可能在平等的基础上,寻求东西方跨文化的理解,在东西方研究中作出我们的贡献。”


张隆溪在文化活动中


撰写英文著作,让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



张隆溪用英文写作《中国文学史》,发端于20年前的一个国际学术合作计划。当时,瑞典一家基金会资助本国学者研究各个国家的文学,后来扩展至邀请全球知名学者共同参与。一个10人的核心小组应运而生,张隆溪是其中唯一的中国学者。“我们把一个瑞典的计划变成一个国际的计划,决定要撰写Literature:A World History(文学:一部世界的历史)。”


张隆溪《中国文学史》英文版封面


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合作计划?张隆溪说,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很多西方学者写过世界文学史。但他们往往是以西方的观念和角度,一个西方学者无法了解全世界各个地方的文学。所以这些作品中,非西方文学通常写得不那么好。“文学:一部世界的历史”希望打破这种西方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局面,尽量让本民族、本国学者书写他们各自的文学史。“文学:一部世界的历史”分为四卷,张隆溪负责主编第三卷,即公元1500年到1800年这一部分,同时具体承担《中国文学史》的撰写工作。“我主要做东西方比较,在研究比较文学、世界文学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们现在所说的‘世界文学’主要是西方文学,比如荷马史诗、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戏剧,不光西方读者知道,非西方读者也知道。”

但是非西方文学往往不是这样。张隆溪说,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到后来若干伟大作家的经典作品,在审美价值方面并不亚于西方经典作品,然而由于各种原因,中国文学很大程度上仍属于“民族文学”而非“世界文学”。“我在美国教了10年书,发现西方的大学生对李白、杜甫、苏东坡、陶渊明、李清照这些名字完全是陌生的。”

张隆溪认为,“世界文学”不能只有西方文学,它必须包括非西方文学在内。“我们中国的学生,对西方主要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都有所了解,都听说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贝多芬,但是一个西方大学生可能完全不了解中国文化,这种不对等的状况应该加以改变。”

因此,《中国文学史》目标受众是西方读者,用浅显流畅的语言介绍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学史,“让他们知道中国有哪些大作家、大诗人,有哪些重要的作品。”张隆溪花了很多工夫,把不少重要的作品翻译成英文。“在讲一段历史的时候,有具体的文学例证,使外国读者了解中国的作品。”


张隆溪近照


追随大师步伐,开阔眼界夯实学术根基


张隆溪1947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从小便对中国古典诗词和英美文学兴趣浓厚,为此努力学习外语,打下了良好的外语基础。高中毕业后,他一度下乡插队3年、做工人5年,后进入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生物研究所从事科技翻译。

“比起文学和诗的语言,科技英语实在很简单。”在所里,张隆溪除了翻译科技资料,还将一本中文版《大熊猫》译成英文,将一本英文版《蛇类》译成中文,两本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但我的兴趣始终在文学上,所以我继续自学,还译出了法国史学家泰纳的《英国文学史》论莎士比亚的一章。”1978年,经由时任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副院长马识途举荐,张隆溪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直接考取北京大学西语系研究生,师从著名学者、翻译家杨周翰先生,后又赴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几十年来,他先后在北京大学、哈佛大学、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香港城市大学等高校任教。张隆溪很喜欢苏轼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用几十年横贯东西的学习、研究、工作经历,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这一理念。“我觉得眼界开阔,对于做学术、想问题很重要。一个人应该走很多地方,看很多书,吸收不同的思想。”一大明证,便是他与钱钟书、朱光潜、马悦然等文化、学术名家长期往来、切磋学术,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

1980年6月,在北大求学期间,张隆溪偶然结识了钱钟书先生,两人经常通信或当面交流。“跟钱先生聊天非常愉快,他做学问的眼光和方式对我影响很大。”张隆溪受到的启发是,作为一个中国学者,一方面要对中国有很深入的了解,一方面也要打开眼界了解西方,了解其他的文化。

张隆溪赴美读博前夕,钱钟书送给他一套《全唐诗外编》,并写下“相识虽迟,起予非一”等文字。“起予非一”即“不止一次地启发了我”。张隆溪说,“起予非一”这句话用了《论语》的典故,以孔子跟学生的关系比喻钱钟书和他的关系,某种意义上等于承认了两人的师生名分。

在北大时,张隆溪十分敬慕朱光潜先生的学问文章,也时常登门拜访。“我只是一个后生晚辈,而朱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名教授,但在他跟前,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拘谨局促。”张隆溪说,朱光潜对学问抱着极为认真的态度,作为当时最有声望的美学家,在学术问题上并不固执己见,不把自己的学问视为一己之私产,而是随时准备从旁人的意见中吸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链接中外学界,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摆渡”


几十年来,张隆溪以中英文发表了20多部专著和多篇学术论文,《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道与逻各斯》《走出文化的封闭圈》《中西文化研究十论》《比较文学研究入门》等著作在中外学界影响深远。

“从语言方面来讲,用英文写作跟用中文写作在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用英文撰写的著作在西方也逐渐得到读者、学界的承认。”渐渐地,张隆溪不仅受邀成为多家国际知名学术期刊的编辑、顾问,从2016年到2019年,他还担任了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主席。在此学会建立60多年的历史上,历任主席基本上是欧美学者,张隆溪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中国籍主席。

张隆溪还致力于译介国内学者的优秀成果。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学界几乎完全忽略中国本土的学术。“现在时机已到,西方学者和其他感兴趣的读者应当接触来自中国的观点看法,而把重要的中文学术著作翻译成英文出版,就是在这样接触中走出的重要一步。”由此,他在国外主编了“布里尔中国人文学术丛书”和“东亚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丛书”两套丛书。

自2007年以来,“布里尔中国人文学术丛书”已经推出了18部中国学者著作的英译本,涉及洪子诚、陈平原、陈来、骆玉明、荣新江、葛兆光、罗志田、朱维铮、陈鼓应等颇具影响力、能够代表中国当代学术研究水平的学者。“东亚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丛书”已经出版了15部,除了钱钟书的《七缀集》系中文著作英译外,其余大多为不同国家学者以英文撰写的作品。2023年7月,张隆溪离开香港,任职湖南师范大学。除了近两年推出的《中国文学史》《作为发现的世界文学》等专著外,他还希望在中国文学批评方面有所著述。张隆溪还为湖南师范大学主办的《外国语言与文化》杂志英文版联系国外学者,邀约其撰写相关文章,做相关专辑并组织国际会议等。“我在国外的时间比较长,认识的人也很多,所以这方面可以做一些事情。”

在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张隆溪还指导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方向的博士生,并讲授相关课程。他表示,今天有志于从事东西方文学、文化比较研究,乃至传播推广、交流互鉴等具体工作的年轻人,一定要做到“兼通”。“一是能够读古文,对中国传统文化、古典文学有一些了解;另一个就是外文也一定要很好,起码英文应该很好,能够听说,能够阅读,对自己的研究有帮助。最主要的是眼界比较开阔,知识面比较广,不要只懂一两个东西。”


川观新闻记者对话张隆溪(右)

文化不是“推”出去的

是别人来“取”过去的



东西方比较研究不只是象牙塔里面的东西

记者:您一直从事东西方文化和文学的比较研究,被称为“中西方文化的摆渡者”。为什么您会对这一学术领域感兴趣?


张隆溪:某种意义上是自然形成的。我从小就比较喜欢中国古典的东西,会背很多诗词,但另一方面我也很喜欢学外文,英文学得很好,还自学了俄文。我一方面对中国的传统有兴趣,一方面对外国的东西也很有兴趣,非常想多了解一点。

我是以高中毕业生的身份考到北大西语系读研的,跟杨周翰先生做莎士比亚研究。我不是外文系科班出身,各种各样的书都看,自然很容易对东西方的文化都有兴趣。我想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跟钱钟书先生“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一个年轻人对中国的传统、西方的东西都有些了解,我觉得他是很高兴的。

钱先生在《谈艺录》序言里面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后来跟他交往,我就感觉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互相理解是非常重要的。我做东西方文学、文化的比较研究等,好像是象牙塔里面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这是现在这个世界需要的。美国跟中国或者西方跟中国需要互相了解,需要跨文化的理解,如果互相了解,就可以避免偏见、仇视,就不太容易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所以这些研究跟地缘政治是直接相关的。

记者:您强调东西方文化“在很多方面展现了相同和相通之处”,与您经常引用的钱钟书先生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异曲同工。能否举例说明,东西方文化的“相同和相通之处”在哪些方面有所体现?

张隆溪:“相同”和“相通”稍微有点区别。“相同”就是两个人、两个事物比较相似,“相通”是指二者道理上是通的,但是表述上可能不一样。东西方文化的“相同和相通之处”有很多。西方重要的神学家奥古斯丁写过一本书,指导基督教教徒理解《圣经》,其中前言里边有一段话很有趣。他说我无论怎么讲,总有一部分人是不能理解的,就像我用手指头指着星星和月亮,有的人通过手指头去看星星和月亮,有的人只看到手指头,看不到星星月亮,有人连手指头都看不到。这样的人不能怪我,是你们自己的理解力不行。

在东方,“以手指月”是佛经常用的比喻。一些佛经讲到佛说法的时候,弟子在旁边没听懂,佛就说不要看我的手指头,要看月亮。这种相同简直是惊人的。


过于强调文化的差异、对立容易带来误解



记者:与您的观点相对应的是,从十九世纪开始直到今天,西方学界有一大批学者包括汉学家,在不断强调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在您看来,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数百年来,这一观念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张隆溪:16世纪末17世纪初,利玛窦等耶稣会教士到中国以后,报道了很多中国的情况,在欧洲有很大的影响,主要有两方面。

一是中国没有教会。西方中世纪的时候,宗教的影响力远远高于世俗的政权。耶稣会教士到了中国以后,发现中国虽然没有教会,但社会管理得非常好,经济发展也不错,明代的中国跟当时的欧洲比较起来是很发达的,这对西方的思想家、哲学家影响非常大。

另一个就是科举考试制度。在中国,科举考试制度不看出身、背景,只要书读得好就有机会做官,改变身份地位。当然它也有各种各样的弊端,但从原则上来讲是公平的、合理的,所以西方人特别羡慕,他们认为中国人已经实现了柏拉图关于“哲学家为王”的梦想,即应该由有学问的人来治理国家。当时的欧洲还是一个贵族社会,出生在贵族家庭才有社会地位,平民就没什么社会地位。

所以在17、18世纪,西方对中国的看法是非常正面的,认为中国已经实现了他们理想中的世俗国家。但是工业革命以后,西方迅速发展,不断向外扩张建立殖民地。19世纪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在一两百年时间里逐渐成了一个弱势的国家,这个大的背景使西方人改变了对中国的看法。

具体从学界来讲也有很多例子。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民族学家列维·布留尔写了一本《原始思维》,认为欧洲人的思维方式是逻辑的、分析的、抽象的,而原始的思维方式是审美的、物质的、形象的,这使欧洲人跟非欧洲人不一样。这种观念变得非常有影响,特别是在法国形成了一个传统,把中国看成是西方的对立面,尤其把中国看成跟希腊是相对的。因为在法国人、欧洲人看来,希腊是他们文明的来源,希腊有的东西中国没有,中国有的东西希腊也没有,把它们视为完全相反的两个方面,从学术上强调差异、强调对立。

记者:您提到过一个现象,在中国受过基本教育的人,对西方文化往往都有一定了解,比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但反过来,中国的经典作品在西方往往少有人知。您觉得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张隆溪: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19世纪以后进入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时期,就实际的政治经济的力量对比来讲,中国逐渐变得贫穷、落后,那么相关的文化也处于弱势,西方对中国的看法变得负面,这是一个大的方面。另外一个更具体的,就是我刚才讲的列维·布留尔观念的影响,认为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思想方式,西方人是一种抽象的、逻辑的、分析的方式,而非西方人是审美的、具体的、物质的。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于连就写了很多书和文章,把中国跟希腊完全对立起来,比如说古希腊有真理的观念,中国没有真理的观念。

当然,不是所有的西方学者、汉学家都认同这样的看法,比如剑桥大学教授杰弗里·劳埃德,中文名叫罗界,他是专门研究希腊的古典学权威。他知道中国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写了不少讲希腊和中国的书和文章,也最先反驳列维·布留尔这一套。

凡是把东西方绝对对立起来的人,都是把本来非常丰富的文化和思想说成了一个东西,然后再跟另外一个被极度简化的东西来对比。中国先秦有“百家争鸣”,大家都是不一样的,孔子和儒家不能单独代表中国的文化,除了儒家还有道家、兵家、法家,各种各样的观念都有。文化一定是丰富的、多样的。


张隆溪(右三)在学术活动中


文学翻译、文化翻译最重要的作用是沟通


记者:您在一些文章和讲演里面提到,中国文学、中国文化要实现更大范围内的传播和理解,翻译至关重要。翻译一方面涉及语言文字的问题,另外一方面也涉及思想观念的问题,您觉得主要难点有哪些?

张隆溪:我们不可能去读所有的原著,更多是通过好的翻译才了解外国文学。比如钱春绮翻译的歌德、海涅,查良铮翻译的拜伦、普希金,对我都有非常大的影响。翻译是一种受到原文限制的创作,文化翻译、文学翻译,尤其哲学和文学的翻译是很困难的,涉及一些重要的观念和表述,怎么样去处理它们不一样的方面是非常难的,不能自己随意创造可又要有自己的创造性。在某种意义上,实际上你是用一种新的语言去做一个新的表述,文学尤其如此。

就拿《道德经》来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在英文里面经常翻译成way,“道路”的意思。这一句话里面用了三个“道”,第一个“道”是道家思想的“道”,孔子也讲“道”,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个“道”是一种最高的观念,很难用西方文字翻译过来,way太局限了,“道”不光是“道路”。我觉得这里的“道”字是没办法翻译的。

可是第二个“道”就是“说话”的意思,“道可道,非常道”是指能够说出来的“道”就已经不是“常道”了,语言是有局限性的。“道”这种最高的概念是没有办法用语言去表现的,《庄子》里面也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所以我在《道与逻各斯》英文版里面,就特别讲了“道”有这双重的意思。跟“逻各斯”比较,是因为“逻各斯”在希腊文里面恰好也有两个不同的意思,既是语言又是语言所讲的内容。它跟“道”不完全一样,但在思维跟语言之间的双重关系上面是相通的。

所以我在这本书里面,把“道可道,非常道”翻译成“Dao that can be dao-ed is not the constant dao”。第二个“道”本来是个动词,英文里没有“dao-ed”这个词,我为了重复“道”,专门解释“道”就是说话的意思。但同时,翻译如果每个字都像这样去解释,那就没人看了,通顺流畅也很重要。

记者:为了攻克文学翻译、文化翻译上的难关,推动当前备受倡导的文明交流互鉴,您觉得文化界、学术界可以重点开展哪些工作?

张隆溪: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对语言的把握,做翻译,外文和中文都必须很好,必须对两种语言都掌握到很高的水平,基本上是native(本地人、当地人)那种感觉。这是可以做到的,但需要很多的努力。

我写《中国文学史》就翻译了很多作品,很多作品我很想选,但是有的太复杂、典故太多,或者必须有很多说明,所以我选择的都是很重要的诗,但相对而言是比较容易翻译的。翻译永远不能取代原文,但是不能因此贬低翻译的作用。从有人类以来就有翻译,它是给那些不懂原文的人看的,最重要的作用是沟通。

对一种文化的了解,翻译只是第一步。例如,只读莎士比亚的原著,你对他的了解是有限的。还要读很多评论,很多有名的学术著作,知道莎士比亚为什么伟大,那些作品有什么意义,你对他的了解才会更深。

我用英文写作《中国文学史》就出于这样的目的。一开始准备写一本10万字的“简明中国文学史”,出版社非常感兴趣,后来写了20万字。中国在世界上越来越受到重视,这种重视会逐渐扩展到历史、文化,尤其知识分子、大学生会更有这种兴趣。我们现在经常讲把文化“推出去”,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好东西不是“推”出去的,是别人来“取”过去的,鲁迅讲“拿来主义”就是这个意思。

在“鹤立蛇行”中感受“道一风同”


“二十万言尝作史,三千历岁述先贤。先贤不识君莫笑,鹤立蛇行域外传。”


2022年4月,《中国文学史》英文版完稿后,张隆溪教授写下这首七言绝句表达自己的感想。其中,“鹤立蛇行”相传来源于唐玄宗的一首诗,用来形容唐代东传进入中国的佛经梵文字形。张隆溪援引这一典故,是表明自己用英文写作《中国文学史》,旨在借助“鹤立蛇行”的外国文字,将中国文学传播到海外,让外国读者能够了解中国文学的历史和丰富的内容。


一直以来,西方和非西方之间,存在着一种知识的不平衡。一个中国大学生,可以对西方主要作家和诗人如数家珍;但反过来,一个西方大学生甚至专门研究文学的学者,往往对中国最重要的诗人和作家们知之甚少。在张隆溪教授看来,“这是一个极不公平的现象,也是应该改变的现象”。


钱钟书先生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张隆溪教授同样坚信这一点,认为经过努力,可以达致不同文化之间的沟通理解、交流互鉴。几十年来,他一直承担着“翻译家”的工作。一方面,他从学术的理论层面不断提醒东西方并非决然对立、不可通约;另一方面,他也身体力行地将那些看起来“鹤立蛇行”的文学、文化,通过“翻译”让不同语言、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知晓,因此成就了“中西方文化的摆渡者”这一美名。在长沙采访张隆溪教授的前一天,我买到一本湘雅医院创始人爱德华·胡美的自传《道一风同》。胡美医生在华服务几十年,精通汉语和中国文化,对中国传统医学了解颇深,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湘雅医学事业在长沙落地生根。百年前,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交流互动已能结出如此硕果,相信在更加开放包容的当今世界,我们也能期待进一步在“鹤立蛇行”中感受“道一风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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