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聊了詹仪之和应孟明之间的纠葛,在广西盐政一事上,两人孰是孰非,今人站在现在的立场上,其实已经很难扯的清楚。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于诗词一途颇有造诣的应孟明,在桂林居然也没留下什么印迹,翻遍古籍,也没找到他的任何石刻、题名,和詹仪之之前的王卿月一样,这无疑都是桂林人的遗憾。
在这一点上,应孟明还不如刘焞时代的梁安世,梁虽然没当过桂林和广西的老大,只是刘焞的副手,驻桂时间也短,但他在桂林留下的印迹却真不少,值得我们好好回味一下。
羡他渔艇希澄湾
今天七星公园里普陀山的半山腰上,在七星岩入口处侧面的岩壁上,有一大片摩崖石刻,普通的游客,如果兴趣只在洞中盛景,可能很难往这里投射太多的关注度,不过,但凡对桂林文化感点兴趣的人,却会把这里当作一方乐土。一幅幅石刻看过去,细细琢磨古人的书法和文字中透射出的意境,再联想当年刻石人的心态,很容易就流连其中,乐而忘返。
这些时刻当中,占据C位的,就是梁安世的词《西江月•游栖霞洞》。虽然这幅石刻覆盖的面积不是最大,但凭借梁安世一手潇洒飘逸的草书和词中描写桂林山水时展现出的悠远意境,依然是所有石刻作品中最能留住游人脚步的精品之一:
《西江月•游栖霞洞》
南国秋光过二,宾鸿未带初寒。洞中驼褐已嫌单,洞口犹需挥扇。夕照千峰互见,晴空万象都还。羡它渔艇系澄湾,欹枕玻璃一片。
梁安世该词的高妙之处在于,本是记录游栖霞洞(也就是现在的七星岩)之行,但通篇下来,却没有一字着墨在洞内的奇石妙景上,倒是把桂林的气候和洞内洞外的温差好好渲染了一番,格局陡然间就高了不算,也瞬间触发了读者的想象力。你们关注的可能只是洞中的钟乳石细节,我梁安世更在意的是天下,是大气候,大环境。这样的情绪,在下阕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夕阳下,梁安世看到了千峰林立,看到了晴空万象,而奔波劳碌了一天的渔舟静谧地泊于岸边,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更让人倍觉欣慰……
梁安世并非不懂写景,实际上,他真要和景较起劲来,也就没别人什么事了。比如他在应刘焞要求描写普陀山弹子岩前刘焞所建院子风景的时候,了了数语,就让人心生向往。传说中,这个院子是刘焞买地所建,当时任广西老大的刘焞无意中发现弹子岩前有一块空地,视野极佳,就在这建起了亭院,有空没空的时候就呼朋唤友来此一聚。
桂林虽然处处是风景,但能入老大法眼的地方,肯定非比寻常。訾家洲岛虽然漂亮,隐山西湖也浩渺,象山水月洞更是众多前辈竟日流连之处,都可以作为聚会的地方,但那毕竟是别人发现和开发的,刘焞并没有功劳在里面。这怎么可以呢?于是刘焞自己掏钱开发了弹子岩前的这个院子。你柳宗元不是为訾家洲写了文章吗?那么好,梁安世你必须给老刘的弹子岩来一篇,以供后人膜拜。于是,就有了梁安世题弹子岩的这篇美文:
诸岩多奇观,独少宽平纵步之适。惟弹子岩前有地百馀亩,水竹窈窕,环以远山。经略眉山刘公焞始买地为圃,隔桥筑亭,仰观崖石,如坐冷泉,对飞来诸峰,遂为桂林胜游之最。淳熙庚子中秋日,会于灵隐亭,登舟贯龙隐,得雨甚凉,泝流酌癸水亭上,醉荷香而归。
梁安世为何如此惜墨如金?是和刘焞关系一般不愿多花力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们不知道,但光凭“水竹窈窕,环以远山”、“仰观崖石,如坐冷泉,对飞来诸峰”、“醉荷香而归”这几句话中的意境,也算给刘焞面子了。
刘焞其实是知道自己在桂林待不了多久的,所以他想通过弹子岩前的这个别院给后人留下些谈资,可惜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今天的弹子岩依旧在,刘焞的院子则早就不见踪影。灵剑溪也在,水竹窈窕的景致就再也不存。因为各种原因,这条流入小东江的溪水一直都是城市建设的重点整治对象。梁安世笔下“遂为桂林胜游之最”的感慨,也只能是留给今人在这里怀旧时的一声叹息。
与游栖霞洞一词吝于描写洞中奇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梁安世另有一篇专门写钟乳石的文章,洋洋洒洒,文采飞扬,十分的详尽。也许,这就是写词和写散文的区别吧?这篇文章名为《乳床赋》,即使今天来看,也不失为奇文一篇:
《乳床赋》
吴中以水为乡,岭南以石为州。厥惟桂林,岩空穴幽,玲珑嵯峨,磊落雕锼。欲縻绳而篝火,窘粮绝而道悠。石有脉其何来,泉春夏而渗流。积久而凝,附赘垂疣。或击斯钟,或振斯裘。或莲斯葩,或笋斯抽。或胡而龙,或脊而牛。或象之嗅,或鼋之浮。或麟其角,或马其驺。或跃而鱼,或攀而猴。或粲金星,或罗珍羞。或肺而支,或臂而瘤。或釜之隆,或囊之投。或溜而塍,或叠而丘。或凿圭窦,或层岑楼。或贾犀贝,或农锄耰。或士冠缨,或兵兜鍪。或下上而相续,或中阙而未周。稽《本草》之乳床,特精觕之不侔尔。抑尝以岁而计之,十万年而盈寸,度寻丈之积,累岁合逾于千万。肇开辟而距今,邈春秋其几换。蜡屐之士,倏来亟散。讶泉乳之能坚,若朝菌之暮旦。孰知顽矿,天理密运。自立于岱,能言于晋。望夫而化,殒星而镇。生公谈妙而点头,初平叱羊而争进。凡如剑如佩,如绅如弁,如拱而侍,如坐而眄。既具人之形体,盖阅世而默见。吾将灰心槁质,孱颜畔岸,兀坐嵌岩之侧,观融液之流转。自分及丈,十百而羡。高低联属,柱擎台建。小留侯济北之遇,玩蓬莱六鳌之抃。俾磨崖刻画之子孙,当语之以老人大父之贵贱。虽盖倾而舆穿,戴一姓之奄甸。倘谓瘴乡之不可久居,夫岂知处夷险而其志不变者邪?
淳熙辛丑长至,括苍梁安世拉清江徐梦莘、刘昌时、柯山李秩、严陵邵端程、金华徐之茂、宜春孟浩来游,因论泉乳凝结,书此刻之。
淳熙辛丑为1181年,这一年,刘焞走了,来的是王卿月。该赋全文近五百字,对钟乳石各种形态的描述活灵活现,甚至不怕麻烦列举了三十多种物像来描述石钟乳、石笋、石幔的神奇姿态。看上去,在面对刘焞的私家花园时,梁安世的笔下,确实还是比较吝啬的,至于梁安世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但在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对老天爷的恩赐时,我们看得出来,梁安世完全不惜笔力。甚至最后还要来一句点睛之笔:“倘谓瘴乡之不可久居,夫岂知处夷险而其志不变者耶!”身处蛮夷之地的险境中,志向却一点都未曾变过。
呵呵,梁安世也是蛮凡尔赛了,南宋时的桂林,风景秀美,李接的农民起义也刚刚被刘焞成功镇压,社会秩序重新恢复正常,时不时还能在刘焞的弹子岩私家花园里面喝酒、吃大餐,何来瘴乡之不可久居?
可惜的是,乳床赋的文字留了下来,但原本刻在留春岩洞壁上的石刻,却已大半毁去,仅剩下依稀可辨的少量文字。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梁安世在桂林总共留下了七件石刻作品,除了上面所述之外,还在龙隐洞、冷水岩、还珠洞和屏风山等处留下了印迹。总的来看,基本活跃在今天的七星公园一带。
梁安世的那个年代
梁安世出生于高宗绍兴五年(1135),浙江处州丽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浙江丽水市莲都区。梁安世中进士是在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方十九岁。不要小看这个数字,毕竟他“高考”过关的年纪,要轻过南宋众多的名家大咖。比如说杨万里二十七岁中进士,范成大二十八岁才中,詹仪之也是二十八岁,王卿月中武进士的时候二十七岁,但他中文进士的时候却已经三十一岁了。张孝祥好点,二十二岁中的,接张孝祥班的张维不差,二十五岁中进士。不过,这些人和梁安世的十九岁比起来,都要甘拜下风。
这么年轻能中进士,大抵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本人有天赋,二是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和系统的训练。而这种系统的训练内容里,武功居然也包含在内。
想当年,梁安世的祖父生了四个儿子,都考上了进士,一时在当地传为佳话。能养出四个进士儿子,琴棋书画皆是不弱,这老爷子自然不是一般人,更为难得的是老爷子的眼光也是独到,还专门招揽了一位武林剑术高手来教四个儿子武功。当时世道还算太平,乡里乡亲的就很不理解,但夏虫不可语冰,老爷子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暗自叹息说“天下将勤于兵,吾惧子孙之不免也”。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人物。
梁老爷子的这番心机没有白费,后来的方腊动乱期间,这四个儿子的学识和武力,终究是让梁氏一族幸免于难,除了获朝廷封赏外,也在当地建立起了极高的威望。梁安世的老爹叫梁惠,四子中最是勇武,“惠年最壮,勇亦甚,身披数十创,屡溃围而出,贼终不能下”,颇有赵子龙长坂坡之勇。由是我们想到了王卿月,那个文武都中了进士的台州人,不由感叹,当年的江浙地区,民风还真是不一般的彪悍,文武双全双全的人才,比比皆是。
有意思的是,这个梁惠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朝廷招他去做武官,他居然不去,而是在乡下的庄子里待着,“大聚图史”,以教其子弟,搞起教育来了。这可能就是梁安世年纪轻轻就能高中进士的关键点所在。
梁惠有没有教梁安世功夫,史书不说,但按照逻辑推理,梁安世即使不是高手,但也应该有功夫在身,这比起纯文科的普通进士,至少胆略上可能更胜一筹。起码,对于祖父让父辈习武一事,梁安世看得很透彻,“向使先大父无先见之明,则子弟安知习武事?祖母顾吝其财,则诸父无以募士;先君子不力战以成功,则三乡殆为鱼肉,童稚可亲文墨哉?”和平安定、街上遍闻稚童读书声的美好生活固然令人羡慕,但这背后,哪离得开梁老爷子武力的加持呢?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梁安世的仕途可想而知也不会走得太差。他先是在绍兴二十八年(1158)担任了绍兴府会稽县的县尉,此后还担任过州学的教授,孝宗淳熙三年(1176),出任司农寺丞,随即当上了韶州的知府。韶州任满后,淳熙六年九月,梁安世来到了广西,担任广南西路转运判官,从此和桂林扯上了关系,并留下了众多让今人津津乐道的印迹。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到桂林后,梁安世也被放罢降过职,而且还不止一次。但以记者的推测,这大概率是受牵连的。第一次的主要原因是担任广西提刑的徐诩和经略使有摩擦受处分,结果把转运司的运判梁安世一起处理了。两年后的第二次处分同样有些莫名其妙:廉州知府上书控诉广西盐政的弊端,朝廷让梁安世处理。结果梁安世的自辩让上面很不满意,板子就打了下来。前面我们说过,广西盐政的事情十分复杂,政策总是变来变去,可制定政策的不是梁安世呀?
这也是个蛮有意思的时间段,淳熙六年(1179),刘焞是广西老大,梁安世受徐诩牵连挨了处分,淳熙八年(1181)年,王卿月担任广西老大,梁安世挨了第二次处分。王卿月担任广西老大时,从蛛丝马迹来看,基本上应该延续了前任的政策。而政策大变,是在王卿月之后的詹仪之,似乎,梁安世与王卿月应该没有理由在盐事上交恶。至于梁安世写弹子岩的文章,是在刘焞任上,我们前面说的梁安世在这篇文章里惜墨如金,是不是梁安世心里面因为第一次的处分而对刘焞有些耿耿于怀呢?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权当是一种可能性。但能从历史时间线交叉点上的某些巧合去获取一些蛛丝马迹,进而做出一些推测,不轻易下结论,只提供一种我们之前或许未曾注意到的可能性,你不得不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桂林期间,接连受到两次处分,对于梁安世而言,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就是在这种不利环境下,梁安世还写出了《乳床赋》这样的奇文,至少说明梁安世的心理素质一流,这可能又得归功于梁老爷子的家教了。
两次被处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梁安世的仕途走向,离开桂林后,梁安世的路走得其实比刘焞要稳很多,虽然官阶比不上做过广西老大的那几个,但也算重回朝廷中枢机构,淳熙十年(1183),最迟此时,梁安世当上了郎官。唐代以后,郎官多指六部二十四司的郎中、员外郎,梁安世属于哪个部的哪个司,虽然还有待考证,但毕竟成为了京官,而且基本上也是正厅往上的职级,这无疑是种进步。
1183年的时候,梁安世四十八岁,此后的日子,梁安世未再受过任何处分,安然熬到了退休。
梁安世在那个时期,虽然他最终的成就不如其他几人,未尝主政一方,但放长远来看,他还算生活在一个不错的年代。按照今之学者的戏说,1154年中进士的这批人,堪称中国历史上最牛的一批“高考生”。
看看这一年入榜的进士名单吧:状元张孝祥,当过广西老大;范成大,当过广西老大;同科还有杨万里、虞允文,虞允文是著名的“书生退敌”典故的主角,以少胜多,与金兵打了一场经典的采石矶大战,杨万里则与范成大一起名列“中兴四大诗人”。当然,秦桧的儿子秦埙也在其中。秦埙本是内定榜首的,但高宗已经对秦桧心生芥蒂,硬把状元给了张孝祥,狠狠地打了秦桧的脸。其实,秦埙也非浪得虚名之辈,颇得家中诗书传承,奈何老爹日暮西山,大势已去。
和这些人同榜进士,当然是梁安世履历中的亮点。而恰巧错过了北宋元佑党籍之祸和南宋的庆元党禁,不能不说梁安世的运气还真的不错。
庆元党禁的事情,我们下面再聊,毕竟这又涉及到应孟明之后广西的另一位大佬:陈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