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你没瞎——不管是眼瞎还是心瞎——只要你愿意面对现实，那么你可能会同意，有生之年，从来没有如此密集地见证人间悲喜。人们几乎所有原本以为笃定的东西，仿佛都在摇摇欲坠，工作、财富、安全，甚至人之本能的生育。
世界似乎越来越焦灼。这是一个大道不行的时刻。几乎所有的道都变得更加崎岖难行。
大多数父母不是不爱孩子，而是不知道怎样爱孩子，他们的理由往往是他们累，生活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无暇也无力去提升自己。他们嘶喊：“为了我娃，我什么都豁得出去！！……哦，除了自我教育。”——不是每一个。你是不是，你自己知道。
他们以为只需要爱孩子，不需要懂孩子。然而如果不懂孩子又怎么知道如何爱孩子？既然爱是如此伟大，那么岂会如此简单？“你不是爱我，你是爱考满分的那个我”“你是爱对你言听计从的那个我”“你是爱那个符合你要求的我”。爱如果有条件，那叫交换。你的孩子只不过是你的一支股票、一笔期货。
如果人脑是电脑，不知道有多少家长早就按下了一键还原。而且一按再按，直到硬盘报废。原因非常简单：无论如何重启，他们只不过是把之前的错误程序又安装一遍。
【二】
大多数老师们也并不在意学生那个“具体的人”，而只是在追逐学生带来的东西，比如分数。他们也许并不主观上真想这样，但只要出现生存压力，他们毫不迟疑转身伤害孩子。他们的师德师爱，主要出现在发言稿的自述里。——不是每一个。你是不是，你自己知道。
作为较多一点懂孩子的老师，哪怕想，他们也保护不了学生。校门口车撞过来的时候你不一定在场，在场也不一定勇敢，也不能要求你必须勇敢。
你也无法在家长们的错误里保护他们。如果家长不认为自己是错的，那么孩子还是只能自求多福。教师的手无法真正伸进别人的家里。你指出一条可能更加正确的路，最后还是发现这条路和之前一样空无一人。（其实证据是如此简单而直接：如果家长的教育方式正确，孩子怎么会这样气人？为什么他们可以和所有人正常交流，唯独在父母面前一点就炸？）
教师是职业倦怠感的高比例人群。它是无爱的证据。爱是永不止息，所以爱会累，但不会倦怠。我老婆说，“我看你退休了都还想继续工作。”
【三】
父母和教师，是两个离孩子最近的身份。也是最没有理由伤害孩子的身份。他们都已经如此，何况别的职业？
在其它职业里，更可以无所谓“具体的个人”。所有的人，都可以只是工作的对象，只要自己不受伤害，他们就可以无视一切，甚至伤害一切。交警眼里的司机、领导眼里的交警；街道干部眼里的居民、领导眼里的街道干部……更大的关系，不敢说。很多人在木然面对工作对象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往往是背锅“临时工”的命。直至完成这样一个闭环：卡车司机一大早在路边小店吃了一碗含煤食用油煮的面条，然后拉着一车含煤食用油匆匆忙忙赶往生产车间。
没有人会觉得他人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也没有人觉得昨天的回旋镖会插中明天的屁股。
【四】
只要我们没瞎，我们就会承认，所有人不关心所有人，所有人不在意所有人。只要我岁月静好，任何人的洪水滔天都与我无关。所有的洪水只要没有淹到我的鼻孔，所有的石头只要没有砸到我的脚背，它们都不存在。
只要我不在珠海的街头，11月11日就不存在；只要我不在江苏职业学院，11月16日就不存在；只要我不在常德小学门口，11月19日就不存在。
昨天也不存在，今天也不存在。
但人们都觉得自己有明天。
——很多人并不面对现实，只要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就觉得它不存在。——同样地，如果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别人也觉得你的事不存在。
我们选择瞎。心理性眼瞎。
【五】
作为一个老师，看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新闻，想到眼前这些终将在未来被这个生活摧残的一茬一茬美好少年，坚硬如铁的心还是难免愤懑难平。
他们是我儿子的昨天。就像我对我儿子的期望，他们也应该有美好的明天。
但“应该”二字常常毫无意义。身为他们的老师，我没有办法改造出一个未来好世界，把“应该”送抵他们的手里。
没有振臂一呼的盖世英雄。
即使有，常常也只是在血流成河中升起他们的旗帜。
世界应该给所有正常劳动的人幸福至少是正常生活的空间。——但是，如果这个条件不满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痛恨它，指责它。然后呢？
【六】
无数的证据，证明现实日益焦灼、预示前景明晦难言。
在这样一个世界，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做的也越来越有限。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能做，那么，活好自己、哪怕仅仅是能活得多少保住一点自在、饱满、肆意，成为一个浮标、一种记号——或者奢侈一点说，一种示范——能给所有从我生命中走过并且愿意瞥上一眼的人们以一点点提示、或是一点点帮助，或是一点点暖意，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奢望。干得好就叫使命，干不好就叫宿命。
唯有他们自己燃起来、亮起来，否则标签再是光鲜亮丽，也照不进他们的内心。
就算我把他们送进985、211，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茫然或痛苦的大学生。
你可以去大学统计一下茫然或痛苦的大学生比例。包括名校。他们金光闪闪地走在自己的黑暗里。
2019级一个学生的随笔：“看着讲台上的张羽长成这样也能活成那样，我就对我的未来充满希望。”
而2013级那个自称“不一定水平最高但肯定最美的女律师”说要告诉我一个搞笑的事情，然后她的狗嘴里冒出来的象牙是：“我高中时候曾经觉得择偶就是要找你这样的人，你说搞笑不搞笑。”这话……老子觉得一点都不搞笑……我觉得躺在筐里的她才搞笑……然后我看着她的漂亮脸，嗯，嫌弃……
难怪当年就扣留了120块钱没给她。
现在也没给。
咦，如果把标题改成《老师，你是我的择偶标准》，点击率是不是会变高？
【七】
所以，大道不行，教师何为？
——给学生一个稍可自由呼吸的空间，给他们的现实撑一把伞，给他们的内心点一盏灯，给他们的未来保存一分元气。
为此，保有自己的温度和亮度，一个人活成一个热气腾腾的人间。“足以给自己保暖，还能有余热传染”……哦，传递。
“不要熄灭或隐藏了你的光，你不知道有谁会借它走出黑暗；不要吝惜你的温暖，你不知道有谁会借它越过冬天。”
【八】
黑塞有一句话：“面对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
很多年前见到它，很随意我就记住了它，一直没忘记。然而我是一个记忆力不好的人，经常忘人忘事，直到现在都记不熟家人的电话号码，见过很多面的人也记不住名字，记得起的名字没分开几个月极可能就已忘记。
当然，很多话，恶毒者不屑，善良者不信。
【九】
附一茬一茬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