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会坠落一千零一次:访唐健垣高徒安葆岩(上)

文摘   2024-08-31 21:46   北京  

编者按:前段时间跟古琴人公众号主人张文征吃饭,还在聊起停云小院苏陵老师怎么好久没更新了,因为又要工作,又有公益课还要采写文章,担心她实在太忙太累了。昨天苏陵老师直接发给了我(上)(下)两篇,我还在惊叹北大人效率不一样。这里在此给琴友们分享《月亮不会坠落一千零一次:访唐健垣高徒安葆岩(上)》。

ONE

小记

我很喜欢伊朗画家Naeemeh Naeemaei[1]的名画《月亮坠落一千次》。画里月亮坠落人间小径,红衣女孩背着心爱的花豹伤心缓行。画里融合了两个伊朗传说:豹子很骄傲想要爬得比月亮更高,却跌落悬崖;女孩心爱的豹子被人射杀,于是她伤心地带豹子回家。月亮仿佛隐入大地,照彻归途,满足了豹子的愿望。
安老师在温柔抚摸我家猫咪柔软毛发时,莫名让我想起这幅画来。

安老师不怎么像琴人,或许是因为有个又圆又亮,让我颇感意外的大光头,还有他修剪齐整的胡子、抽象印花的衬衫,都让他更像个做现代展的装置艺术家,总觉得是会出现在MOMA,尤伦斯艺术中心,至少今日美术馆之类地方的人。好像和古琴、甲骨文这类传统文化不怎么联系在一起,即使有关联,也是徐冰[2]这样的“天书”流。


或许是得唐健垣先生真传日久,也或许是自幼熏习的家学正见之影响,以及所学现代设计中对理性及感性的理解和化用,在安老师身上,现代和传统并不冲突,西方和东方也并未刀刃相见。安老师虽然是北方人,但身上有一种柔和细腻的气质,并不尖锐地把许多东西融在了一起。如其所言,艺术的矛盾并不在古与今、中与外,消解艺术的也非差异本身,而是傲慢及随之而生的偏见。
世上多狂妄而跌亡的花豹,月影坠落是因为温柔和慈悲。而真正的艺术和赤子心,一如真实的月亮。在云与波之间,永恒于夜空之上。




TWO

住在云端的人对我唤道:“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
——泰戈尔《云与波》

我的姥爷是个书法家,善书画、篆刻,所以小时候跟他学过刻印章、画速写一类。大概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他有本西泠印社的印谱。其中一方明朝文彭的印“琴罢倚松玩鹤”[3]让我印象很深——弹完了琴,靠着松树,赏玩仙鹤。我当时看到就觉得,哇,文人真会享受啊!
图:文彭“琴罢倚松玩鹤”实物

因为受到姥爷的熏陶,后来我大学考了美术,毕业后一直做设计。2002年底我来到深圳工作,每周休息一天,就想学个乐器。我想学一门可以边弹边唱,又相对中性的乐器,所以就用排除法筛选。比较了一圈,选定了学古琴。之后在网上查到一个论坛里有人发言“愿意跟深圳的琴友交流”。由是认识了唐健垣老师的太太。当时听到师母在小琴室里弹了《仙翁操》,我就像孙悟空听菩提老祖讲道,听到妙处忍不住开心得抓耳挠腮。我觉得古琴真是太好了,当下报名,一周后正式学。学了一个多月就见到了唐健垣老师。当时我学到《关山月》,唐老师来指点我。他让我弹给他看,他说:你要左手先动起来——让我吟猱,这就是对我最初的指点,后来我就一直跟唐老师学。
我2008年之后在时尚行业待过四五年,做品牌总监,2014年我彻底离开职场,当时只是想多点时间来弹琴、做自己喜欢的事。2018年2月,我当时在旅游,有一天唐老师打来电话。我一接,唐老师电话里一直哭,说饶宗颐先生仙逝了。他哭了半天,我也跟着哭。唐老师不到20岁就认识了饶宗颐先生,饶先生一直以“己达达人,己渡渡人”勉励他,所以唐老师很自责,认为没有做好饶先生交代给他的事——其实他二十多岁就编成3000页的《琴府》,之后教人弹琴斫琴,桃李满天下,已经有很大的贡献。唐老师决心:要去深圳开馆!他以前没有在深圳开过馆,只在香港自己家里教。本来我说等我再玩两个月就回去弄。但唐老师等不及,就先找别人寻场地了。等我下半年回深圳就开始接手琴馆的事,一直到现在。



THREE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够上你那里去呢?”
他们答道:“你到地球的边上来,举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云端里来了。”
——泰戈尔《云与波》

唐老师从1970年就开始斫琴,修老琴。1966至1967年他上中学的时候认识了饶宗颐[4]先生,大约每周一次去饶先生请教学问,饶先生指点他甲骨文和古琴。
图:饶宗颐先生弹家藏北宋“万壑松风”琴
(唐健垣先生摄于1970年饶先生家)

1967年唐老师去台湾读大学,到台湾之后他就开始找古琴老师,只找到一位古筝老师,叫梁在平,于是就跟梁先生先学古筝。到1968年的时候,梁在平就跟他说,现在从香港来了一位古琴老师吴宗汉[5],你可以跟他学琴。吴先生从浙江到了香港住了几年,移居台湾后是第一个在台湾的大学里面开古琴课的。吴宗汉一见唐老师就认可了他的资质,因为有筝他能弾,有二胡他也能拉。但是唐老师马上放暑假了,就想着等下学期开学再学。但等开了学之后又有点事,一直忙到十月。等再去拜访时,一敲门,吴宗汉先生家里一个人没有。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吴老师中风住院了。
唐老师大吃一惊,跑去医院。吴宗汉先生中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唐老师一有空就去陪护。
图:唐健垣先生1968年师从梅庵派第三代传人
吴宗汉、王忆慈
(摄于1982年美国洛杉矶两位老师家中)

有的书里说,后来吴宗汉的左手恢复如初,但唐老师说其左手终生没有恢复,不能再做吟猱之类。后来吴宗汉的太太王忆慈来帮忙代课,她弾得也很好。
饶先生有五张宋明老琴,这时借给唐老师一张明琴。
唐老师1969年开始编《琴府》的时候认识了孙毓芹[6]先生。1970年孙先生就在修明琴了,唐老师当时跟他学斫琴。后来大陆很多斫琴师都受过唐老师的指点,如李明忠、何明威做的第一张琴都是唐老师收的。混沌式的创作缘起也和唐老师有关。当年,唐老师跟何明威说我们来研究一些新的琴式,如果一张琴没有颈、没有肩、也没有腰,它是什么样呢?这种创作还不止于此,混沌只是其中之一。九十年代马维衡开始做琴,唐老师给过他很多指点。
图:唐健垣1969年因编纂《琴府》,结识山林派琴家孙毓芹教授,从孙氏学琴,并获亲授传统制琴法。
(摄于1988年台北阳明山)

唐老师1969年开始编《琴谱》,到1971年出了上册,1973年出了下册。《琴府》这套书,我认为它不是一个束之高阁的大通书,它其实是一个实用性很强的书,可以满足琴人各方面的需求。琴谱也有,而且都是经过相当严谨的校对。你可以根据它去找朋友、找老师、找琴、找谱,都可以找到。 
唐老师记录了102位琴人的事迹,详细地写出他藏了什么谱、藏了什么琴,他是怎么学的、学的是什么的东西。他在琴人下面还加了《琴曲索引》,有的曲子旁边标了“唐”,说明唐老师自己有听过他弹这首曲子,有的旁边标了“唱”, 说明这个人出过唱片,这样严谨。为什么他要标这些呢?比如说某人想学琴,他通过这本书就可以找到附近城市的琴人,但他只想学《高山》,他还能了解到这位琴人是否会弾《高山》,决定是否去拜访。




FOUR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只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泰戈尔《云与波》

唐老师有一张很知名的雷琴“纪侯钟”。这张琴是吴景略先生修的,是现存声音最好的几张老琴之一。关于这张琴的名称和来历,还有一个故事。
吴景略有一个早期的弟子,叫谢孝苹[7],他是个琴家,也研究文史。1940年的时候,谢孝苹在上海读书,两个人一间宿舍。有一天,他舍友的一个亲戚找来,说到年底了想借钱回山东老家去。舍友似乎在推脱,谢孝苹一看,就说没关系嘛,我给你几块大洋,你回去好了。这个舍友的亲戚姓纪。纪生回去以后,冬天晾晒衣物,鞋拿开,看到放鞋的板子上星星点点的,心说这不是和谢先生弹的那个琴很像嘛,可能他用得上。于是纪生就捆了“鞋板”装在麻袋里面,开春托人带去上海给谢先生。谢孝苹拿去给吴景略看。吴景略说你真有福气,这是个唐琴,里面有“大唐开元十年雷氏制”几个字。吴老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修复了,然后谢孝苹就弹了一辈子。
图:1980年唐健垣先生从吴景略教授学琴。吴氏深究制琴选材施灰漆之法。唐博士得吴氏心传。
(摄于吴家,桌上为吴家宝藏数琴之“长风”)

唐老师90年代的时候去北京开会,在谢孝苹家看到这张琴,就觉得,哇,这琴太好了,是平生见到的最好的几张老琴之一。唐老师问谢先生能不能让给他,谢先生当时不说,第二天给唐老师写了一封信。信写得工工整整,答复说:这张琴已经陪伴了他40多年,无论如何是不肯出让的,唐老师因此惆怅了很久。当时这张琴没有名字,所以在以前的书里写的是无名唐琴。其实它本来肯定是有名字,底板琴颈有修补的痕迹,不知道在哪个朝代就没有了。到了谢孝苹晚年录音的时候,他才给起了名字叫做“纪侯钟”,为了感念送琴给他的人。他说纪生是山东人,春秋的时候,山东有一个纪国,纪生祖上想必是钟鸣鼎食之家,遂给琴起名叫“纪侯钟”。1998年谢孝苹先生去世,他的女儿把这张琴卖给了香港的沈兴顺,沈兴顺重新装了岳山,加固了一下。这张琴到了唐老师手里后完全没动,连弦都没换过,至今也20多年了。
另一个插曲故事是,唐老师当时还是学生,全付身家都用来编《琴府》。唐老师和夫人赖咏洁(九十年代已癌症去世)耗费大量精力和心血,之后又广泛地采访、整理、考校和编纂《琴府》一书,在那个时代又自费数万元将其出版。期间艰辛困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图:唐健垣与赖咏洁贤伉俪

吴宗汉先生说:台湾缺弦缺琴,你可以从香港带来,有人需要我就帮你加价卖掉,好维持生计。后来吴先生移居美国休养,唐老师帮忙打包行李,在床下发现一箱弦,才知道吴先生就是那个“买者”,感动得痛哭。吴先生想直接资助,又怕唐老师自尊心强不收,所以这么做,当时又把所有弦送给唐老师,只望他发扬琴学,“己渡渡人”。
1971年,龚一到香港演出后,应唐老师所托找到300副丝弦。唐老师在一本书里写到,他得到300副弦之后,一时高兴得好像失去神智了,不知道回哪里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香港机场的跑道旁边,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唐老师一片拳拳赤子心,天地可鉴。

注释
【1】Naeemeh Naeemaei奈梅·奈玛依,生于1984年,伊朗画家、雕塑家。在移居美国前,一直活跃于伊朗的环境保护工作。
【2】徐冰,1955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自2008年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在自20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创作的成名作《天书》系列中,他亲自设计刻印数千个“新汉字”,以图象性、符号性等议题深刻探讨中国文化的本质和思维方式。
【3】文彭(1498-1573)字寿承,号三桥,江苏苏州人。他是明代著名的文学艺术家文征明的长子。曾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后来又调北京国子监博士,世称“文国博”。
【4】饶宗颐(1917年8月9日—2018年2月6日),生于广东潮安,祖籍广东梅县 ,字固庵、伯濂、伯子,号选堂,汉学家、经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翻译家、文学家、书画家、敦煌学及文化史学家,法国远东学院院士、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外籍院士、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生前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暨艺术系荣誉讲座教授、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荣誉讲座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西泠印社社长。
【5】吴宗汉(公元二十世纪) ,江苏常熟人,徐立孙之弟子,梅庵派第三代传人,琴风苍劲有力,注重节拍。曾任上海东南中学校长,后往台湾从事教育事业。他和夫人王忆慈在台湾国立艺专授琴,是为台湾大专学校有琴课之始。所以,他在台湾琴界影响很大。吴宗汉传授弟子四十三人,其中以吕培原、唐建垣、陶铸生、王海燕等最为著名。
【6】孙毓芹(公元 1915 年—公元 1990 年) 字泮生,河北省丰润县(现唐山市丰润区)人,现代梅庵派琴家。毕业于北京中国学院,不久从军,后随军往台湾,直至终老。孙毓芹最初学琴于田畴,到台湾后师从梅庵琴家章志荪。章志荪去世后,孙毓芹传其衣钵。公元 1972 年,吴宗汉因病去了美国,孙毓芹便接替吴宗汉在台湾国立艺专国乐科担任的古琴教学工作。1982 年,他又在台湾国立艺术学院教琴。他在台湾的古琴弟子相当多,影响很大。
【7】谢孝苹(公元 1920 年—公元 1998 年),江苏梅安县人,现代琴家。谢孝苹毕业于东吴大学法科,修国际政治,公元 1947 年后一直从事外交工作。1950 年在外交部工作, 1979 年任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谢孝苹之琴学,师从吴景略,又曾受学于张子谦。另外,查阜西、夏一峰等琴家,也对他有一定的影响。








【简介】
安葆岩,1978 年生于山西太原。少年时随外祖父学习书法、篆刻,欣赏京剧、民乐,后就读于西北轻工业学院(今陕西科技大学)工业设计系。
2002年学琴,师从著名古琴家、斫琴家、学者唐健垣先生。
曾在法国设计大师菲利普·斯塔克创立的 THEKEY BRAND(深圳市德启企业形象设计有限公司)任平面设计部总监,在深圳玛丝菲尔时装股份有限公司任品牌形象总监。
现任教于唐健垣先生的深圳“琴府”古琴馆,进行“古琴与草书”艺术探索。参与编辑《中国古琴谱集》、《历代古琴文献汇编》、《太古遗音》(校注版)等图书。著有《弦外说古琴》。
白玉兰国际音乐节深圳赛区古琴主评委、扬州斫琴专业委员会理事



采访:苏陵
编辑:隐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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