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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出有真正想象力的小说，唤醒人们对永恒的记忆”

民生   2024-11-23 23:30   河南  


后浪文学：甄妮的《缺席者》是一本非常奇特的小说，书里有五个既独立又互相联系的世界，出走的现代娜拉和emoji翻译家，付费的永生图书馆和偷偷听巴赫被杀的保护区居民……小说有一种知识分子的风趣幽默，又兼具女性写作者的温柔灵气。探讨很多当下最根本的主题，比如激情、自我控制、灵韵和市场化下真实性的丧失。

作者甄妮作为青年写作者并不出名，但实力强劲，从语言到结构都十分成熟。常年留学深造与在国外工作的经历，让甄妮的书写呈现一种和中文写作不同的质感。在《缺席者》新书上市之际，我们采访了甄妮，和你分享她的写作及生活。



1.《缺席者》是一本形式很奇特的小说，九个章节组成了一个九边形，里面还有多个故事反复穿插，可以请你多解释一些吗？另外想问为什么会采用这样一种形式去进行书写？
这个小说首先旨在创造一个镜中的世界，如果你仔细读，这本小说包括了五层倒影和梦境，第一层是市场营销公司格格不入的女职员K，和巴斯蒂安的父亲J看似毫无关联的生活和实际存在的爱情，第二层是K写给J的尚未寄出的书信，第三层是K写的小说，第四层是这个小说里的赛博朋克世界里“我”做的梦，也就是那个保护区的故事。第五层，就是“我”身在保护区中的梦，包括见到选择性忘记的爱人克拉拉。我想要读者到结尾， 有一种触到梦境底部的感受， 并且明白底部梦境和现实世界，也就是第一层现实的某种暗合。
在结构上我将其称为循序渐进的高潮，sequential climax, 所以你先看到K的故事结束，然后是安娜和米哈伊尔的故事，巴斯蒂安的故事，最后是K的小说保护区的故事。九边形是因为有九章，暗合了赛博朋克世界里的魏斯涅夫斯基九边形 。
为了方便读者记忆，这些故事重复的频率为1， 3， 6 （三角数列）， 开始的时候，K的故事在第一章《迅速将一切市场化!》 里连续性出现1次，然后在第三章《我看到一切尖锐的物体都会想到你》 连续出现3次，然后在第五章《缺席者》里连续出现6次。其他故事也是如此。结构上和赋格是很类似的。其中还有些其他小安排。我喜欢以创造迷宫的方式写小说，这当然对读者是一种挑战。
2.看到你的个人经历，觉得特别神奇，资料上说你在卢森堡大学读到了经济学博士后，现在在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担任经济事务专员，那你现在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哪些内容呢？这些经验会给你的小说带来独特的视角或者方法吗？
我现在从事的也是计量经济学建模，数据分析，写报告这样的工作。我喜欢和世界生生息息的脉搏相联系。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病逝那天，万国宫全部降旗，我看到工作人员把国旗折叠好，收进包裹，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后来戈达尔病逝，发觉他所在的日内瓦小镇Rolle就在离我十五分钟火车车程的地方，我每天都乘坐同一路线的火车上下班。似乎广播和报纸上的新闻都能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位置，有时候我想日内瓦就是阿莱夫，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一个隐秘的渠道通向日内瓦。
我很庆幸自己的工作和文学无关。作家应该避免谈论写作，就像是破坏了和缪斯的约定。越是试图谈论那个写作的神秘的核心，就越远离神秘。
还有一点是语言上的，我的生活环境是英语，法语为主，中文对我多是一种纯粹的写作语言。
3.《缺席者》里有一位在市场营销公司格格不入的女职员，这是取材于你自己的真实经历吗？
我很少写自己经历的事情，大部分情节都是想象的。如果有事实依据，也是经过了转化的真实。转化和变形是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日常和神圣之间的帷幕，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能力，是自觉地将日常经验转化变形， 赋予一种接近永恒形式的能力。艺术家对于metamorphosis这个主题感兴趣就不奇怪了。
4.《缺席者》是你出版的第二本小说，但在语言和写作技巧上都非常成熟且有个人风格，不像新人作者。想问问你写作多久了？写小说一直都是你的个人爱好吗？这中间是否有哪些时刻会让你意识到“原来我是适合写小说的”？
开始写作是在出国以后的事。写作《诗人和鲸鱼》的漫长七年里，积累了我作为学徒apprenticeship所需要的小说技巧。我是在写完《诗人和鲸鱼》之后意识到自己有天赋的，这种天赋不是语言运用上的天赋，而是对于整体结构上的天赋。我写作的方式始终像是给头脑里的风景拍一张快照，在长时间记录之后，我意识到潜意识中的故事有一种自发的，世界性的整体结构，就像是头脑在不知不觉地构造一部我感到陌生的电影。实际上，我经常做的事情是事后破译自己写的东西，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个章节，创造这个人物，但多年的训练让我明白必须相信直觉，大概过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就明白了。所以我的直觉能力是完全先行于理性逻辑能力的。用一种非线性的方式创造出来，可能先写中间，然后是结尾，因为我们困于时间和局部之中，这种整体性只能从时间里浮现。
5.可以聊聊《缺席者》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写开始这样一本小说，在过程中又有哪些变化呢。
我写《缺席者》的时候正在读博士，每天和动态线性和非线性模型，同步结构方程建模打交道。也经常旅行参加学术会议。这都激发了我的灵感。



6.你一般会在什么时间和状态下写作？
我一般会在早上脑力最好的时候去咖啡厅写作。也被逼无奈尝试过其他一些写作地点，洗衣房，墓地。第一次新冠封城，咖啡厅都关门了，我被迫在零度的野外写作。我认为写作会自动产生热量，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气泡保护着我。
我几乎完全靠写作地点获得灵感，于是发展出了和某个特定的咖啡厅的某个座位的特殊情谊。比如来到咖啡厅，发现靠角落的位置被人占领，这就意味着一天的写作计划泡汤了。这也带来一定将自己置于公众下的风险，因为我的写作更像是自我催眠的过程，没有逻辑规划。我没法按照分配的主题写，今天要写哪一个章节，哪一个主题完全是未知的。有时候一个故事发展到一半，过了两三个月我会自动回到那个主题上，接续某个未完成的段落。而我本人是个记性很差的人。
我一旦进入状态就有点像是陷入梦境，很怕在写作过程中被人打扰，一旦唤醒就找不到回去的道路。我被各种各样的事情中断过，有其他顾客过来和我说：“你打字很像在弹钢琴” ， “你可以给我们照一张集体照吗？” 或者wifi密码是什么？最直接的一次，一个朋友在咖啡厅和我打招呼，让我差点搞砸了整本《缺席者》的结尾。每一次写作的中断都像是一场暂时的死亡。你没法和别人解释这个。
灵感是难以预测的。有时候你认为有灵感，坐在桌子前不一定写得出来。有时候过了极其普通的一天，却能创造出和现实生活毫无关系的瑰丽事物。一个作家的内心经历和现实经历有很大差距。
7.《缺席者》里面其实有很多非常超前的话题，比如书中有一个永生博物馆，但这个博物馆从头到脚都被市场化了，甚至大文豪都在兜售自己的商品，永生的人会在网络上求点赞，非常有趣又细思极恐，像是新时代的《美丽新世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创意？
现代的很大一个问题是娱乐化，我想把这个问题极端表现出来，于是你读到对死亡本身，对永恒的娱乐化。葬礼成为party 和游乐场，不朽人物被迫像红灯区的风尘女子那样在万神殿里追求排名热度。我们用消费的态度来对待一切，我们只有浅尝辄止的关系， 只有浅尝辄止的快乐。我们把自己也当成一件商品。
而现在的根本问题在于遗忘，对于永恒的一种忘却。你还记得克拉拉说的那句话吗？
“一个人爱上了一朵玫瑰，跑进玫瑰丛里欺骗自己，天下的玫瑰都是一模一样的。”
保护区外的人们无法辨别真实和模仿，在他们看来任何事物都是可以互相替代的。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差异是可以量化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花了很多篇幅来描写主人公约会的事情。他因为真正爱过克拉拉而选择忘记她。因为拥有心的状态，会同时将自己置于脆弱之中。
8.还有书中有一座保护区，有杀手被派遣谋杀一切听巴赫的人。因为巴赫的音乐企图建立一种危险的“形而上学”，想问问你这个故事的想法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不太记得这个想法从何而来了。我的很多想法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作家和天文学家有点像。只是后者观测和研究实际的天文现象，前者观测和研究精神领域的天文现象。
9、我最喜欢你的作品其中一点是，在书中时常会感觉到一点淡淡的嘲讽，但并不尖锐，反而导向一种幽默，是知识分子式的。你在这本书中有试图有目的的进行一些批判吗？你想要表达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在生活里我可能特别喜欢讲笑话。
希望我们能够集中精力在最为有意义的事情上。希望人们从麻木不仁的物质主义里惊醒，就像是最后一个故事里，“我”从梦中觉醒，从梦中获得了现实无法学到的知识。这是虚构的力量，我们不是从眼见的周遭获得真理，而是从不可见的事物中。
所以保护区不断广播着维特根斯坦的那段话：
“我们的文明宛如廉价地裹在玻璃纸里，隔离于一切伟大的事物，隔离于上帝...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 的转变..智慧是冷冷的，而且就此而言是愚蠢的。另一方面，信仰则是一种激情。但如果爱，无论是 人类的爱或者神的爱是那问题的解答，那么那不是可被抓住的解答，它必须是被赠予的礼物。”
10、书中还有很多有趣的小设计，比如主角是一个emoji翻译家，把名著翻译成emoji。很少会在纯文学作品中看到这些和现代的日常很贴近的元素，感觉你的写作很自由，但同时又很当下，是一种年轻人的当下（我会想到萨莉·鲁尼，她在书中大量使用邮件和短信对话体），但同时又被科幻化了。想问问你怎么取用和看待你书中的这些元素？
我的小说通常来源于一个哲学命题， 以及这个哲学命题在现实情景下的探讨。比如《缺席者》就探讨了激情和爱的克制，并且给出了两个相反答案。我喜欢在书里放一些相反的对称的事物。比如emoji和Ithkuil， 如果后者以其复杂且高度曲折的语法和庞大的音系，意图在哲学、艺术、科学方面产生一些前所未有的想法，那么前者是人类想象力退缩的一个表征。文字本身折射了我们心灵的复杂层次。一个只使用emoji的世界，对情感的复杂精微进行了否定，是将人类情感强制同一化了，也将我们的存在强制同一化了。所以才出现了人们互相比较，出现了 ”我“在机场候机室那样的咖啡厅里，看到一个和自己相像的人。Emoji通俗版本的莎士比亚《及时行乐!朱丽叶!》《搞毛 啊哈姆雷特》《仲夏夜之梦#无滤镜版》，《麦克白#牛X》，这些国外真的在做，我希望达到这种讽刺效果。
11、我挺喜欢书中的一个角色，就是那位现代娜拉，她主动离家出走和情妇生活在一起，但最后又被情妇抛弃，一场爱情悲剧。但我看的时候，觉得这个形象特别鲜明立体，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个人物？她身上有哪些特质吸引你？
我一直想塑造一个现代包法利夫人的形象，拥有艺术家的性格但是缺乏艺术家的才华。这个形象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也缺乏贯彻欲望的意志。当女性只依赖于魅力时，她的独立性是受到损坏的。国外有很多这类女性。
12、书最后是一个比较光明的结局，我看了还挺感动的，有一种好的生活的追求在里面，譬如爱、勇敢（这样直接说出来感觉又有点俗套），我当时看完的时候想，作者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想问问你相信的价值观是什么？你是一个乐观的人吗？
我是个特别理想主义的人。我觉得很多人应该无法想到我能走到今天，因为我不太在乎生存和实际层面的东西，有时候也显得缺乏实际生活的能力。我想韦伯的那句话是成立的，除非你执着地探寻这个世上不可能的事，否则即使可能的也将是不可能的（Man would not have attained the possible unless time and again he had reached out for the impossible).
13、最后是一个老生常谈但能帮助读者更好理解作者的问题，对你的写作风格影响比较大的电影和书籍有哪些？你希望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喜欢的作家有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菲利普·狄克，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我想写出有真正想象力的小说，想让神秘重新回归到它原本的位置，唤醒人们对永恒的记忆。并且让这种想象力对人产生一种转化作用。希望读者们读完之后，内心会升起对这个世界的模模糊糊的希望，感到胸闷，想要痛哭但却又无法说明哭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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