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故事之一:她被装在行李箱里从上海到香港

文摘   生活   2024-04-08 22:20   日本  


有些故事,听完后,或当时并不能算新闻报道,或者考虑到当事人隐私,当时没写。但故事都在我记忆里。

听来的故事,我不能确保是真的,但是故事主人给我讲述的时候,我感到那是真的。我当时告诉她,以后我可能会写到书里。出于对隐私的保护,我不写姓名。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报社在神谷町,那里有一个法餐厅,午餐价格便宜,大约1400日元就能吃一份包括前菜、面包、主菜和饮料的套餐。而且环境雅致。总是有女生在排队等候进那个店,如果去得晚,就要等位子(现在这个店已经关闭了。我怀疑它太便宜了)。在那里我接待了多位朋友,和读者,受访者。蓓琴就是其中一位,她通过加微信联络到我,希望找我聊聊。因为她小时从上海到香港。从我文章里读到过,我也有过上海和香港的生活经历,因此她说对我有一份亲近。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到哪里是哪里。存活下来就是得到祝福的生命。

蓓琴是上海人。是一个弃儿,准确来说,她知道自己有母亲,也有父亲,但他们不抚养她,与她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她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结晶,是稀里糊涂就被带到了这个世上的女子。也许亦是出于爱情,也许只是年轻人青春的欲望相撞。她的父母是知青,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怀上了蓓琴。女知青回上海,偷偷地生下了蓓琴,把蓓琴留给了她的外婆,知青又回了插队的地方。蓓琴的父母并没有结婚,他们很快就分手了。蓓琴的妈妈嫁给了别人,去了别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份新的生活里,没有过往生下私生女的痕迹。她回上海来探望过外婆,对于蓓琴来说,是陌生人。蓓琴的亲人只有外婆。

蓓琴在石库门弄堂里,和小朋友一起玩耍,人家有爸爸妈妈,但是蓓琴有外婆啊。一老一小,也就相依过活。直到蓓琴大概快5岁时候,外婆生病了。外婆给旧同学写了信,旧同学是香港人,是老早就从上海去了香港的。外婆和她,曾经都是上海的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

外婆照着旧地址,写出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蓓琴没有读过,那时候她不识字,但是记得这件事。外婆寄出了信,就忍了病痛,守了蓓琴,等待。蓓琴就守了病痛的外婆,不知道要怎样办。

外婆死了。

蓓琴也不哭,也不叫,就默默守了已经不动的外婆,渴了就喝水,饿了找饼干,倦了就在外婆脚边眠。天黑了,又亮起来;亮一天,又黑下去。不哭也不喊。直到没有吃没有喝的了,去敲了弄堂里一个邻居阿娘的门。

弄堂的邻里,啧啧叹息,蓓琴的妈妈——她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她回来和邻居一起办了丧事,看看蓓琴,放下些钱,走了。蓓琴没有追上去,也没有问你是不是我妈妈。

给外婆办了丧事以后。蓓琴一个人住在屋子里。左邻右舍,时而会给她送来饭菜,有一顿,没一顿的,也有邻居阿姨给她洗个澡,换个衣服。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一辆小汽车开到了弄堂口,下来了一对穿着洋气的初老的夫妇,初老就是说六十出头,这是后来蓓琴到香港后长大了,算出来的,那时候大约摸就是五六十岁,还有力气坐飞机,从香港,到广州,到上海,辗转来到此地。

外婆生病后,寄出的那封信,被旧日同学收到了。她和她丈夫一起,依照信里的地址,找到这个弄堂来。这对夫妇是四十年代末去香港的。他们是基督徒。

蓓琴说,她记得那个太太的眼睛,被她看着,蓓琴就想哭了,之前也不哭也不喊也不说话过来了这么多天,到遇到外婆的老同学,那位赶来寻她的太太,蓓琴哭得眼泪鼻涕满脸。

香港夫妇不知道怎样才能带走她。蓓琴没有户口。而且那时候从中国去香港很难。大约是70年代前半。

太太看着蓓琴说,就看你的命了,侬的小命,是命大还是没命,就看天了,上帝保佑。侬不要怪我们,我们没其他办法。

太太把行李箱空出来,让蓓琴坐进去。这时候蓓琴5岁多一点样子,生得瘦小,蜷进去。太太叫她不要吵,不要出声。蓓琴懂。她不会吵的,大概靠本能就懂了,她要听话,要乖。本能要活下去。

那时候的安检还比较松,能乘飞机的人不多,也可能是给安检的人塞一点好处,太太的行李箱,过关了。

蓓琴呆在黑暗里,也没有怕,也没有哭,也没有叫,就像外婆刚死那两天,她就在黑暗里蜷着,心没有感觉。

蓓琴见到亮光,被从行李箱抱出来,就站在了香港的土地上。

那时候,大陆偷渡去香港的人不少,多是沿海,夜里游泳,上岸,找到移民局,叫香港入境事务管理处,登记,申报,就能获得香港身份证。

蓓琴有了香港身份证。她被放在太太的女儿家里养,成为那家人的养女。她有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了姐妹,有了英文名字,每周去教会。蓓琴念书好。成年后,学做生意,在上海、香港、日本三地跑着,喜欢日本,又在日本办了工作签证。

对于弱者她有超越常人的同情心。所以有时候还卷入国内网上的纷争。那次和我见面,也为了诉说一场网络闹剧。

再后来,渐渐也失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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