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 孙中山病革与中西医之争 · 栏杆拍遍

文摘   2024-10-31 20:13   江苏  

  小编说  

王彬彬教授今年始在本刊重启专栏“栏杆拍遍”,2024年《钟山》第5期发有他新撰的《孙中山病革与中西医之争



孙中山病革与中西医之争

文|王彬彬


1886年秋,孙中山二十岁时,进入广州博济医院学医。博济医院于1835年即开业,是亚洲第一所西医医院。1855年,开始招收学生,具有了医疗和教育双重功能。(1)在博济医院学习一年后,孙中山转入香港西医书院。香港西医书院由英国人管理,全用英文教学,学制五年。(2)1892年7月,孙中山以优异成绩从香港西医书院毕业,然后在澳门、广州等地行医,以西医身份谋生,当然也从事革命活动。1894年秋,孙中山赴檀香山,开始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说孙中山是第一代中国人西医,也是可以的。不过,孙中山在广州博济医院接受过一年医学教育,在香港西医书院接受过五年很正规的现代医学教育,此后便没有进过学校。论学历,是一个本科毕业生。后来,“孙逸仙博士”的称谓长期流行,应该是一种误会,盖因英文“Dr”兼有“医生”和“博士”两种意思。当孙中山开始以职业医生的身份行医后,有人便把他的“Dr”身份理解成“博士”,此后便一直以讹传讹。这一点,也早已有人指出过。


▴孙中山先生在博济医院求学期间居住过的

哥利支堂十号;图源网络


那个时候,一个香港西医书院的正规毕业生,也是很了不起的身份。

西医传入中国后,当然会与传统的中医发生冲突。但很长时间内,冲突并不激烈。中华民国成立后,中医受到来自国家体制层面的打压,中医也就开始了颇有些悲壮意味的自救,中西医之争也变得激烈起来。中医和支持中医者与西医和支持西医者,分成两个阵营。孙中山当然属于西医阵营。

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北京局势发生剧变。政变过后,冯玉祥等人邀请在广州的孙中山北上赴京,“共商国是”。11月13日,孙中山一行启程北上,经香港到上海,又绕道日本神户。在日本逗留一周后,于11月30日从神户启程回国。12月4日孙中山一行抵天津,下榻张园行馆。“入夜,先生寒热遽作,肝胃区疼痛,实则痼疾肝病恶性暴发。”(3)在天津,便延请德国和日本医生看病。孙中山在天津逗留到月底。在天津期间,也经常处于卧床状态。12月31日,孙中山扶病入京,下榻北京饭店,当晚即延请北京医生诊视。

孙中山1924年12月31日入京,3月12日辞世。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孙中山的病情一直是举国关注的大事。而在中西医激烈冲突的北京,孙中山在两者中做何种选择,更是十分敏感的问题。如果孙中山本与西医没什么关系,那无论选择中医还是西医,事情的敏感度都会低许多。但孙中山是接受过正规的西医教育者,是中国人中第一代以西医为职业者,甚至是西方医学的“博士”,在自己重病时,做何种选择,就是人们极为关注的事情。

实际上,在这三个多月间,孙中山既接受了西医的诊断、治疗,也屡被中医望闻问切,并服用过中药。也因此引发了关于中西医的争论。

围绕孙中山的治疗,有一些长期存在的讹传,有的与当时北京的协和医院有关系,有的则与孙中山的服用中药有牵扯。

 

▴博济医院



在中国现代史上,1924年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年份。罗志田、杨天宏等人合著的《中华民国史》第五卷(1924—1926)一开始便说:“1924年春至1926年夏是近代中国政治发生重要转变的时期,北、南两方的政治军事力量在此期间呈现出此消彼长的变化。”(4)所谓“北”,就是中华民国北京政府,通常被认为由北洋军阀所把持。所谓“南”,就是孙中山在广州组建的军政府。这个南方的军政府,由孙中山任“非常大总统”,以“护法”——捍卫《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为政治宗旨。

1924年9月15日,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正当直奉两军在山海关一带对峙、拼杀时,直军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悄然率部从前线回到北京,于10月23日发动了“北京政变”。前一年因贿选而当上总统的曹锟被推翻——花了那么多钱,挨了那么多骂,屁股还没有坐热,就从总统的宝座上跌落。在天津貌似投闲置散实则伺机而动的段祺瑞,终于回到北京,于11月24日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临时总执政,总揽了军政大权。

1924年里,在南方的孙中山依然十分忙碌,干了几件大事。1月20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大会开了十天,至1月30日闭幕。这时候,国共已经开始了“合作”。这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是孙中山在苏共和中共的推动和协助下,改组国民党的大会。这是第一件大事。年初,孙中山即做出了北伐的决定。9月20日,北伐军在韶关举行誓师大会,会后即挥师北进。这算是第二件大事。也是在年初,孙中山即委派蒋介石为黄埔军校筹备委员会委员长。5月间,黄埔军校正式开办。这是第三件大事。

有了苏联和共产国际的支持,有了中共的加盟,孙中山的军政府,显然成了不可小觑的力量。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立即谋求与南方军政府的合作,于是连续向孙中山发出邀请,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11月13日,孙中山偕夫人宋庆龄从广州启程,经香港、上海,再绕道日本神户,于12月4日抵达天津。宋庆龄之外,随行者还有十几人,其中有中文秘书汪精卫、邵元冲、连声海、黄昌穀,英文秘书陈友仁,法文秘书韦玉,德文秘书朱和中,参军邓彦华、赵超,副官黄惠龙、马湘,高级参谋喻毓西,书记张乃公等。(5)一到天津,孙中山便身体严重不适。到天津当日,便延请了德国和日本的医生诊视。德、日医生先是诊断为感冒兼胃病,后又怀疑是胆囊炎。(6)孙中山一行在天津居留了二十六七天。这期间,应该是多次请德、日等国医生到下榻处看病。生病了,病重了,必须请医生看病了,孙中山自然想到了西医,而首先想到的,是在中国的外国医生。作为受过六年正规的西医教育者,作为有过以职业西医身份行医经历者,孙中山自己需要看病时,传统中医应该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孙中山不会想到要延请中医。随行的其他人,即便想到了,这个时候也决不敢向孙中山言及。


▴1924年,孙中山宋庆龄夫妇北上途中;图源网络


孙中山本人是学医出身,曾经以医生身份给许多人看过病、开过药。在那个年代,算是中国人中具有丰富现代医学知识者。当他在天津病痛难耐时,他当然不可能不对自己的病情做出诊断。孙中山所患的病,并非怎样的疑难杂症。在延请医生之前,他应该对自己的病情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而延请医生,或许只是为了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段祺瑞在北京就任总执政后,也一再致电在天津的孙中山,请其尽快进京。孙中山从神户抵天津的12月4日,段祺瑞即派要员到天津迎接。这既是欢迎孙中山北上,更是恳请孙中山勿在天津久留。而孙中山每以病体不堪劳顿为由,推迟行期。例如,12月5日,孙中山复电段祺瑞,感谢段特意派要员来津欢迎,并谓“惟因途中受寒,肝胃疼痛,医嘱静养三两日,一俟病愈,即当首途。”(7)12月28日,复电段祺瑞,说明自己早想入京,只因病重难以成行:“且连日热度升降无定,尤虞冒寒,是以不果。国事未定,固惓惓于心,而症状如此,只能暂屏万虑,从事疗养。容俟告痊,再图承教。”(8)在天津逗留这么久,原因当然是病重。但病重恐怕也不是全部原因。在天津逗留期间,孙中山抱病会见了许多北洋系的军政要人,有时干脆是躺在床上与人谈话。在入京之前,尽量做好“统战工作”,也是迟迟不入京的理由。12月28日孙中山致电段祺瑞,还说“容俟告痊,再图承教”,可29日就致电段祺瑞,说“定于31日入京”。(9)这说明入京日期是突然决定的。应该是28日回复段祺瑞的催促后,孙中山觉得再在天津滞延下去,实在不合适,便决定立即启程。

津京之间,一箭之遥。31日当天便到了。段祺瑞把铁狮子胡同原顾维钧邸宅作为孙中山在北京的行辕。但为了看病的方便,也为了避免各色人等的打扰,孙中山当晚下榻于北京饭店506号房间,而让部分随行人员入住铁狮子胡同。(10)31日,入住北京饭店当晚,便延请协和医院著名的刘瑞恒医生来饭店诊视。协和医院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于1921年9月创办运行,在当时可算亚洲地区顶尖级的西医医院。而刘瑞恒则是当时顶尖级的中国人西医,是协和医院的负责人之一(有说是副院长,有说是代院长)。大抵是刘瑞恒并未对孙中山的病做出明确诊断,或者,刘医生的诊断未能让孙中山完全信服,一天之后的1月2日,“复延请美国医生施美路德士、德国医生克礼、狄博尔、协和医院医生及俄国医生等七人会诊病情”。在当时的中国,这应该是规格最高的一次医疗会诊。七名医生会诊后,认为孙中山“患有肝部慢性发炎及肝部肿胀之急性病,故感异常痛苦。……病势现仍严重,但此病并非绝症。”协和医院的美国医生建议采取外科手术探明病情,但孙中山没有同意,决定采用内科疗法,并请德国医生克礼任主治医生,每天到孙中山下榻处来“查房”。而凡有前来问候者,悉由汪精卫、邵元冲、黄昌穀等人代为接见。孙中山本人则“全心静养”。(11)

孙中山拒绝外科手术,也是耐人寻味的事。按理,以孙中山的现代医学知识,应该明白外科手术的意义。一众医生会诊后的判断,也还带有猜测的性质。协和医院的美国医生主张外科手术,首要目的是对病情进行“确诊”。孙中山为何拒绝外科手术,颇费思量。担心手术的风险,怕自己下不了手术台,可能是一种原因。担心一旦做了外科手术,便要一段时间完全不能工作,从而耽误了北上的正事,也可能是一种原因。还可能担心一旦上了手术台,必定成为新闻热点,而对南方的“革命事业”产生不利影响。当然,这些也都是猜测。

1月4日,又延医诊视,而“某医生”判断孙中山“有患肝癌之症状”。(12)

既然不做外科手术,便只能“保守疗法”。德国的克礼医生“反复用药”,但一段时间下来,竟“毫无起色”。到了1月下旬,孙中山体温升降失常,忽而很高,忽而又很低,“肝病日形恶化”。(13)



到了1月24日,孙中山便“一食就呕”,于是饮食俱废。且高烧,痛苦万状。医生、亲属及随行人员均劝孙中山尽快到协和医院接受手术治疗。26日上午,孙中山住进协和医院。下午三时,医生给孙中山做常规检查,认为病情危急,必须立即施行手术。下午六时半,孙中山被推上手术台。手术由协和医院外科主任邰乐尔主刀,而以刘瑞恒、王逸慧和顾姓医生为助手。看台上则有德国医生、俄国医生及汪精卫、孔祥熙、孙科等人。夫人宋庆龄在邻室等候。邰医生切开孙中山腹腔后,发现整个肝脏表面、大网膜和大小肠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结节,呈黄白色;结节发硬,将腹脏内器官连在一起,脓血甚多。邰医生认为这是肝疾绝症,无法手术治疗。向看台上手势示意后,在肝脏上取了一小块作活检标本,遂将伤口洗净缝合。整个过程只用了二十五六分钟。当时,看台上的俄国医生是国民党特聘来观察手术过程的。手术结束,由俄国医生向在场的汪精卫、孔祥熙、孙科等人报告:今日手术结果,肉眼所见系患肝癌;依目前国际上的医学水平,亦救治乏术。1月27日,协和医院代院长和邰乐尔医生亦联名宣布:孙中山所患系肝癌,病状危殆。(14)(协和医院当时对孙中山的诊断是肝癌晚期。但后来的尸检结论,所患为胆囊腺癌晚期。(15)本文依然按照当时的诊断进行叙说。)

既然最顶级的西医医院都束手无策,那传统中医就有了用武之地。即便在今日,西医对许多病也没有办法,而中医则总是在西医无能为力时显示出自己可能的价值。

关于近代以来中西医论争的著述,每每把孙中山病逝前接受中医诊治从而引发争议,作为一个重要“案例”,而对“历史事实”的叙述,则有着重大偏差。下面举几个例子。

首先要说到的是赵洪钧所著《近代中西医论争史》。该书是第一部叙述近代中西医论争史的专著,初版于20世纪80年代。出版后影响很大,此后多次再版。2019年学苑出版社又出版了修订版。该书第三章是《辛亥后中西医论争大事本末》,其中第六节是“孙中山和中西医之争”。赵著写道:

1924年11月,孙中山应段祺瑞之邀,自广州经上海又绕道日本赴北京,至天津而病发,1924年12月31日由天津赴北京治疗。

1925年1月20日前并无特殊症状。1月23日发现黄疸及肝肿大,26日入协和医院,当天手术。术者邵乐尔(引按:应为邰乐尔)为外科主任,刘瑞恒已任院长。术后诊断为肝癌,视为不治之症。当时治癌瘤流行镭锭放射疗法,但对肝癌也公认无效,可是仍用作一种治疗手段。术后决定进一步治疗时出现了问题,协和医院的态度是:要服中药必须出院。真是一视同仁,连名人也毫无例外,自称为孙中山好友的刘瑞恒是院长,也一点不能通融。所以,第一次是孙中山自己决定先试行放射治疗,放疗后病情加剧,遂于2月18日出院,住铁狮子胡同,改由中医治疗。先后经中医陆仲安、唐尧钦、周树芬三人诊治共一周。陆氏首次处方为:石斛三钱,人参三钱,萸肉三钱,寸冬四钱,生地四钱,沙苑子三钱,沙参三钱,甘草二钱。服药二剂后情况好转。但又说孙中山并未按中医之处方服药,传闻一日间黄芪用至十两,党参用至八两,不可确考。不过,用中药后病情曾经好转倒是事实,这一点连当时的外籍西医也承认。

协和医院宣布束手后,孙中山的周围有两种意见。以张静江为首者积极主张请中医治疗,孙科和汪精卫(1883—1944)则犹豫。结果是放疗无望后才试用中医,中医仅治一周,至2月26日即停服中药,继续西医利尿、止泻等对症处理至病逝。(16)

赵洪钧对孙中山北上过程及治病经过的叙述,颇多错谬。例如,孙中山并非应段祺瑞之邀才从广州启程北上,因为启程时段祺瑞还没有出山。又例如,孙中山服用中药的详情,是可以“确考”的。这类错谬不一一指出,但有两点需要辨明:一是协和医院对待病人服用中药的态度究竟如何;一是孙中山服用中药后效果究竟如何。

按赵洪钧书中说法,那时的协和医院,是严格禁止病人在院内服用中药的,即便身份尊贵如孙中山也不行,即便孙中山与院长是好友也不行。这让人觉得那时的协和医院太不近人情,太冷酷无情。此其一。赵洪钧著作,处处肯定中医、赞美中医,强调了孙中山服用中药而病情“好转”,可惜只服用了一周。言下之意,如果孙中山遵中医之嘱,长时间服用中药,情况会大大好转。其实,这两点,都并非如赵著所说的那样。

赵洪钧的说法,影响了好些人。马伯英、高晞、洪中立共著的《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也是一本颇有影响的书。该书第十二章第三节第二部分,专门叙述了孙中山在北京治病的情形,同样也错谬甚多。该书写道:

1924年11月,孙中山先生应段祺瑞之邀自广州北上,经上海又绕道日本赴京。不意旅次天津而病发,于年末(12月31日)由天津赴北京治疗。1925年1月20日前并无特殊症状,1月23日发现黄疸与肝肿大,26日入协和医院,当天即行手术。术者邓乐尔(引按:邰乐尔)为外科主任,术后诊断系肝癌,乃不治之症,手术不能,也无药可治。即使当时已推行的癌瘤镭锭放射疗法,也属公认对肝癌无效,只是偶作一试而已。

当时孙先生周围,以张静江为首,积极主张请中医治疗。但西医师汤尔和等坚决反对。协和医院的态度,要服中药则请出院。协和医院的院长为孙中山的好友刘瑞恒,对此竟也一点不能通融。(17)

这一番叙说,当然来自赵洪钧的《近代中西医论争史》,仍然强调了协和医院的太不近人情,太冷酷无情。

再举一例。郝先中先生的博士论文《近代中医废存之争研究》(华东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2005届博士学位论文),第四章第三节第一部分是“孙中山病逝前的中西医之争”。其中写道:

在孙中山手术后,围绕孙的治疗问题有两种声音。以张静江为首的一方,见放疗起色不大,极力主张请中医治疗。孙科和汪精卫则犹豫不定,宋庆龄等人都请孙中山改用中医。但汤尔和等西医师坚决反对请中医治疗,在当时的西医院中是容不得中医中药的,协和医院的态度十分明朗,要服用中药就必须搬出医院,即便显贵如孙中山也不能例外,尽管协和医院院长是自称为孙中山好友的刘瑞恒,但也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随着病情的加重,孙中山于2月18日出院,自协和医院移居铁狮子胡同行辕,改由中医治疗,先后经由著名中医陆仲安、唐尧钦、周树芬三人共同诊视一周。至2月26日,即停止服用中药,继续西医之法利尿、止泻等对症处理直至病逝。(18)

 这一番叙述,也是来自赵著,也强调了协和医院的太不近情,太冷酷无情。

其实这完全是捕风捉影的说法。

 


孙中山在北京期间的一言一行,都是当时各报纸关注的焦点。各报每天都跟踪报道孙中山的活动情形,治病的过程当然也是各报纸每日报道的重要内容。各报纸当时的跟踪报道,就成了后来叙述、研究孙中山治病过程的最基本的“原始资料”。1925年2月初,孙中山得知自己病情真相后,命张静江(又名张人杰,与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并称为国民党四大元老)等人速来北京相见。张静江留下了一份“侍奉孙中山病情记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和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作创办的学术季刊《历史档案》1985年第1期以《张人杰关于孙中山病情的记述》为题,发表了张静江的这份“记事”。张静江的这份“记事”,记录了从2月2日至2月22日这期间孙中山接受治疗的情况,23日至3月12日孙中山辞世期间的记述则缺如。张静江的记述,虽然很简要,但比各报纸的报道无疑更真实准确。

先说孙中山接受中医治疗的情形。孙中山于1月26日入住协和医院并与当日进行了手术。协和医院表示回天乏术,于是有了中医治疗之事。据《张人杰关于孙中山病情的记述》,张静江等人在上海接到关于孙中山病危的急电,立即赶往北京,“同行者颇多”。在途中,又“连接催促之电”。火车抵达北京站后,张静江一行被直接接到协和医院,李石曾、吴稚晖、汪精卫等人已经在医院里。汪精卫告诉张静江,孙中山的病,诸西医已经宣告不治;前几天病势甚是危急,今日稍好。孙中山急欲见张,于是二人进了孙中山病室。其时,张静江亦在病中。孙中山对张静江扶病前来,感到不安,以至落泪,并嘱咐孔祥熙安排张静江也在协和医院住下。张静江记述道:


俄顷告退,病室已备在同楼之东。

入室时,石曾、精卫、稚晖、汪夫人璧君皆来。诸人相对泫然。

石曾言:“先生之病,西医虽言绝望,尚有中医可医。”石曾即言已延北京名医陆仲安及萧医,萧谓:“如能度过立春,当再拟方。”陆医言尚三成希望。但先生不愿服中药,其意待西医无治法,再服中医药可耳。同人意:若告以西医绝望,先生必突然失望,恐由精神感触或生变异。决计不言,但劝其服药而已,经多人多次劝告,终不允服,而心脏渐渐衰弱。商之陆医,先试以人参汤数日,再进药亦可。即拟人参、麦冬汤(人参二钱、麦冬一钱),经多次劝告(已五日),始允代茶服之(同时西医试以赖电母)。服后,脉象转佳。(19)

李石曾说“已延”北京名医陆、萧二人看过,又说众人劝说孙中山服中药“已五日”,那至迟在五天前,也即1月28日便请中医到协和医院的病房里来“望闻问切”过。

经多人劝说后,孙中山开始服用人参麦冬汤。到2月10日,改服黄芪羊肉汤。2月11日,又改服黄芪冰糖汤。

那么,孙中山是如何出院的呢?张静江记述道:

十五日,又进黄芪(四两)冰糖汤。是晨,西医在先生前表示绝望。先生怒,欲立时出院。告以风大,待次日迁移。商之西医,言此时迁移,在恐至半途必生危险。又决之陆医,彼病之如何不敢断言,至即日移动,必无危险,敢负全责。以先生决意欲迁,遂决是议。当知协和,即告医生。医生立出签名通告二纸:一、道中发生危险,彼不负责。一、先生生命无生存希望。

十六日,十二时,先施樟脑玛非注射,偕同德医克里及孙夫人、孙公子哲生(德医克里及看护妇)等同车移居铁狮子胡同。先生精神尚佳,并不因迁动感受何等影响,安抵行馆。先生久病床席,身体感觉不舒,以起立行走为休息。但此事甚为危险,经诸人劝阻而止。后又更换病榻,又起坐大便,以过劳动,脉搏加速至每分百五十至,继之气急,势颇危险,后渐平缓。二时,陆医入诊。出谓:脉象较昨日更差,今幸出院,并无危险,然现状而论,一成希望,尚属勉强,颇抱悲观,今日不必书方,先以黄芪六两、党参二两服之,如毫无转机,则无办法矣。若得半之进步,可另进药。同人以药量过重为疑,商陆略减。彼谓非此不可,时不待人,稍纵即逝也。同人因无他法,随决与先生家族同煎服。下午服半剂。晚熟睡五小时。(20)

1月26日手术,几天后便有中医陆、萧来病房把脉问诊。此后甚至是天天来。陆仲安是北京极其著名的中医。陆中医,还有萧中医,每天在病房进进出出;孙中山每天在病房喝黄芪麦冬汤、黄芪冰糖汤、黄芪羊肉汤,协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不可能不知道。张静江只字未提医院干涉事。至于孙中山的要出院,是协和医院的医生宣布不可救治而激怒了他,便愤而出院。孙中山要出院,医院还竭力挽留。于是张静江们请教陆仲安。是中医陆仲安担保出院无虞,才毅然出院。所以,孙中山从协和医院离开,与在医院看中医、服中药,没有半点关系;也并非协和医院以任何方式把孙中山赶出了医院。

陆仲安到协和医院为孙中山看病,应该确实是经过胡适的介绍。胡适与陆仲安早就相识。胡适日记里,多次出现过陆仲安。例如,胡适1921年6月18日日记写道:“出城访陆仲安医士,为江子隽婶问病状。”(21)胡颂平编著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十),在1961年11月13日的谱文中写道:

上午,先生看了近代史所“口述记录”,是“邓家彦(1883—1966)的访问记录”,其中有些地方错误的,先生都用纸条注明。夹在这本纪录里面。如民国十四年二月中,先生带陆仲安去看孙中山先生的病,是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罗家伦的《国父年谱》里说他移出协和之后在铁狮子胡同行辕的卧室是错的。(22)

这也说明,孙中山在还住在协和医院时,便开始接受中医诊视。

那么,所谓协和医院不允许病人在住院期间服用中药,如若服用中药必须先出院,即便是孙中山也不能例外的说法是如何出现的呢?这应该是来自报纸的“谣言”。陈锡祺主编的《孙中山年谱长编》(下册)于1925年2月7日的谱文中,引用了上海《民国日报》1925年2月13日关于孙中山病情报道中的一番话。当有人劝说孙中山吃中药时,孙中山说:“医院规矩不可由我而破。若密不令院中人知,则我平生从未作此暗昧不可告人之事,断乎不可。”(23)《民国日报》报道的这几句话,应该就是孙中山因要服中药而被协和医院“赶走”这一说法的来源。《民国日报》报道的孙中山这番话,当然是无稽之谈。根据张静江的记述,我们知道,孙中山早在手术后几天,就在病房里接受由胡适陪同而来的陆仲安的诊视,还接受了萧姓中医的诊视,并开始了服用人参汤、黄芪麦冬汤、黄芪冰糖汤、黄芪羊肉汤。既如此,孙中山怎会说出那番话来?

再说一遍:孙中山手术后离开协和医院,只是因为协和医院宣布病情不治,于是孙中山愤而出院,并没有协和医院逼迫孙中山出院事。

 

▴1924年11月10日,孙中山北上前三天;图源网络



孙中山是以怎样的心态接受中医的“望闻问切”呢?罗家伦编著的《国父年谱》,在1925年2月18日的谱文中写道:

家属及友好同志,多以为医院既经宣告绝望,仍当不惜采取任何方法,以延长先生寿命。于是有推荐中医陆仲安者,因陆曾医治胡适博士,若由胡进言,先生或不峻拒。乃推李煜瀛(石曾)赴天津访胡(胡适时有事赴津),告以来意,约其同归。胡初以推荐医生责任太重,有难色。后抵京见汪兆铭等,力言侍疾者均惶急万状,莫不以挽救先生生命为第一,且因先生平时对胡甚客气,换一生人往说,或可采纳。胡乃偕陆同往。胡先入卧室(引按:应为“病房”)进言。先生语胡曰:“适之!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胡谓:“不妨一试,服药与否再由先生决定。”语至此,孙夫人在床边乘间言曰:“陆先生已在此,何妨看看。”语讫即握先生腕。先生点首,神情悽惋,盖不欲重拂其意,乃伸手而以面移向内室。孙夫人即转身往床之内方坐下,目光与先生对视。陆开脉案并处方……(24)

这番记述若属实,那孙中山实在是在很不情愿的情形下接受中医诊视的,主要是不愿让宋庆龄太伤心。胡适与孙中山说话时,宋庆龄已经握住孙中山手腕,并说陆仲安已经来了,何不请他把一下脉。这种时候,如果孙中山硬把手腕从宋庆龄掌中抽出,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就太伤年轻夫人的心了。孙中山虽点头同意,但“神情悽惋”。在伸出手让陆仲安把脉的同时,孙中山扭过了头,面朝内室,而宋庆龄也连忙转身,再与孙中山对面坐下,看着孙中山的眼睛。宋庆龄知道,孙中山此刻,内心是十分羞愧、十分悲凉、十分酸楚的。孙中山在把手伸向中医的同时,就觉得自己是在“妥协”,是在“堕落”,是在“背叛”。宋庆龄当然十分明白孙中山此时的心理。她看着孙中山的眼睛,是在安慰,是在鼓励,是在用目光支撑着孙中山,也是在表达对强迫孙中山接受中医诊视的歉意。

孙中山在接受中医诊治的同时,并没有停止西医治疗,因此那段时间孙中山接受的像是“中西医结合”疗法。据张静江记述,2月3日,“发现脚肿。西医用强心利小便剂,冀以消肿。”2月16日,德国医生对孙中山施以“樟脑玛非注射”。2月17日,“晨,大便颇畅,小便亦利,肿消大半,体温、脉搏、呼吸等皆有进步。九时,陆医来诊。诊后,面有喜色,言药已有效,可即书方进药,方如下:黄芪八两、黄芍、党参五两、麦冬、沙苑子。十一时,德医亦来诊,谓先生今日较佳,或系樟脑注射之效。嘱樟脑玛非继续注射。”这一天,上午九时中医仲安来诊视,见孙中山情形较好,于是认为“药已有效”。这当然是指“中药”。上午十一时,德国医生亦来诊视,德国医生认为孙中山今日情形“较佳”,是注射了樟脑玛非之故。重病之人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出现短暂的好转,是常见现象。既然中西医同时治疗,那短暂的好转究竟是中药之效还是西药之功,实在很难说。大抵黄芪、黄芍、党参这些中药,至少有助于睡眠。而如果觉睡得好,身体状况也会看起来好些。至于西医,本来就不是以治病为目的给孙中山用药,因为他们坚信病已不可治。至于用药,无非是缓解症状、减轻痛苦而已。所以,那些西药,更可能让孙中山短暂地显得“较佳”。(25)

陆仲安为孙中山治病,主要是用黄芪,而且剂量大得吓人,迹近虎狼之药。据张静江记述,2月18日,“黄芪加至十两”,2月19日,仍然是黄芪“十两”,但“因腹泻,服半剂”。陆名医虽然用了虎狼药,奈何孙中山身体经受不住,只能将剂量减半。到了2月20日,则“以半剂分六次服。服二次,仍泻,停服。”2月21日,陆名医来后,说“病不受药”,并且“颇悲观”。2月22日,“延周医。未开方。停服药。”(26)既然陆名医也悲观,也束手,便又请了一位周姓中医。周中医诊视后,并没有开药方,可能是因为已无开药方必要。而孙中山也终于彻底停止了服用中药。

所以,孙中山的停止服用中药,是因为身体已经对中药产生了强烈的抗拒。而如果有人认为孙中山只要把中药吃个半年一载,病就会好起来,那这人自己便应该去看脑科。


▴孙中山在病床上;图源网络


孙中山的接受中医诊治,在当时还引发了汤尔和与汪精卫的公开争论。汤尔和是日本金泽医科专门学校的留学生,回国后从事现代医学事业。1912年,汤尔和受民国政府教育部委派,创办了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并任校长。后曾任教育部次长、总长。汤尔和在当时的教育界有巨大声望。汤尔和对中医中药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当汤尔和得知孙中山在接受中医治疗时,便在北京的《晨报》上发表了《关于孙中山病状的疑问》一文,说:

我敢放肆说一句,中医要讲医理那是完全站不住的。退十步说,现在业中医的先生们实在无“论病”之可能,不要说是“治病”。为什么呢?若使我们同他讲癌的形状、种类、转移等等,他说那是外国话。我们就问他中医所必须知道的事情,如同心肝脾肺肾的位置,相火是什么东西,中医有几种解释法?王勋臣看不懂的一层破膜是什么?甚至于问他寸关尺的部位,恐怕他也不见得清楚。这种“数典忘祖”的朋友,如何可以把生命交给他制裁!(27)

汪精卫于是也在《晨报》发表《答汤尔和先生》,作为回应。其中说:

凡是有科学思想的人,都是很虚心的,都知道现在的科学对于世界万物所知道的还很少,所不知道的还是很多。例如癌病,科学今日尚未能发现特效药。至于将来能否发现,是科学家发现还是非科学家偶然发现而为科学家所注意,现在无人敢说肯定的话。如果有人肯定说非科学家不能发现特效药,科学家尚未发现,其他一切人类便无发现之可能,那么,我就要以汤先生的话赠他道:“这是名为科学家,实则顽固派。”(28)

其实,孙中山的接受中医诊治,并非是在中西医之间选择了中医,而是在西医宣告不治后,才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延请了中医。汪精卫回应汤尔和的那番话,把这意思说得很清楚。所以,即便是汪精卫本人,也并非是在中西医之争中的挺中反西派。所以,在后来的真正意义上的中西医之争中,汪精卫倒站在了西医派一边。


2024年6月14日

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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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孙中山年谱长编》(上册),陈锡祺主编,中华书局1991年8月版,第42页,第46页。

(3)(5)(6)(7)(8)(9)(10)(11)(12)(13)(14)(23)《孙中山年谱长编》(下册),陈锡祺主编,中华书局1991年8月版,第2088页,第2062页,第2088页,第2090页,第2101-2102页,第2102页,第2104页,第2107页,第2107页,第2110—2111页,第2112—2113页,第2117页。

(4)《中华民国史》第五卷(1924—1926),罗志田、杨天宏、冯筱才、何艳艳著,中华书局2011年7月版,第1页。

(15)见陈漱渝《宋庆龄传》,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115页。

(16)(27)(28)赵洪钧:《近代中西医论争史》(修订版),学苑出版社2019年10月版,第87页,第88页,第88页。

(17)马伯英、高晞、洪中立:《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中外医学跨文化传通》,文汇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544页。

(18)见郝先中博士论文《近代中医废存之争研究》,第164页。

(19)(20)(25)(26)《张人杰关于孙中山病情的记述》,见《历史档案》1985年第1期。

(21)《胡适全集》第29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3月版,第312页。

(22)《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十),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5月版,第3812页。

(24)《国父年谱》(下册),罗家伦编著,1965年11月版,第1121页。



王彬彬,1962年生,安徽望江人,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版有《在功利与唯美之间》《为批评正名》《文坛三户:金庸·王朔·余秋雨》《应知天命集》《鲁迅内外》《风高放火与振翅洒水》《八论高晓声》《往事何堪哀》《并未远去的背影》《大道与歧途》《顾左右而言史》《费城的钟声》等著作多种。多年来在本刊开设“文坛旧事”“非虚构文本”“栏杆拍遍”“荒林拾叶”等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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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席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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