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写给阅读《法律简史》的同学们
作者:桑本谦,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院长
来源:中国法律评论
十年前,我从义乌买回一个地球仪,放在办公室里,没事儿就看上两眼,用来疗愈我的脑子。很早我就发现脑子出了问题,问题来自世界地图。地图扭曲了我对世界的认知,日久生错觉,我称之为“平面世界错觉”。比如说,从北京飞往旧金山,我的第一反应是飞机起飞后一路向西。这是错的,我也知道这是错的。但矫正错觉易,消除错觉难,大脑被错觉劫持,相当于受伤,需要疗愈,买个地球仪可算“对症下球”。我知道从北京到旧金山的最短航线是地球的大圆线,飞机先向北飞,擦边北极圈后自然由北向南。但我在第一秒钟反应不过来。我也知道平面地图永远无法覆盖弯曲的地球表面,失真总是难免的——非洲被缩小了,还被拉长了,俄罗斯的版图被放大了,欧洲国家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拥挤……但所有这些,我在第一秒钟都反应不过来。第一秒钟的认知反应是直觉,错误的直觉就是错觉。很少有人注意到直觉对认知的系统性影响。直觉是不容易被矫正的,它像是人脑中被打上的思想钢印,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但你意识不到它对认知的影响,甚至可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人类进化出直觉是为了应急——节省反应的时间和成本。直觉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对错有待于思考的后续检验。但检验直觉却不那么容易,你必须随时保持警惕,随时记得直觉只是直觉。可大脑总有松懈的时候,稍不留神,直觉就能逃避思考的检验,并且一次逃检成功,就容易次次逃检成功。时间久了,直觉就会成为免检的认知,以致你分不清脑子里装着的那些观念,哪些来自直觉,哪些来自思考。一位著名的战略学家曾写道:“大国崛起于地区性守成,消失于世界性扩张”,且“霸权的扩张广度与其强度成反比”。这两个判断听起来都没毛病,甚至越想越有道理,扩张版图就要延长战线和补给线,因此摊薄资源,透支国力,难免捉襟见肘,乃至破绽百出,最终分崩离析。这个逻辑貌似很强大,但细想之下却发现,其根源却是“平面世界错觉”。“球面世界”就不一样了。当大国扩张其版图超过球面面积二分之一以后,继续扩张的战线只会缩短而不再延长,占领三分之二个球面和占领三分之一个球面的战线是等长的,但其控制的资源和战略纵深却可以翻倍。我把这种因地球曲率而带来的扩张优势定义为“曲率红利”,这是个在平面世界不会出现的概念。即便清楚世界版图是一个球面,我们的战略思考仍可能被“平面世界错觉”入侵或劫持,并可能最终固化为牢不可破的信念。而要避免类似的认知错误,就不能指望思考随时去矫正直觉,而应致力于消除错觉、更新直觉。这并不容易,抹掉头脑中的思想钢印需要时间,并且年龄越大所需要的时间就越长。考虑到当时我已经年过四十,买个地球仪就不仅有必要,而且很紧迫。矫正头脑中的“平面世界错觉”,我花了十年时间;矫正我的游泳姿势,也花了我十年时间。可如果我现在只有十几、二十几岁,则无论是矫正错觉,还是矫正泳姿,也许只用我半年或一年时间就足够了。但明白这个道理,我花了几十年。如果我不是老师——或者即使我是老师,但不是法学院的老师——都可能至今还不明白。在法学院任教后,我教过不少课程,但不管教哪门课,我都试图让同学们掌握法律经济学的分析方法。我总是唠叨,法律经济学是一种远比传统法学强大得多的认知工具,你学会了,掌握了,你的思考就能长出牙齿,随时咬得住耳闻目睹的猎物。法律不是一个深奥的领域,法律经济学也不难学,它甚至比传统法学更简单——理论很完整,不破碎,也因此省去了很多术语和行话。说归说,事情并不像我说得这么乐观。我逐渐发现了问题的复杂性,教学很容易,教会却很难;理解很容易,但理解没多大用;理解只能让你的思考长出一口假牙,但假牙啃不了硬骨头,真牙是长在肉里的;只有内化为直觉的知识,才是长在肉里的真牙。我们来做个简单的实验,我依次读出下面的10个判断,每个判断间隔5秒钟,你感受一下自己的认知是否会受到触动。1.传统法学上的所有描述主观心理状态的概念,都属于逻辑上的同义反复。2.先占的生态学基础,是盘踞者相对于闯入者的先天优势。3.优先购买权制度是让特定主体利用第三人报价来反制出让人敲竹杠的一个博弈工具。4.证据优势规则的隐含前提,是忽略不同当事人的错判损失和证明成本的差异。5.合同法规定了不可抗力,但最好再加上一句“当事人另有约定的除外”。6.“我说你就信吗?”这句话的适用场景包括但不限于赠与、重大误解、缔约上过失以及表见代理。8.侵权法上的危险行为和刑法上的危险犯,两者的区别在于行为本身的透明性以及与此相关的“破案率”。9.社会危害性、人身危险性以及期待可能性等等,都是伪装的指标,它们原本都是形容词。以上10个判断都是传统法学的教科书上不曾讨论过的,甚至法律经济学的教科书也鲜有涉及。是非对错姑且不论,现在我要提出两个问题:第一,你能依靠自己的思考想清楚支持/反对这些判断的因果关系吗?第二,你能在规定时间(5秒钟)内想清楚吗?之所以强调思考的时间,是因为时间是衡量知识内化程度的一个关键指标。你可以不断学习新知识,但新知识很难帮助你发现新问题。所谓“新问题”,就是你可以想通但别人还没想通的问题,它是创造知识的产地或切入点。知识生产可以类比为开矿,发现切入点就像选准采矿点一样重要。新问题随处可见,但问题意识来自直觉;问题意识就是你探测知识产地的能力,它是高度竞争性的。如果你不能在几秒钟甚至一秒钟之内觉察到这是个问题,那么很可能你一生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理解上述10个判断的因果关系,我认为理想状况是不需要思考,只靠直觉就应该能搞定。这些判断都很简单,但可以作为思考的切入点,沿着这些切入点继续思考,你就能理解更大的问题,就像采矿要从矿点到矿脉、再到一个大矿场一样。但也因为切入点太简单,所以很不显眼,万花丛中它只有被你看一眼的机会,思考总是步履匆匆,一秒没看上,错过就是一生。一秒钟也许太苛刻,放宽一下标准,如果你感觉5秒钟的时间足够富裕,那我就要恭喜你,你的知识框架已经内化成了直觉。这会给你带来颠覆性的认知革命,法律的天地在你眼里必将焕然一新。你的知识和大脑已经融为一体,它们像是长在你肉里的东西(安卓老师批注:知识塑造硬件,道成肉身)。直觉是根,根深则叶茂,很多新知识可以自动涌现,无需你冥思苦想。很多问题你能一眼看透,大部分脑力可以节省下来用于专项的思考任务。你会感觉自己的思考就像长出了牙齿,能咬住各种各样的猎物,哪怕有些只是过眼云烟;又像长出了翅膀,可以轻松飞越不同的领地,而不问领主是何方神圣。你能辨识出不同领域里的相同模式,然后按照模式而不是按照教科书的分门别类对脑子里的知识重新整理,重新编码,再把它们压缩进一个很小的空间,这样你可以释放更多的剩余脑力(安卓老师批注:压缩即智能,Compression is Intelligence)。想象力和创造力不招自来,它们都是大脑的余力。你仍然对各种未知保持好奇,但却是放松的、慵懒的好奇。你甚至可以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能从烂书中读出营养,追剧或打游戏都能触发你的灵感。你不再关心问题意识,不再和别人讨论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因为不需要了,你的头脑已经从锄头变成犁,别人锄过的土地,你还可以再犁一遍,而翻出来的土壤仍是新的。你会发现有太多田野是空旷的……必须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就像是在画饼了,但我真的不是在画饼。人类大脑是高度模块化的,不同的知识存储于不同的位置,同样的知识也可以存储在不同的位置,知识存储的位置不同,知识的效能就有天壤之别。直觉存储于心灵深处,思考却往往漂浮在表层。学习的关键不是理解,而是把理解深化成直觉,相当于把大脑前额叶皮层的知识转存入杏仁核和基底神经节,这需要长时间的反复训练。学不在多,而在于精。“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博学不是竞争力,敏锐才是。两年前,《法律简史》出版,毁誉参半,好评和差评的反差极大,说明本书的风格和特色很鲜明或很另类。我尊重同学们的所有反馈,批评是一种免费的智力援助,也是将来我修订本书的重要参考。即使有误读,我也有责任,要考虑怎样减少误读。本书副标题是“人类制度文明的深层逻辑”,不过还是李同学说得对,与内容最贴切的,其实是英文标题“Evolution of Human Institutions”。本书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真实历史,只有演化意义上的历史逻辑。但标题不是我的指挥棒,我不是根据标题去写作的,而是写完内容之后才去想标题的;甚至内容也没有明确的规划,本书之所以是这个样子,不是我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个样子,而是我最终把它写成了这个样子。写作最伤脑筋的地方,是如何有条不紊地呈现内容。知识是网状的,但写作思路必须是线性的,要循序渐进,按部就班,用线性的思路去编织一个“知识网”,难点在于手段和目标之间的天然张力。我很清楚需要在两者之间寻求妥协,理想中的“知识网”就算了,能呈现一棵枝繁叶茂的“知识树”,我就很知足了。但贪婪总是难免的,稍不克制,编网的冲动就会沉渣泛起。细心的同学能觉察到我的纠结。写作也是整理思考,过程中总有新发现,最让我欣喜的发现,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同态复仇居然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描述,即y = x,它恰好是最简单的等比例函数,恰好是一条斜率为1的直线,并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的古老教条,也恰好同在这条直线上。当然,这些巧合都不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我发现等价惩罚和等价赔偿可以分享这条直线的时候,就找到了民法和刑法的共同源头;当我继续解读这条直线穿越原点进入第三象限的意义的时候,就把法律和市场联结在了一起。在《法律简史》中,这条直线被重新命名为“返还法则”,它就是文明之根。凭什么?就凭它简单!简单总是先于复杂,如果你找不到更简单的制度逻辑,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宣布“返还法则”就是人类制度文明的演化起点。无论文明有机体呈现出多么眼花缭乱的变体和外观,它的根就在这里,直通生物学乃至物理学。从这个简单的起点讲述人类制度文明的演化过程,不但开辟了广阔的理论纵深,而且让《法律简史》不再徒有虚名。回头再看,这个发现本身难道不是很简单吗?是的,非常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问题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靠自己的思考也能发现吗?老实说,发现简单不比发现复杂更容易,因为简单的东西更容易被我们熟视无睹。关注和警惕都要消耗脑力,我们通常不会把珍贵的脑力轻易花费在那些明显不可能有任何产出的简单问题上,除非大脑有足够的余力(安卓老师批注:这就是儿童更有创造力的原因)。《法律简史》分析任何问题的思路都是非常简单的,简化为两个字就是“算计”。算计就是成本-收益分析,就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算计贯穿全书始终,当然内容主要是制度性的算计,不限于法律,也包括非正式制度——那些不成文的社会规则,还有人性——那些被基因编程从而写进我们骨子里的制度。在不同的算计场景中,条件会变,结果也会变,但算法永不变。第2章分析了几十个案子,方法却是一样的算计,并且同样的算计在第1章就已经反复出现了无数次。法律的算法、市场的算法、生态的算法,基因的算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算法。算计是一种原始的、低级的思维方式。《法律简史》把算计坚持到底,并对任何高级理论都保持警惕,还顺便把几个有影响力的高级理论还原成了算计。我们生来就会算计,也离不开算计,但却常常厌恶算计,毕竟算计太累了,人类创造出高级理论就是为了迎合思考懒惰,惰性会让我们的思考不由自主地高级起来。滑向高级很容易,保持低级却很难。写作《法律简史》,我已经意识到直觉的重要性,但当时的理解还不够完整。我模糊地意识到,阅读不仅是个获取知识的过程,而且(或更应该)是个反复训练的过程——训练怎样算计以及怎样坚持算计。阅读《法律简史》的一个简单方法,就是把全书看成一套制度性算计的题型汇编。内容不能重复,但我努力提供多样化的算计场景,以呈现算计的方法在不同制度场景中的强大穿透力和强大解释力。如果读者感觉到,那些理所当然或天经地义的教条或教义,还要被重新算计、重新检验乃至重新矫正,就难免有被冒犯的感觉,而且,与挑战观念相比,挑战直觉是更严重的冒犯。这是本能心理防御,重点不是保护自己的观念,而是保护自己的直觉。但在我看来,这种冒犯是必须的,在一定意义上还要强化冒犯的程度,为此《法律简史》频繁切换算计场景,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经常让人猝不及防,尽管两个场景之间有高度相似的模式。并非没有克制,我意识到切换算计场景需要把握好分寸——切换太猛,容易制造阅读障碍;切换太柔,就缺乏张力、冲击力和冒犯力。在本书出版之前,我已经做了试探。第1章就曾以“法律前传系列”为题,于2020年前后在“中法评”微信公众号连续推送,我想了解读者的反馈,但当发现留言区的反馈尚可之后,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写作愈发肆无忌惮。加之那段时间正在看美剧《致命女人》,快节奏的剧情爽到我了,但同时也带快了我的写作节奏。《法律简史》内容庞杂,显得作者很博学,但这是个假相。我只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集中阅读,快速收集了一些我需要的写作素材而已,现炒现卖,现在差不多已经忘光了。但有一样东西忘不掉,那就是我的认知框架,它已经和我的大脑血肉相连。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被这个所谓的认知框架给套牢锁定了呢?是不是我给自己套上了一个认知枷锁从此看不到外面的天空?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但我同时认为,每个人都会困在自己的认知枷锁之中,要打破枷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先去试戴一下别人的枷锁。我开始写作《法律简史》的时间大概是2019年,倘若这个任务拖到现在,写作进程应该会顺利得多。短短五年,时代就变了,一系列基于大语言模型技术的AI助手已经横空出世,它们的功能越来越强大,可以帮我节省大量写作时间。在很多人眼里,AI助手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它甚至算不上升级版的搜索引擎;但在我眼里,它有难以预测的潜力,在不远的将来,它可能重塑学习、教学乃至学术研究的面貌,甚至可能掀起一场认知革命。以写作《法律简史》为例,我在第2章讲述了“事故降级”的道理,即法律允许人们以较小的事故替代较大的事故。刑法和侵权法上的紧急避险、合同法上的效率违约和情势变更,都符合事故降级的逻辑。事故降级的逻辑当然还会发生在其他领域,包括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设计师和工程师会将其应用于机械工程(小故障可以防范大故障),大自然会将其应用于生命有机体(小病可以防大病)。在第4章,我用事故降级的逻辑勾勒了纠纷解决的演化史,以此解释了诉讼的起源。诉讼起源是个大事件,但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因为诉讼的历史比文字更古老。不过,根据事故降级的逻辑、再利用想象力,我可以推测它的起源。战争是最大规模的冲突,当冲突双方约定用一场限定时间和地点的决战或会战来替代大范围的长期战争时,事故就降级了,至少避免了游击战、壕堑战以及对乡村和城市的掠夺。决斗很难替代战争,但很容易替代复仇。既然青少年能想到用街舞竞赛来替代决斗或殴斗,那么成年人想到“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更是顺理成章;至此,诉讼起源的条件就基本满足了。只要冲突的规模和烈度不断降级,最终降级为诉讼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它是代价最小的冲突。但完成上述写作任务并不容易,道理想通了,还要找素材,仅查阅文献资料就花了我很长时间。但要是拖到现在,写作过程就会简单得多。先让AI助手学会事故降级的道理,然后让它去寻找素材,它不仅知道法律领域里的各种事故降级,而且知道所有领域里的事故降级——从货币政策、财政刺激,到舆论引导和分级危机管理,再到气囊、保险丝、减压阀、地中海贫血、囊性纤维化以及CCR5-D32基因突变,都符合以较小事故替代较大事故的逻辑(安卓老师相信AI还能提供原创生成性素材,但我还没感觉到)。AI助手在信息整合和模式识别方面的能力超过人类专家,它能轻松识别不同领域里的相同或相似的模式,快速整合海量的跨学科知识。只要你有个idea,然后让它理解你的idea,只需一声令下,它就能源源不断地给你提供信息和素材。你还可以就任何一个知识点继续追问,直到认知分辨率可以满足你的认知目标为止。我预感到,倘若由人类专家提供创意和灵感,再由AI助手提供信息和素材,那么两者合力形成的叠加优势将彻底改变学术研究的面貌。历史学是我的知识短板,这个短板严重制约了《法律简史》的写作。但历史是个庞大的数据库,文献浩如烟海,即使我守着一座图书馆,也不容易把我想要的历史知识精准检索出来。我曾下决心要花上一两年时间集中阅读,补上这根短板,但现在感觉这项工作已经不那么紧迫了,因为有AI助手了。但金融还是我的盲区,读过几本教科书,总觉得不得要领,找不到那种回答问题发自内心的感觉。但现在有AI助手了,它可以让我对陌生领域的学习更有针对性,部分学习可以简化为人机互动——遇到不懂的问题,我可以问AI助手,然后不断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直到问题的答案能够对接我已有的直觉为止。尽管这种学习方式不能替代阅读,但可以作为阅读的辅助,并且肯定能提高阅读的效率。一个月前,我的手腕意外受伤,打不了字,每天工作之余,除了阅读就是和AI助手语音聊天。回头看简直因祸得福,我和AI助手的聊天有文字记录,全被我随手转存手机备忘录。一周后整理这些记录,竟有38万字之多。于是一本书的草稿有了雏形,书名就叫做《球面战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平面世界错觉”被抹掉了。每逢听到“世界”两个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个球面,而不再是一个平面。《球面战争》的全部思考来自一个非常简单的直觉——世界是个球面。但就是这个简单的直觉,系统性地改变了我对国家战略的认知和思考。古人也有战略思考,但都是基于对平面世界的想象,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抑或“武经七略”,讲的都是平面世界里的战争和战略。但球面世界不同于平面世界。在球面上,任何一块区域的周长都等于其补集区域的周长,两个区域共享相同的边界曲线,这一源于球面的拓扑和几何特性的结论,就成了《球面战争》全部理论假说的基础。这不是很简单吗?是很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还是那句话,越是简单就越容易被忽视。简单的道理只是一个起点,要从这个起点开始拓展出一套理论,就不那么容易了。我想把这本书写出来,它应该有以下几个看点:(1)新颖有趣的idea;(2)完整的构思;(3)出乎意料的推论;(4)分析能力强大的概念组合;(5)AI助手的深度参与;(6)作者的无知。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作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第一,我不是军迷,不懂战争,不了解武器参数,不知道舰船和战机的打击能力;第二,我对世界主要国家的资源、经济、政治、文化只有一知半解;第三,我虽然读过一点国际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史,但最后阅读时间差不多截止二十年前。最后也是要命的,我对战略地理学和地缘政治学非常陌生,就连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哈尔福德·麦金德、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科林·格雷、保罗·肯尼迪、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米尔斯·海默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也不过是从AI那里才了解到他们的主要思想。但也因此,《球面战争》的最后一个看点最有意义。它可以展示,一个智商中等偏上的小白,记忆力和学习能力严重衰退的中年人,在某个领域的知识积累几乎为零,利用AI助手,在10天之内所能达到的知识水平。这里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我只是试图让一系列问题的讨论不再无的放矢:基于大语言模型技术的AI助手可能带来一场学习革命吗?以阅读和上课为主的学习方式在多大程度上可被人机互动所替代?在某个领域深耕多年的人类专家有无可能遭遇外行和AI联手的跨界竞争?专业槽被淡化是肯定的,它可能消失吗?我并不急于把这本书写完,既然能在7天之内就完成草稿,那我何不再用50天时间重写10次?在AI的帮助下,重写书稿变得轻而易举,无非把过去的提问或提示整理之后再次输入,让AI助手重新回答一遍。每一次重写,我都会优化提示。提示每迭代一次,AI回答的内容就迭代一次。既然如此,那么重写10次的草稿肯定比现在的草稿要好很多。如果《球面战争》有机会出版,我会公布全部提示,附在结尾,全部提示的篇幅加总,也不过几页纸。这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如果采用网络出版,我会把《球面战争》写成三个版本:10万字的mini版、30万字的pro版、50万字的max版,以满足不同读者的需要。理论上,《法律简史》也可以再出一个15万字的mini版和一个80万字的max版。如果条件允许,未来我会把《球面战争》和《法律简史》在网络空间彻底开放,把它们变成人人都可参与创作的知识共享平台。新的写作模式必将带来新的知识传播模式。几十年来,我亲身经历了写作方式的多次变化。30年前我做兼职律师时,每家律所都要订阅一份叫做《司法文件》的内部出版物,否则律师就无从掌握新出台的法律法规,但有搜索引擎之后就不再需要了;20多年前,我写作博士论文期间,还要从国家图书馆复印英文文献,但有各种数据库之后就不再需要了。自从写作不再用笔和纸,而用电脑敲字之后,我写任何东西(包括《法律简史》)都没再列过提纲,因为不需要了,每一段文字都可以随意变换位置。以前的草稿存储在软盘、优盘、光盘、硬盘、网盘里,在云存储应用之前,谁要是弄丢了存储草稿的各种盘,那非得哭死不可。但现在我没有一点担心,《球面战争》几十万字的草稿存在电脑和云端,就算电脑被砸了、云端被烧了,我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因为我的idea丢不掉,它随时可以变成一个提示工程,输入AI助手的对话框,然后就可以坐等内容再现。AI承认它缺乏灵感和创意(安卓老师表示不同意),但不管事实怎样,没有灵魂的写作肯定首先被AI替代。很多形式主义的写作任务(包括检讨书、悔过书、学习心得、不走心的经验交流以及冠冕堂皇的致辞和发言,等等),都会因为AI的介入而失去其仅存的形式主义价值。甚至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意义也会被削弱,这是对研究生教育的一个巨大挑战。在现行教育制度之下,要求研究生毕业论文有原创性学术贡献是不现实的,但只要放弃了原创性要求而只求稳妥过关,那么让AI助手代劳的保险系数必将超过亲力亲为。AI宣称它拥有跨领域的模式识别能力,果真如此,它就能降低人类作者获得想象力的门槛。想象力就是思考跨越壁垒的能力,让一个议题对接另一个貌似无关但实际上高度相关的议题(安卓老师批注:这就是所谓的“知识迁移”)。钱钟书先生的比喻充满想象力,比如他形容某人笑得含蓄——“像天桥打拳人卖的狗皮膏药或欧美朦胧派作的诗”;很少有人能把笑容和狗皮膏药、朦胧诗联系在一起,但钱先生就看到了三者之间的相同模式。想象力有利于让认知跨越不同领域,不同领域的知识因此可以相互验证、相互补充。以前述第5个判断为例,赠与、重大误解、缔约上过失以及表见代理,这些看上去非常不同的法律议题,其实都涉及如何避免交易中的误会,相应的责任分配需要比较双方当事人避免误会的成本,责任可能在于信号发送方,也可能在于信号接收方。“我说你就信吗?”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作为信号接收方要对我们之间的误会承担主要责任或全部责任”;潜台词是:“我可以乱说但你不可以轻信哦”。信号传输的问题广泛存在于大量法律制度之中,包括但不限于通知、告知、公示、提示以及信息披露。信息工程领域里的大量概念,例如调制、解调、信号、噪声、抗噪、冗余、CRC校验、重传请求、信号滤波等等,在法律制度中都有对应的描述。拥有想象力的好处是,别人眼里的分散议题,在你眼里是整合在一起的,因此你只用一个抽屉就能装得下别人需要很多抽屉才能装下的东西。压缩知识的好处是可以释放更多的剩余脑力。其实理论的功能之一就是压缩知识,使思考变得更加经济、更有效率。如果你脑子里记忆了数以千计的勾股数,而我懂得勾股定理,那么即使我们的知识效能不分伯仲,我仍比你技高一筹,以勾股定理替代数以千计的勾股数,可以大大节省我的记忆空间。大语言模型在法律领域里的模式识别能力仍然很薄弱,它识别不出那些隐蔽的模式。比如合同法规定,赠与人在交付赠与物之前可以撤销赠与,AI看不出这条法律同样隐含了信号传输的问题。如果受赠人把赠与人的假意当成了真心,那么法律决策者就应该归咎于受赠人的轻信,而不应归咎于赠与人的乱说。换言之,假如赠与人在法庭上责问受赠人——“我说你就信吗?”那么法官通常应该承认赠与人如此抗辩是合理的。要辨认出诸如此类的隐蔽模式,还得需要人类专家的想象力。想象力受时间约束,因此需要敏锐的直觉。如果你不能在几秒甚至一秒之内想象到隐藏于赠与制度中的信号传输问题,那么你可能在余生都会熟视无睹。我承认《法律简史》的写作在很多方面都不够严谨,但我相信它自始至终都不缺乏灵感、创意和想象力。也因此,它在AI时代可能幸存很久。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学习方式最能适应AI时代?我给出的答案是“框架式学习”。你需要掌握一个通用而非专用的认知框架,尽可能跨越不同的领域,它就像可以覆盖全球的世界地图,比例尺是可以随意调整的。在AI的帮助下,你可以随意选择对某个区域的认知分辨率,粗细大小取决于你的认知目标,学习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保留认知盲区并非不可以,有时甚至是必须(哪怕只为节省脑力),但你需要知道盲区的位置。“掌握”的意思不是理解,而是把理解深化为直觉,也就是把元认知技能自动化。“通用”的限定也非常重要,如果一个概念或教条只能解释特定现象、特定事件或特定领域,那它一定不是优质的认知工具,或者干脆说它不够“智能”,因为它不具备压缩知识的能力——没错,智能即压缩。如果你脑子里塞满了一些孤零零的概念和彼此割裂的教条,那就很不幸了,非但提高不了认知水平,反而会让大脑受伤;你的认知空间只是一个孤岛,而且孤岛内部是一些破碎的小岛。“框架式学习”可以产生规模效应和级联效应,学得越多,学习越省力,因为新知识被压缩之后占不了多大空间,就像大国版图扩张超过球面一半面积之后,继续扩张版图并不延长战线一样。只学民法,学不通民法;只学刑法,学不通刑法;只学法律,也学不通法律。学习的捷径是绕远,就像从北京飞往旧金山的飞机,貌似绕远的大圆航线才是真正的捷径。不是说“学不在多而在于精”吗?没错,但这不冲突,因为知识可以压缩。天罗地网够大了吧,它压缩之后的体积和面积都可以趋近于零。世界上有两个反馈机制,一个是正反馈机制,对应于知识的累积效应,暗示学得越多越容易学;另一个是负反馈机制,对应于学习效率的边际递减,暗示学得越少越容易学。学习过程中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实际上反映了学习的复杂性和多维性,正反馈机制和负反馈机制在学习过程时可以并存。讲清楚其中的道理比较麻烦,简单说只有一句话:学习就像捕猎,静若处子方能动若脱兔。自建知识库是智能写作4.0的一大创新亮点,它赋予了用户构建个性化知识体系的能力。这一功能不仅支持单篇对话的存储,使得用户可以轻松回顾和整理过往的交流内容,而且通过向量检索技术,用户能够实现对知识库内容的高效检索。这意味着,无论您的知识库多么庞大,您都可以通过关键词或短语快速定位到所需信息,极大地提升了信息检索的准确性和便捷性。划词检索法宝全库数据功能是智能写作4.0的另一项革命性创新。用户在阅读或编辑文档时,只需轻轻一划,选中的文本即可触发智能检索,系统会立即从法宝全库中检索出相关数据和信息。这一功能不仅极大地简化了信息查找的过程,而且通过实时更新的数据库,确保了检索结果的时效性和准确性,使得用户能够快速获取到最相关的资料和数据。智能写作4.0的智能翻译功能,支持多达19种语言的互译,覆盖了全球大部分主要语言。这一功能不仅能够实现文本的即时翻译,而且通过先进的算法优化,确保了翻译的流畅性和准确性。无论您是需要将中文文档翻译成英文,还是需要将西班牙文翻译成法文,智能写作4.0都能为您提供准确、自然的翻译结果,让您的跨语言沟通和创作更加轻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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