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的羊群
01
二爷是我爷爷的弟弟，他60多岁了。去年，二爷决定当个牧羊人。
二爷年轻时放过羊，但是经验不多，属于会一点，但是不怎么会的选手，介于青铜和白银之间。
农业合作社期间，村子里的牧羊人是我曾祖父。曾祖父年轻时是地主，每天骑着马练枪法、赌博、聚会，和别的地主一起聊古代彝族的故事。他4岁开始练枪法，聘请了一个国民党军队里的排长当他的教练，8岁能在20步开外击中一颗鸡蛋。曾祖父家里有个酒坊，是方圆几十公里内唯一的酒坊，所以曾祖父生前酷爱喝酒，却不胜酒力。
解放后，村子里的人发现曾祖父干不了农活，合作社期间，队长只好让曾祖父放羊，然后给他一些公分。
曾祖父的一身本领在合作社没有用武之地，他能用步枪打中300米外的小猪，能管理一千多亩土地和几十户佃农，他对彝族文化了然于胸。
然而在合作社，曾祖父只能放羊。
曾祖父能在合作社放羊，属于运气爆棚了。
刚解放时，曾祖父是第一批“觉悟”者。他遇到第一个解放军军官的时候，就把家产全部上交给了政府，解放了家里的十几个奴隶。因为在此之前，有个长得矮丑，却很有本领的彝族人告诉曾祖父：要变天了，天空将要换个颜色。他让曾祖父跟着时代走，他对曾祖父说了一句，大意是：“大地长什么草，牛羊就吃什么草。人间出什么政治，人民就用什么政治。”
曾祖父后来才知道，那个彝族人是个共产党员，据说他之前是国民党的，后来加入了共产党。
政府让曾祖父去州府昭觉学习政治，回来了在政协任职。可是一些不愿意“觉悟”的地主跑进山里，成了“土匪”，他们威胁曾祖父他们，要是敢跟“汉人走”，就把你们的老婆孩子都杀了。和曾祖父一起“觉悟”的一个姓瓦扎的黑彝告诉曾祖父，说他不敢去昭觉了。
曾祖父一听，去昭觉的只有他一个，也干脆不去了。
这个姓瓦扎的黑彝，后来在文革时期因不堪被批斗，自己上吊自杀了，而他的一个堂叔被村民用石头砸死在河沟里。
曾祖父解放后没多久，带着妻儿搬到冕宁，得到了在合作社放羊的机会。
其实，放羊曾祖父也放不好，所以，我老爸很小就陪他爷爷放羊，更多的时候都是我老爸和二爷帮曾祖父放羊。
二爷放羊的技巧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
02
我读小学的时候，村子里有好几群羊，牧羊的老人每天在村子背后的山沟里吹牛，我们这些放牛少年很是羡慕。觉得老人真好，他们不用上学。
后来，山沟里的很多草地被开垦成农田，没有可放牧的地方了，村子里的老人只好卖掉羊群，每天坐在村口聊天、晒太阳以及等死。
两年前，二爷出去打工，到了工地上，包工头让他回去。包工头说：“我不要老人。”
经过多方打听，二爷得知有个包工头承包了甘孜一个工地，那个包工头愿意要老人。
二爷就去了甘孜，据说工地难度不大，但是第二天二爷就高反了，连夜被送到县医院。除了二爷，还有另一个60岁出头的工友也高反了。
包工头吓坏了，他连夜制定规则：以后他也不要老人了。
从那时起，二爷彻底失业了。
农村老人的失业，是从他输给土地的那一天开始。
二爷好几年前就输给了土地，当他看着土地，对翻耕、播种、收成开始发怵，说明他该退休了。
二爷退休了，可他没有退休金。
那时，村子里有个和他同岁的老人买了一群羊，每天放着羊，看似好忙碌。
二爷羡慕了，他也要放羊。
农民总要找点事做，他们不允许让自己闲着，至少要看起来好忙碌。
现在是21世纪了，我们国家有钱了，即使二爷每天在村口坐着晒太阳，他也吃穿不愁，但是二爷不想认命，他不能承认自己被岁月打败。
03
二爷每天赶着羊群从村口路过，他放羊的模样让我外公羡慕不已。
外公82岁，去年新冠阳了之后才开始服老，但是外公好几年前就和小孩子一样了。
几年前，外公和他9岁的小孙子吵架，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于是，两人相约找我小舅裁决，让小舅来判断一下谁对谁错。
小舅在外公的门前听到他爸爸和他儿子要来找他当裁判，赶紧溜之大吉。
外公每天看到二爷放羊，他也想放羊，可他没有羊可放。想来想去，外公想起来自己有鸡，于是，外公决定放鸡。
外公把鸡赶到田埂上放牧，他和牧羊人一样坐在田埂，时不时叫喊一下鸡，可是鸡和羊不一样，鸡听不懂外公在叫喊什么。
下午，外公把他的鸡放丢了，他找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拿来望远镜帮他找，看到外公的鸡躲在田埂下面觅食，为了不让外公乱跑，我告诉他鸡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只需要坐在门口等着就行了。
外公对此有点怀疑，我只好告诉他：“你的鸡和别人的鸡不一样，你的鸡每天都被你喂养的很好，它们对你有感情，一定会回来的。”
外公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坐在村口等鸡回来。
傍晚时分，二爷赶着羊群归圈了。外公看到别人赶羊回来，他也要去赶鸡，我老爸就去田埂下面，把鸡赶回来，让外公赶回家。
04
二爷的羊群一开始只有几只，现在有近20只了。
我们村子没有牧场，不适合放羊，但是二爷还是放了一群羊，比起牧场上的牧羊人，他牧羊更累，他得时刻跟着羊群，防止羊群吃了别人的庄稼。
我在凉山看见过许多高山牧场，在昭觉，在布拖，在美姑……连片的高山草甸不适合种植，却很适合放牧。
许多人不知道，凉山的山有点特殊，那些崇山峻岭的山巅往往不是陡峭的山尖，而是平坦的高山草甸。人住在半山腰或者山脚下，牧场在山顶上，确切地说，夏天在山顶上，冬天把牛羊赶到山脚。
我喜欢放牧，每次回家看到二爷放羊，我总会跟他一起吹牛。看着牛羊吃草是一件很治愈的事。
每次在昭觉、布拖看到草甸，我总想找几只牛羊放牧一下。弓箭是属于男人的，口琴是属于女人的，田地是属于水稻的，草甸是属于牛羊的。如果一片草甸水草丰盛，却没有一只牛羊光顾，想必草甸自己也会伤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