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仓天心的《茶之书》终于茶人利休之死,意味深长。
大名鼎鼎的明治维新时代,真正具备国际视野的日本人并不多。口称“西洋”“世界”“国际”的时髦兴起,大都是随波逐流的起哄,无意也无力去思考日本面对世界的何去何从。具备西洋的知识,又有思想之力者,不过两人:福泽谕吉与冈仓天心。而这两位,恰如硬币的两面,背靠背地望着两个方向。
福泽氏的“脱亚入欧”论,后来是用日军的铁蹄践行了,侵略朝鲜,震动中国乃至于天竺。丰太阁的宏愿,竟在福泽氏的“文明开化”事业中成功了。
冈仓氏从文化角度出发的、和平的“亚洲一体”论却是寂寞的,这也不奇怪。一生从事美术事业、未与政治有染的冈仓氏,无力左右现实的政治。“善待中国”“东西方互相包容、互相扶持”,在福泽版“太阁伟业”的威光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领教了原子弹的“文明威力”之后,“福泽太阁”的梦碎,连独立也做不到——福泽氏名言“没有独立气魄的人,总是依赖成性,为非作歹”,这是巨大的讽刺。而冈仓天心的文化日本、美学日本、和平日本却在战后高歌猛进,成为东亚文明的代表,与“日本制造”一起,走向了世界。
了解冈仓天心的情怀所在,才能读懂他的《茶之书》,理解其真正的价值。能以一百多页的短小篇幅,讲明东方千年茶事,已非常人可为。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一碗茶,尽显儒、释、道的精神与日本美学的灵魂,在那个东西碰撞、物是人非的时代中坚定本心,非大智大仁不能为。
开篇的《人情之饮》,有着以茶为桥、沟通东西方的“野心”,宛如利休“欲以茶道统一天下”的气魄。“茶的哲学并不仅是单纯的唯美主义,它同时蕴含着伦理和信仰”,简洁地表达出了东方文明见微知著、兼容并蓄的精微之处。
冈仓天心建构了与坚船利炮、成王败寇的西风隐然对峙的东方信仰。在茶的世界中,美与善合二为一,慈悲与高贵融为一体,有主客相敬之道,没有国家、民族、阶层的畛域。享受二战以后国际秩序的今人,完全可以批评冈仓氏的文明观出于想象。他们无法想象冈仓天心的心境,在他的时代可没有唾手可得的和平与繁荣。
狄更斯在1859年如是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那个时代的“西方”的形象远比今天复杂得多。文明与野蛮、自由与压迫、富裕与贫瘠,光影交织、爱憎纠缠。福泽谕吉以两度游历的浮光掠影,从欧美取回了船坚炮利的强国梦想;深入西方世界的冈仓天心,看到的却是物欲横流、精神躁动的危机。他感慨道“当日本沉浸在温柔和平的艺术之境,他们(西方,下同)习惯于称其为粗野蛮夷;当日本在满洲战场上大举杀戮,他们却转而称赞她为文明之邦”。唯有美术家以纤细敏感的心灵,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荒谬,才会有“应该将东方精神观念深入到西方”的想法。而福泽氏那样脱亚入欧论者,或者后来中国的全盘西化论者,都只要西方的称赞,并不理解何谓文明。
但是,冈仓天心也不是愤世嫉俗的东方主义者,他所称赞的东方信仰是以审美的尺度细细裁量过的。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细细叙述了茶在中国的起源、发展、传播,如数家珍般地讲述了陆羽的茶经、儒道释对茶文化的影响,对古代中国文明灿烂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对同时代的中国人,他的批评极为沉痛:“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他们慢慢变得像是现代人了,也就是说,变得既苍老又实际了”。
其中,“现代人”三字尤为醒目。冈仓天心与从未来过中国的福泽不同,他多次深入中国考察,发表过“中国如同欧洲,没有通性”、“中国南北文化差异论”等洞见。他深知彼时的中国,并非福泽氏想象的那样“恋恋于古风旧习,与千百年前的古代无异”。他深知成为“现代人”,正是当时中国社会孜孜以求的目标。“他们手上那杯茶,依旧美妙地散发出花一般的香气,然而杯中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礼仪了”难道不是几代中国人的追求吗?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都要富国强兵、都要变法图强,都追求船坚炮利、扬威世界的进步。只是日本成功了,而中国遭遇挫折。若境遇调转,无非是中国的大人物洋洋自得地对日本说“谢绝恶邻”吧。甚至百年后的今天,这种“现代人”的追求仍然占据了中国社会意识的主流。但,冈仓氏不以为然。他所嘉许的东方,是“唐的浪漫、宋的礼仪”,是儒家的理性、道家的超然,是禅宗的灵性,是利休的决绝。冈仓天心并非否定富强、西方与文明,但是在他看来,失去了美的信仰,那些“现代人”的成就也没有什么可称赞的地方。
对同胞中的“现代人”,冈仓天心也不回护,批评得更为凌厉:“我的部分同胞被你们(指西方)的风格与礼仪过度同化,满以为有了硬领子和高帽子便能收获西方的文明”,冈仓氏称之为“可悲可鄙的造作之人”,“造作”二字实在是用的精准。
冈仓天心对“现代人”,拔出了祖佛共杀的利休宝剑,这才是他谈茶的真意。在美的信仰里,美是唯一的尺度,无所谓东洋西洋、中华天竺,也无所谓古今之别。人之所以卓然于世,正是因其有永恒的灵性,有超越生命的追求。若只是汲汲于一时的功利、一时的强横,与虎狼何异?冈仓天心的可贵之处,就是在那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峥嵘岁月里,保存了美的信仰,保留了现代日本与唐宋中华、与茶圣利休的灵魂连接。这对“现代人”的中国有着怎样的启示?(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