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今天六点的时候,我给老妈打了电话,她没有接。她还是像平时一样不关注手机来电。七点再打依然没接。我又打给三姐,得知老妈今天一整天都在亲戚家吃饭。有很多人陪着她,我应该放心的。
换在以前,我都是直接拨打你的手机。你即使当时没接到电话,也会很快回过来。十一月份以后,听到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微弱了,以为是缺钾乏力的缘故,并没有太过在意。到十二月初,拨打你好几次电话都是老妈替你接听的,一直到中旬才得知你再次入院的消息。
十八号跟哥一起回到老家,到了医院,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瘦得不能再瘦,吸着氧,清醒的时候只看得到你嘴唇动着,但听不清说话的内容。甚至,你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是谁。
那两天你没有进一点食,也没有喝一口水,全靠输液维持。我在医院守了一夜,半夜你突然醒来,使劲挣扎着坐起来,想下床回家。我把你按回床上躺着,劝说你先在医院等身体养好些了再回家,以后再来成都找专家治疗。当时我想的是,即使治愈的希望为零,也要想办法把你身上插着的排胆汁的管子给取掉。
那两天,我看到了你最痛苦的样子。自从去年七月病情确认以来,你的状态一直还不错,去年到今年共进行了三次介入治疗,我在医院照顾了你两次。说是照顾,其实需要我做的事情很少。你一向好强,只要身体状态允许,就绝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虽然从三姐和姐夫口中听到老家那些患了癌症的熟人,到了晚期都会非常痛苦,但我真的没有认真想过,等你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
我天真又乐观地以为,那一天还远。
去年开始,我坚持念心经、抄心经,偶尔去寺庙烧香,在昭觉寺磕拜药王菩萨的时候,心里笨拙地表达虔诚。上个月,我又买了一尊小佛像放在家里准备“浴佛”,因为看到网络上有修佛之人称,“浴佛”是一切供养中最为殊胜的行为。女儿笑我迷信。是啊,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怎么会预料到中年后的自己,并不能如幻想中把握命运,而是愈发感到无常、无奈和无力。
十九号回到成都后的那几天,在电话里听到三姐和这段时间一直照顾你的堂姐说你后来能进一点点食了。我稍感欣慰,心想这次你应该能挺过去吧。我和哥计划着二十五号又回去看你,然后元旦再回去,春节依然像往年一样回家团年。
可是。或许我可以理解为,老天不想你再痛苦下去了。二十三号上午,他把你带走了,到了一个再也没有病痛的地方。
这一周似乎很漫长。从快速赶回老家办理丧事,又快速回到成都上班,外人恐怕感受不到我有什么变化吧。我并没有特别悲恸的情绪,白天依然像平时一样和同事说笑。或许是已经有着心理准备,或许是作为有了孩子的中年人,已经见证过不少旁人类似的生死之别,纵有不舍与遗憾,却也能比较平静地接受。
是的,我有很多的不舍与遗憾。还没有带你去北京,没有带你去海边,甚至连真正孝顺你的机会都很少。你总是拒绝我送你礼物,哪怕是我帮你网购你自己挑选的物品,你都一定要把钱转给我。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过年或过节回去之后,在家里多分担些家务,让您跟老妈稍微轻松一点。
当然,最大的遗憾,是我一直没有成才。我的自由散漫、毫无规划和不求上进让我成了让你们最“担忧”的子女。度过多年太过自我的生活,近两年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严重的缺失,甚至觉得有点不配当你的女儿。因为我并没有继承到你自强不息、勇于超越自我的精神。
在25号的追思会上,你曾经的徒弟在悼念词中讲道:
“作为来自农村底层的初中生,他怀着改变命运的决心,凭着对知识的渴望,一步一个脚印,从电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到技术人才再到领导的岗位,为本县电力事业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在平凡的岗位上,体现了自身的价值。”
小时候听到厂里的同事称呼你为“刘老师”,我很不以为然。一直到你退休以后,我才真正发现你身上的好学精神,虽然你不喜欢外出活动,但喜欢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喜欢动脑动手。去年住院的时候,同病房的病友都说你的谈吐和精神状态一点不像八十高龄的老人。
当我今晚决定给你写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写出煽情的文字。因为我们本不是传统意义上亲密的父女关系。你我都是内向型性格,并且你们那个年代的家长,是很难对儿女用语言直接表达感情的。而很惭愧的是,我对你们的关爱也仅仅是及格而已。
你和老妈对我们几兄(姐)妹没有过高的期待和要求,一直以民主(或者说放养)的方式对待我们。在很年轻的时候,我曾在内心深处抱怨过你们,觉得你们给予的爱不够。但近几年,我才感悟到你们极少从情感上“绑架”我们,只希望我们能独立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你们的不控制、不包办、不越界,其实也是一种很难能可贵的爱。
这一周的时间既短暂又漫长。我其实很少静下心来,去真正面对你已经永远离开我们的现实。今天下班回到家里,独自一人。给老妈打了电话之后,我才再次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拨打你的号码了,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翻看微信上跟你最后的聊天记录,12月3号,你在宜宾做完蛋白免疫的治疗,给我发送了平安到家的信息。我问你是否还需要再买条加绒裤子,你回复我“不买了”。12月12号,我发了张曾经种植的郁金香的照片给你,问你要不要也种一盆。你没有回复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你的状态已经非常虚弱了。
记得小时候,你在家里的阳台上种满了鲜花。后来搬去县城后就再没种过了。一直到今年三月份,你听了我的建议,重新开始养花。中断了几十年,技艺并没有生疏,你养的几盆花草至今还在客厅的窗台上展现着勃勃生机。
老爸,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希望那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希望你能与其他已离开这个世界的亲人、朋友们一起饮酒谈笑,快乐生活。